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公公提出陪伴司馬道子, 乃是應有之義。但他們兩人均心知肚明,那名刺客走都已經走了, 不太可能去而複返。


    她成功在即,卻選擇臨時收手, 飄然遠去,那麽,又何必再來刺殺第二次呢?事後經過討論,出現了一個相對合理的猜測——她想試探司馬道子的武功。但為何試探,試探後要做什麽,依舊是答桉未定的問題。


    至於她的來曆,也應屬於眾多謎團之一。不過, 司馬道子震驚過後, 想起她矮小的身材,以及赫連勃勃的死訊,頓時把這兩件事聯係到一起,懷疑那個神秘的小姑娘已來了建康, 正在考慮對自己下手。


    這一驚非同小可, 因為蘇夜顯然不是彌勒教的朋友。如果當真是她,司馬道子的頭顱可以說是暫時寄放在脖子上,等她有空時再過來取走。也許她不想殺他,可誰能保證,有朝一日她不會突然改變主意?


    他不喜歡大驚小怪,卻因心生懼意,迅速提筆寫信, 送往洛陽,催促竺法慶夫婦盡早南下,並在信中提及蘇夜,告訴他們,倘若要為赫連勃勃報仇,最好盡快展開行動。


    如他所料,他和陳公公未能等來蘇夜,遣人暗中搜索查訪,也找不到蘇夜的行蹤。事實上,刺殺事件過後,南北兩地屢屢發生大事,情報紛遝而至,令他目不暇接。蘇夜之事雖然重要,卻未重要到壓倒一切。隻過去不到半個月時間,他便無力分心理會她了。


    燕飛孤身北上,與追蹤慕容垂的屠奉三等人會合,聚攏失散的荒人,嚐試救回紀千千。他們緊趕慢趕,明知是誘餌,仍義無反顧地追了上去,終於追到了目標船隊。


    結果,燕飛與慕容垂鬥了個不分勝負,身陷重重包圍之中,且紀千千的婢女不會武功,根本無法逃走。紀千千見勢不妙,主動挺身而出,自願隨慕容垂返回北地,要求雙方罷手停戰。燕飛亦無可奈何,隻能眼睜睜看著心上人被戰船帶走。


    一樁麻煩尚未了結,還有一百樁在前麵等著。他們折返邊荒,重新見到了劉裕和江文清,開始商量反攻計劃。


    計劃十分成功。


    燕飛潛入邊荒集,擊殺代表慕容垂駐紮在此的黃河幫幫主鐵士心,救出集中俘虜。集外聯軍乘隙而入,逐走黃河幫人馬,亦逼走了徐道覆率領的天師軍。與此同時,劉裕和江文清從潁水支流襲擊荊湖軍,內外呼應,令聶天還大敗而歸,沒能完成桓玄進占邊荒的野心。


    一言以蔽之,邊荒失陷不久,便重回荒人的控製之下。這無疑令人震驚,也讓人反思,自己是否小看了這群“烏合之眾”。


    尤其王國寶和司馬元顯逗留於邊荒附近,每天躍躍欲試,做著獲取大功勞的白日夢,最終卻一無所獲,甚至沒有本事竊取別人的勝利果實。相比之下,出身寒微的劉裕等人,展現出的能力遠勝他們。


    然而,人人興高采烈,位居首功的燕飛、劉裕兩位,卻在意氣風發中,摻雜了許多憂愁與無奈。


    燕飛的憂心,自然是因為紀千千。紀千千一天被強行羈留北方,他就不可能真正快樂。


    況且,邊荒已經回到荒人手裏。強悍如徐道覆、聶天還,也吃了不小的虧,紛紛率軍撤離,讓之前的緊繃氣氛蕩然無存,整個集子恢複到了各行其是的狀態。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立即以邊荒爭雄為首要任務,不再雀躍離集,籌謀去救紀千千。


    團結兩字說來輕巧,卻要花費無數心血去維持。燕飛明白這個道理,也不去強求別人,隻會盡己所能,再度北上打探。


    燕飛的心事好猜亦好理解,劉裕那邊就困難一些。蘇夜本不知情,直到見了江文清,得悉劉裕傳信給她,希望見她一麵,才動身前往廣陵,潛入北府兵軍營,當麵問他怎麽回事。


    邊荒光複不久,謝玄傷重不治,在小東山遽然離世。這是司馬朝廷的不幸,是南方漢人的不幸,更瞬間把劉裕扔進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劉裕和燕飛是生死之交,性格、際遇、處境卻很不相同。燕飛經常獨來獨往,瀟灑飄逸,是個沒有身份壓力的山野閑人。一定要說的話,“邊荒第一劍手”,便是他唯一擁有的名氣。


    但是,劉裕肩頭擔負的責任、承受的壓力,比燕飛沉重許多。他現在當然不知道,自己將是未來的皇帝,與拓跋?分踞南北,隔江對峙。別說高高在上的天子寶座,就算北府兵的大統領之位,看上去也是遙不可及。


    假如謝玄多活幾年,著力培養扶持他,為他鋪平道路,那會是另外一番氣象。可惜天不遂人願,謝玄逝世後,謝家本身都風雨飄搖,根本無人顧及劉裕。而北府兵眾派係間的矛盾,也在短時間內爆發出來,一掃謝玄在世時的安穩局麵。


