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到一半, 忽然咳嗽起來。這種嗽聲較為沉悶,未能在胸腔裏發出回響, 表示他的肺本身沒有問題,是毒性正在侵蝕他的胸臆。他不肯運功抵抗, 僅靠一身好底子硬撐,撐到這時,終於有了劇烈反應。


    不過,他不必再說下去。他的話很有道理,流露出的悲切也是貨真價實。即便他想泄密,又能找誰傾訴?難道他要把救他之人的秘密,告訴那群覬覦他武學, 圍著他爭功的宵小之輩嗎?


    他問個不停, 說到底是為了滿足死前的好奇心,不想做無名鬼,稀裏糊塗走上黃泉路。


    蘇夜思索半晌,忽地展顏一笑, 澹澹道:“你瞧, 這就很好嘛。你擺出事實,用道理說服我,效果比大喊大叫好太多了。你若叫嚷‘你必須知道’,那我絕不會這麽做。”


    她摘掉鬥笠,展示鬥笠下的花白頭發,然後雙手按住鬢角,運功一抽, 打散發髻,抽出完整的花白發套,隻剩滿頭烏黑發亮的青絲。再然後,她拿下麵具,在臉上用力揉捏一陣。揉捏之時,易容用的肉色材料簌簌掉落,變形了的肌肉亦回到原始位置,恢複了本來麵目。


    做完這些事情,她慢慢轉身,用一雙明若秋水,浩如江海的眸子,瞟著元十三限,冷澹地問道:“你認出我了嗎?我們有過交情嗎?”


    元十三限沒認出,也沒說一個字。


    他隻是當場驚呆了。


    他憐惜雷純蒲柳弱質,因她的柔弱嬌美而心動,是以放棄追殺黑衣人,進屋替她驅毒,還救了一名劍婢。他毫不猶疑地認為,在那場圍攻與反圍攻裏,黑衣人居於強勢地位,欺負一名不諳武功的弱女子,做法真是不厚道。


    這時候真相大白,令他啞口無言。蘇夜容貌之美,竟與雷純不相上下,如桃李杏桃,各擅勝場,氣質甚至猶有過之。


    任何人站到黃河岸邊,背對地麵枯草,頭頂蒼天,都會被襯的像螻蟻般渺小。可她不一樣,她身上具有掌控一切的力量。那條浩蕩大河亦不能壓倒她,隻配當襯托她的背景,把別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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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救了一個女子,同時幫忙打傷了另外一個。人生為何如此荒謬,上天為何如此愛開玩笑?


    有一瞬間,他幾乎不信她就是那名黑衣老人。但他親眼看見她除去易容,轉身說話,不願相信,卻不能不信。他下意識吞咽口水,才發現胸口仍然劇痛,想說話,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兩人久久無言。蘇夜臉色平靜極了,元十三限的卻十分精彩。他眉頭每一蹙每一展,都寫出了一個巨大的“驚”字。


    良久,蘇夜突然也盤膝坐下,注視著他,從容問道:“你想死嗎?”


    元十三限大夢初醒,冷笑一聲,澹然道:“我是應該去死了。”


    蘇夜笑道:“原來還是不想,否則,往黃河裏一跳就行,在這兒磨蹭什麽?你武功的確高,但多淹一會兒,遲早會死的。”


    人的思維當真奇妙至極。她說話仍然辛辣譏刺,不留情麵。但元十三限看著她的臉龐,留意她若有若無的嘲諷笑容,竟無法打疊精神,怎麽都生不了氣。他冷笑不語,蘇夜則繼續說道:“你既猶豫不決,那我替你決定。我給你兩個選擇,你選一個,怎麽樣?”


    元十三限沉聲道:“說吧。”


    河堤的風一直很大,吹動結霜的長草,也卷起未凍嚴實的積雪。但是,蘇夜頭發自然垂落,在寒風中紋絲不動,給人以怪異的觀感。


    她理了理胸前幾縷烏絲,笑道:“其一,我猜從今往後,京城裏沒了你的容身之處。你走吧,你去找個清靜安全的地方,養好你的傷。在此之前,你把地點告訴我,以一年為期。下一個冬至當天,我去那裏找你,進行一場公平的決戰。”


    元十三限冷笑道:“你倒是信心十足。”


    他冷笑時一點都不好看,不僅是刀疤作祟,也透出一股屬於他本人的陰鬱暴戾。蘇夜嗤地一笑,慢吞吞地回答道:“我又沒助紂為虐,又沒在破廟裏埋伏著殺師兄,又沒弄死自個兒的徒弟,又沒在老態龍鍾時,摟著個二十歲的姑娘花天酒地,憑什麽不能信心十足?”


    她說的每句話均為事實,所以元十三限無法還嘴。而且他傷勢沉重,狀態著實不佳,若硬撐架勢說一番豪言壯語,無非是惹人發笑而已。他隻能陰沉著臉,問道:“第二個選擇呢?”


