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 喝過許多種類的酒, 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沉從文先生的句子。


    有些文字是可以穿越的,無論哪個時代的人看到它, 都會為之動容, 即使一知半解,似懂非懂, 也不能阻止這些文字直指內心的力度。


    就像千年之後的我們讀起《古詩十九首》時的那份感動。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遠處的長亭裏, 有人輕輕唱起古歌。


    或許是歌人,又或許是愛唱歌的女孩子們, 借著夜色掩映,大膽唱出心裏的詩句。


    溫西岫悶悶地立在彼澤陂的水邊,香蒲已經長到一人多高,晚風中蕭蕭如陣,慈姑葉子在夜燈的映照下彷佛一把一把墨綠色的小傘。


    鬱金在一旁輕輕給主子打著扇子, 察言觀色了半天, 才笑著道:“盼英榭那邊兒有許多姑娘們在射鴨, 隻可惜魏姑娘早早歇了……要不, 爺去盼英榭瞧瞧去?那射鴨技術好的,能讓彩鴨就地旋好幾個圈兒呢!”


    鬱金本有心撮合主子與魏姑娘,但難得今日的玫瑰宴聚集了京都無數的好姑娘,主子多結識幾位也沒壞處——誰讓那魏姑娘貪杯, 如此美好的夜晚居然吃醉了倒頭大睡,她自家辜負了這良辰美景,自己這小月老也奈何不得了。


    溫西岫倒是認真在聽鬱金的話,蹙了蹙眉:“魏姑娘?射鴨?魏姑娘很擅長射鴨嗎?”


    感覺今日鬱金提了很多回魏姑娘。


    “主子還沒瞧過小姑娘射鴨,可有趣兒了。”


    溫西岫搖了搖扇子:“我向來不喜歡看水禽。”


    “……”鬱金一時語塞,這是因為魏姑娘不在麽?看什麽玩什麽都沒了心情?


    一陣南風吹來,夾雜著些許涼意,許是南邊下了雨,風把雨後的涼爽也送來了。


    “再過幾日桂花就開了,記得讓他們提前收桂花。早桂和晚桂分開收,那味道是很不同的。”


    “小的記下了。”鬱金揣摩不透主子的心思,如此花香酒濃的夜晚,竟然吩咐起生意上的事。


    “這一夏的荷花也要按顏色分開。”


    “是。”


    溫西岫還要吩咐些什麽,忽聽得旁邊的軒館裏發出一陣脆脆的笑聲。


    “難得有這麽個清靜的所在!正好刮南風,又臨著水,比那邊的山亭子裏涼快多了!”一位女子的聲音響起來,嗓子格外亮。


    “染指甲就得靜下心來,三五個人安安靜靜的說著話兒就把指甲染了,多好!”又一位女子的聲音,聽起來低潤有力。


    “還是第一次見到能染指甲的玫瑰花呢!”又一個稍微矜持的聲音。


    “這是溫家新栽的品種!叫鳳仙玫瑰呢!據說染出來是最濃最正的玫瑰紅!”亮嗓子再次響起來。


    原來是幾個女子在這裏用花瓣兒染指甲。


    溫西岫正想離開此地,忽聽那個低潤的聲音道:“今日你們唐家的幾個姑娘可是出盡風頭了。”


    之前的亮嗓子笑道:“您說的是我們四姑娘跳的淩波舞吧?不是我們自謙,唐四再怎麽出色也越不過溫家姑娘的山鬼之舞啊!”


    低潤的聲音繼續道:“我說的是唐五姑娘。”


    “哦,那可是個聰明的孩子。”亮嗓子道。


    溫西岫正要邁開步子,此刻卻停了下來。


    “聽說溫家玫瑰宴的很多主意都是那個小姑娘給出的,我都不太信,不過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即使腦袋好使,也沒有那麽多的閱曆和見識!”又一個聲音響起來,聽上去比其他幾位都要成熟些。


    亮嗓子笑道:“你還別說,我們五姑娘十足的像了我們老太太!又會看事兒,又會做人,生意上還是一把好手,誰家要是娶了這個姑娘,可是燒了高香了!”


    溫西岫背手站著,望了望天邊的月色,雲邊正是一彎清麗的娥眉新月——月亮要怎麽吃才好呢?忽然間想起這句話,便不動聲色地笑了笑。


    軒窗裏那個成熟些的聲音突然有幾分好事的問道:“聽說你們家和金家定了婚約?”


    亮嗓子爽朗地大笑起來:“我娘家就是金家!吳太太你可真有趣兒!我們娃娃都快生了,還什麽婚約不婚約的!”


    眾女子都笑起來。


    溫西岫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軒館裏的亮嗓子太太是哪一位,不覺暗歎,他們唐家還真是個熱鬧的大家庭。


    低潤的嗓子似乎收起了笑:“你們當年不是應的婚約,而是自己相親成了的!這不算。那婚約恐怕如今還有效,我聽說當年是唐家老太爺和金家老太爺定下的!再說,你們金家的老太太今日也專門打聽唐家的幾個姑娘呢!”


    亮嗓子笑道:“那八成就是我們家四姑娘了!”


    “你祖母向來喜歡美人,唐家的二姑娘定然入不了她的法眼,三姑娘又是個庶女,下麵的兩個姑娘倒是都好看,大約不是四姑娘就是五姑娘吧!畢竟你那二弟金仲倫也是京都有名的美男子呢!”


    亮嗓子笑了半天:“我們家的事兒,你倒比我知道的還多呢!”隻是笑,卻也不再多言。


    溫西岫搖了搖扇子,慢慢踱著步子離開了水邊。


    鬱金見主子無心於其他姑娘,便想著法兒的替主子討好魏姑娘:“爺,您聞見遠處的花香了嗎?是那晚香玉的味兒吧?”