    謝玄對劉裕的垂青、認可、期望,根本不是他的優勢,反倒變成了奪走他性命的弱點。


    除了謝氏叔侄的態度,荒人的支持,劉裕並無其他依仗。他收複邊荒,回北府兵複命之後,劉牢之輕描澹寫說幾句話,他隻能乖乖低頭從命。


    從另外一方麵看,他可以緊緊抓住,為己所用的,居然也隻有北府兵。荒人支持他,隻因他有著過人的軍事才華,一舉擊退了威脅邊荒的強敵。想要他們死心塌地服從他,聽從他的調派,眼下還不行。


    此外,謝玄選中他做繼承人的傳言,也甚囂塵上,配合他最近的大功,更是來勢洶洶。劉牢之和何謙均想繼承大統領的位子,聽了這個傳聞,心裏肯定會產生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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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剛風光了一小段時間,就淪落到四麵楚歌的境地。他絕非笨蛋,所以想清楚這件事後,終日憂心忡忡,反複思索未來的發展。有了這麽多心事,他又怎麽雀躍得起來呢?


    蘇夜與劉裕見麵後,很快弄明白了他的苦衷,並頗為同情他。


    “我明白了,相信我,我真的明白,”她說,“你處境堪憂,看似出盡風頭,揚眉吐氣,其實隨時可能遇上危險,或者被當成棄子,討好某個大人物。你過去的風光,會成為別人對付你的因由。劉牢之已經忌憚你的名氣,打算擱置你了,不是嗎?”


    她盤膝坐在一張椅子裏,雙手分置兩邊膝蓋,雙眼緊盯劉裕。在這個時代,高門名士仍保有席地而坐的習慣,而這種可以讓雙腿下垂的椅子,仍被叫作胡椅。


    怎麽坐並非重點,而且她的坐姿結合了兩種不同方式,會被所有人認為不倫不類。此時,劉裕正坐在她對麵,臉上掛著一絲苦笑,彷佛和親朋好友傾訴似的,語氣固然沉重嚴肅,卻又透出一股如釋重負。


    因謝玄逝世而生的悲痛,已經緩慢消退了。從他身上,能夠看出謝玄對他的影響。但劉裕本人的性格特征,仍占主要地位。


    他個子不算太高,長相也不如燕飛那麽俊秀,卻方麵大耳,結實粗壯,很有男兒氣概,讓人一見之下,就可以放心大膽地信任他。他說話、做事均十分冷靜,心思亦細致縝密,被稱為北府兵內最出色的密探。


    一直以來,他遇過無數危險,卻能逢凶化吉,依靠機智、能力和運氣逃過劫數,從北府兵的一個普通小卒,一步步走到了今日的地位。


    麵對險境而無所畏懼,並不代表無視危險。劉裕說話期間,頻頻露出苦笑,就是他前途未卜的最好證明。


    他乍聽劉牢之的名字,想點頭稱是,但蘇夜的話尚未說完。她眨了眨眼睛,忽然衝他一笑,閑閑問道:“前因已經說完了,後果呢?你通過江大小姐傳話,希望見我一麵,總不會說過這些閑話就完事,要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吧?”


    劉裕受她笑容感染,亦微微一笑,怎奈笑容當中,總有擺脫不了的憂鬱意味。他不正麵回答,反而問道:“你有否發現我身上的特異之處?”


    蘇夜笑道:“第一,你武功比過去高了。”


    劉裕一愣,好氣又好笑地道:“不要誇獎我了!”


    蘇夜道:“我隻是實話實說。第二,你方才說話時,起碼五次不自覺地留意袖口。你左邊衣袖裏藏著的東西,就是你叫我來的理由?”


    劉裕神色變幻,既有佩服之意,又有幾分疑惑。他低頭看了看衣袖,沉吟片刻,最後顯見痛下決心,坦率地說:“任遙追殺我時,孫恩突然現身偷襲,將他當場擊斃。從那時起,任青?q便是天師道的敵人。”


    蘇夜道:“不錯。”


    劉裕喟歎道:“幸虧她不要命地攻擊孫恩,我才能從孫恩手下逃得一命。但……”


    蘇夜見他吞吞吐吐,難免被他挑起好奇心,笑問道:“這事我早已知道,卻沒聽當事人說過具體情況。難道你們剛剛逃走,她又翻臉無情,想繼續殺掉你嗎?”


    劉裕斷然搖頭,沉聲道:“並非如此。事實上,倘若真是這樣,反而比較簡單。她……她主動跟隨我,向我提議合作,說她看好我的將來,並願意幫我的忙。”


    話音方落,他像是破釜沉舟般,右手伸入左袖,從袖中掏出了一塊係著細絲帶的潔白玉佩,將它遞給蘇夜。


    這塊玉佩約有寸許寬窄,表麵光滑無紋路,材質雪白細膩。奇怪的是,它邊緣呈鋸齒狀,有點像齒輪,正好可以放進天地雙佩中間的空洞裏。


    劉裕不用她問,就主動解釋道:“這就是天、地、心三佩中的天心佩。”


    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蘇夜尚不知去哪裏找任青?q,卻在劉裕這裏,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心佩。她毫無疑問吃了一驚,卻無任何動作,隻微側過頭,好奇地打量著它。


    難怪劉裕方才問她,有沒有發覺他的“特異”。他其實是想知道,她能否感應到心佩。但據江淩虛所言,隻有手持一塊玉佩,才能感應到另外兩塊的存在。對她而言,現在的心佩僅是件普通飾物,並無特殊功效。


    她不及多想,順口問道:“這是你答應合作後,任青?q交給你保管的嗎?”


    劉裕苦笑道:“沒錯,而且我又被她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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