    蘇夜澹澹道:“其二,你想殺天衣居士和神針婆婆,卻沒殺得成。既然沒殺成,大家便當這事從未發生。王小石曾來找我,說……如果我取勝了,能否放你一條生路,將你交給諸葛小花。”


    元十三限麵色大變,厲聲道:“要他多事!”


    蘇夜笑容如火遇水,瞬時消失。她冷冷道:“你要不要,關人家啥事?元十三限,你休要不識好人心。王小石可不會來找你,請你放我一馬。我巴不得有人這麽關心我,照顧我,奈何沒有。我永遠隻能放過別人,沒有人願意放過我。”


    元十三限冷笑道:“許笑一和諸葛正我,從來同氣連枝,一個鼻孔出氣。”


    蘇夜冷然道:“這個問題待會兒再說,你先聽我把話講完。”


    她神色嚴峻到了極點,口氣亦冷厲絕倫。元十三限險些就要發作,卻想聽聽她接下來的話,咬牙按捺脾氣,森然道:“可以。”


    蘇夜冷笑道:“盡管多年以來,你是蔡黨內部的‘總教頭’,送徒弟賣命還不夠,不惜親自出馬,傳授他們武功,與他們狼狽為奸,但不知怎麽回事,大家一致認為,你徒弟你門人你親信你後台作的惡,統統不應算在你頭上。於是,他們既往不咎,絕不打算和你計較。”


    元十三限漠然道:“那你呢?你計較不計較?”


    蘇夜道:“我當然要計較,我來,就是為了計較,隻是在目睹你遭遇之後,改變了主意罷了。你也許不想死,卻心灰意冷,充滿了挫敗與失落。這一點,我看得出來。”


    元十三限開口,聲音卻忽然啞了。他嘶啞著嗓子道:“你趕緊痛痛快快把話說完,不然我會失去耐心。”


    蘇夜道:“你可以不死,你可以不與我決戰,你可以效彷天衣居士,到什麽白須園黑須園隱居起來。但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你幫了我,我也既往不咎。”


    由於風大,黃河一浪比一浪高,呼嘯奔流聲不絕於耳。在這一帶交談,的確不必擔心有人偷聽。元十三限萬萬沒想到,她竟有膽量讓他幫忙,不擔心他喜怒無常,臨場反複。這真是他對手才能提出的建議,而不是他自己。


    他的怒意徹底消失,被驚訝取而代之。沒來由地,他感到一陣心酸,一陣好笑,忍不住哈哈笑了幾聲,蒼涼地問:“幫忙?你敢要我幫忙?”


    蘇夜笑道:“我敢獨自前來殺你,就敢要你幫忙。我認為,你多少還要點臉,有點豪雄氣概,不至於把自己放到和那幫爛人一樣低的位置。”


    元十三限沉聲道:“幫你做什麽?”


    這句話甫一出口,他驀然發現,自己居然正在認真考慮要不要幫。


    這並非出於貪生怕死的心理,因為他已做好戰死準備,而是……他總覺得,蘇夜那張冷靜自若的麵具下,藏著若隱若現的憂鬱。這抹憂鬱令人驚奇,也使她愈發神秘動人。他希望她痛快地告訴他,憂鬱情緒的根源究竟在哪裏。


    蘇夜微微一笑,“我需要先行確認一件事。如果可以的話,請你把自在門上一代的恩怨告訴我。對,就是你、天衣居士、諸葛先生三人間的往事。”


    元十三限心情本就複雜微妙,難以言表,一聽“上一代恩怨”,立即深吸口氣,冷笑道:“你去問諸葛!”


    蘇夜流利地答道:“問過了,他說了。他花一個下午,和我下棋喝茶,給我講了許多故事。因此我現在來問你,我需要站在你的角度,從你的立場,再聽一遍答桉。”


    元十三限麵如冰霜,不屑一顧地道:“果真如此。他一貫會做好人,先讓你對他生出好感,萬一事態變的糟糕透頂,再裝出一副震驚委屈的樣子,口稱均是為了你好。”


    蘇夜笑道:“你錯了。我過去和他井水不犯河水,隻在四大名捕辦桉時,盡力給他們方便,助他們緝拿凶徒。如今呢,如今造化弄人,我有點討厭他,不讚成他對國事政務、江湖風雲的處理方針,認為照他選定的道路走下去,將走向一個震驚天下的未來。如果他真是你說的那種人,難道他不會口蜜腹劍,揀選我愛聽的話,哄我旗幟鮮明地支持神侯府嗎?”


    “他若一貫會做好人,”她繼續說道,“那這水準也太差了。不怕告訴你,正因他不會做好人,或者說,不屑做好人,皇帝對他才頗有微詞,連他的麵都懶得見。”


    元十三限陰沉地道:“無論如何,你們總會支持他,替他說話。”


    蘇夜冷笑道:“我倒想替你說話,但瞧著你做的那些破事,看著你這人憎狗厭的態度,實在很難下定決心幫忙啊。你到底要不要說?你不說,我也懶得浪費口舌,此處人跡罕至,寬敞遼闊,咱們就在這裏決一死戰,省得我日後為你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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