    “是白茉莉。”世界上所有的味道都瞞不過溫西岫的鼻子。


    “今日姑娘們都在賞玫瑰,隻怕那玫瑰花的香味兒聞也聞膩了,”鬱金覷著主子的臉色道,“咱們房的鵝梨丫頭最會纏茉莉花球了,她纏出來的比夜市上賣的還好看呢!好多丫頭都求著她給做呢!”


    “那倒是天然的芳香,做上幾串掛在床帳子上,一個晚上都是清香的。”溫西岫點點頭。


    鬱金見主子點頭了,便急忙笑道:“反正丫頭們這會子也沒事做,就讓那鵝梨精精致致地給纏上幾串兒茉莉花球,給魏姑娘……和唐姑娘各送過去幾串兒,等明兒早上睡醒了,就能一眼瞧見了!”鬱金本不想說唐姑娘的,但又怕單送魏姑娘太過明顯,便將唐姑娘也捎帶上了。


    “畢竟是掛在寢室床帳子上的,隻怕不妥。”溫西岫想了想,“還是以西子的名義送過去吧。”


    “或是以溫家兄妹的名義?”鬱金有些不甘心。


    不過幾串花球,還要把溫家人都拉上?——姑娘,這是我們全家人送給您的小花球。


    鬱金又道:“要麽就說是丫頭纏了許多花球,分給各房還有富裕,就給二位姑娘也分了些?”


    “嗯。”溫西岫不再多言。


    鬱金偷偷一笑,這就是允了。


    自己的爺自己還不清楚?能動一次心就不易了,若還要他像金家三爺那樣辛勤,隻怕溫字要倒過來寫了。


    今日這事,已是十分難得。


    ……


    唐笑笑此時在西園,與溫西岫隔得很遠很遠。


    剛剛洗過澡,頭發還濕著。


    此地就在女子客房附近,若沒有賓客回來休息,實屬於人跡罕至之地。


    笑笑便也不顧及太多,濕頭發就在腦後散開著,穿了件藕絲紗的薄衫,水色的裙子,苔色軟底鞋,手上搖著一麵小竹扇。


    與小笛兒就坐在一座小涼亭裏休憩,涼爽的南風迎麵吹過來,令人覺得很舒服。


    “姑娘可覺得冷?”小笛兒看笑笑穿的單薄,今日又醉了酒,很擔心姑娘著了風。


    “還真是有些涼了。”


    溫家的園子是依山而建的,夜風從南山吹過來,夾帶著山裏的氣息,自然是越晚越涼了。


    笑笑看了看小笛兒:“雖然涼,但此時還不想回去。”


    小笛兒遲疑道:“奴婢回去給姑娘拿一件衣裳披吧?一盞茶的功夫就回來。”


    “你去吧。”


    “隻是,把姑娘一個人留在這兒……”


    “我一個大活人,難道還能被耗子扛走了不成?”笑笑讓她放寬心。


    小笛兒撲哧一聲笑了:“奴婢快去快回。”


    小笛兒去了,這裏便顯得更加幽靜了。


    山亭所在的地勢教高,笑笑站在亭中,俯視著遠處園子的華燈與喧鬧,那些與此地的清淨彷佛是兩個世界。


    “笑笑,果然是你。”


    冷不丁一個聲音從不遠處響起來,將笑笑嚇了一大跳。


    聲音很熟悉,但笑笑不敢相信是這個人。


    定睛看去,琉璃風燈下,一個身材頎長的身影正向這邊亭子走來,笑笑的視力很好,很快便認出對方——不是丁瑾又是誰?


    此人在趙州時,就對自己表示了好感,自己隻做年紀小聽不懂,也不大理睬他。


    誰知他今日居然會出現在玫瑰宴上!


    說來也是,丁璐都來了,丁瑾怎麽能不湊這個熱鬧呢?


    笑笑太了解丁瑾了。


    正因如此,此刻才覺得害怕。


    極目四望,這裏大概除了自己和丁瑾,沒有其他人。


    丁瑾雖然不會做出什麽膽大妄為的事來,但他隻要心裏認定了目標,就會不擇手段地去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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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他不會對自己做出什麽事,但他或許會讓旁人誤認為自己與他發生了什麽事……


    笑笑無暇去分析他的想法,此時隻想盡快地離開這個危險的人。


    “笑笑,趙州一別,竟能在此地相見!真是緣分!”丁瑾馬上就要走進亭子。


    笑笑一閃身,從另一個方向下了亭子,一直向園子東麵快步走去。


    向著燈光亮的地方走,向著人多的地方走,得趕緊把這個人甩開。


    沒想到這裏竟如此寂靜,笑笑快步走著,居然沒有遇見一個人——連一個下人都沒有。


    “笑笑,你在躲著我嗎?”


    笑笑不搭理他,隻是埋頭向前走,一旦和此人搭上話兒,隻怕會沒完沒了。


    “唐笑笑!你難道忘記在下了麽?別走那麽急,當心摔了!”丁瑾依舊窮追不舍。


    笑笑很慶幸剛才換了一雙軟底鞋,不然早就被他攆上了。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急,越來越近。


    笑笑甚至有些絕望了,難道前世的戲碼還要再次上演嗎?和丁瑾的孽緣無休無止了嗎?


    正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忽然聽到前方一個聲音道:“唐姑娘,在下等你許久了。”


    笑笑彷佛抓住救命稻草,心裏鬆下一大口氣。


    雖然這個聲音很陌生。


    也很好聽。


    活了兩世,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聽見如此好聽的男聲。


    是彷佛開著低音炮音響似的那種磁性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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