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所以要走, 是因為有人來了。


    唐非魚匆忙逃離元神府,倒也沒就此逃之夭夭。他出了大門, 通知在外等候的一爺,要他趕緊帶上人馬, 衝進府裏助陣。蘇夜聽到的,正是一爺站在廂房門前,揮落長刀時帶起的奇異風聲。


    一爺的刀很長。如果別人的刀是長刀,那他的刀應該被叫做“超長刀”,或者“巨長刀”。他揮動這柄刀,輕巧的好像拈著一根稻草。但這麽一刀下去,屋頂、大門、被刀氣波及的房內家具, 全部一分兩半, 轟隆隆地塌陷了。


    換句話說,他一刀斬開廂房,意在逼出房中敵人。


    長刀幾乎碰到餘厭倦、梁傷心兩人,卻於千鈞一發間, 悄然停住收回。他們驚魂未定, 但見周圍塵土飛揚,幾步開外的景象模糊不清。光影朦朧變幻,人影流竄無定。忽然之間,孫憶舊的妖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自己跟著倒下。他前方的蘇夜,後方的元十三限卻沒了蹤影。


    羅睡覺立在稍遠些的地方, 眼皮完全翻開了。他的眼珠又黑又利又亮,死命盯了幾眼屋頂上的洞口,一言不發地往外走,穿過廂房前部的廢墟,示意一爺不要動手。


    孫憶舊氣絕之時,蘇夜人已不在這間房子裏。她招呼上元十三限,帶他一起離開。她離開的那個方向,亦預先設有伏兵。但伏兵均為武藝平凡之輩,無人敢上前阻攔,全部抬頭望天,呆呆看著她幾個起落,消失在元神府的高牆之外。


    府內眾人看著倒塌的房屋,均有恍如隔世的感覺。無論一爺,還是羅睡覺,還是張步雷等拿不上台麵的幫手,都圍攏成一圈,個個沉默不語,琢磨著這件事的真實意義。良久,一爺驀地長出一口氣,沉聲道:“我去找小侯爺。”


    他一來,蘇夜就走了。她並不怕他,隻是不願和大內侍衛總統領,兼禦前第二高手衝突。何況,她今日殺了黑光上人和兩名刀王,算起來已經夠本。


    現在她一直在思考,思考如何處理元十三限。直至兩人一前一後,離開汴梁城,來到距離最近的黃河大堤,她仍未得出滿意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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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堤附近,覆滿了入冬以來降下的白雪。有些地方被清理過,露出雪下結著霜凍的衰敗枯草。黃河並未封凍,繼續向東奔流,發出洶湧澎湃的浩大水聲。她去元神府的時候,天氣尚晴朗無風,隻是單純的冷,這時往黃河邊上一站,隻覺寒風如刺骨鋼刀,一刻不停地從北往南吹拂。


    河中常有行船,河岸卻冷清無人。這本是個荒僻的地方,時值嚴冬,更不可能有人前來遊玩。如果不看河心那些船隻,這裏真像是被上天拋棄了,滿眼都是荒涼之意。


    她默然站了一會兒,眺望河對麵的風景。當然,對麵也是冬天,也沒什麽好看。但黃河畢竟是黃河,單憑一股奔流到海不複回的氣勢,便讓人覺得它壯麗浩闊,何需其他風景點綴。


    不知站了多久,元十三限突然問道:“你為什麽救我?”


    蘇夜站著,他盤膝坐著。激戰過後,他精神陡一放鬆,全身的疲乏傷痛都湧了回來,提醒他隻剩半條命了。他不得不原地坐倒,卻失去了運功療傷的欲-望,和她一起看了一陣子風景,終於忍不住發問。


    蘇夜冷笑道:“誰想救你來著?我本來是去殺你的,結果看了好大一場戲。”


    她傷愈之後,當即展開報複行動。一年前,她曾發誓要殺盡白樓之上,等候火藥爆炸,炸塌青樓玉塔的那批人,所以想繼續履行這個誓言。與此同時,她也打算找元十三限的晦氣,以免諸葛先生對同門師弟手下留情,導致元十三限為禍愈烈。


    然而,方應看做事謹慎小心,每次出入侯府,都把六大刀王和張氏兄弟帶在身邊,絕不讓他們落單。她連續監視了十來天,見到的始終是至少九人的團隊,心想這邊不急,遂轉頭去了元神府,著手跟蹤元十三限。


    她以為這會是一場你死我活的大戰,但計劃不如變化快,尚未找到下手機會,便發現賓客盈門,人人喜氣洋洋,前來祝賀元十三限受封大將軍。那時候,她直覺事情不太對,收起親自動手的心思,躲在偏僻處,竊聽府中動向。


    元十三限傷勢纏綿不愈,嚴重影響了他的感知能力。當初老林寺裏,他與達摩金身合二為一,恍若魔神降世。如今威風宛如過眼雲煙,他不但沒察覺蘇夜在旁,甚至沒看出客人心懷鬼胎。連喝那三杯毒酒時,他都心不在焉,想著以後將會遇到的麻煩。


    蘇夜看夠了,聽夠了,趁亂掠上廂房屋頂,聽見屋內詹別野、唐非魚索求秘籍而不得,一怒痛下殺手,不禁好氣好笑,同時產生一點憐憫的心思。然後,她趕緊混進人群,在混亂中誅殺兩名刀王,再衝進廂房,暗算黑光上人得手。


    元十三限在她背後森然道:“既然要殺我,為啥又救我?縱使我殺得府內血流成河,最後一樣要死。你在旁邊等著,便能等到我死了。”


    蘇夜頭也不回,冷冷道:“以前,有條獵狗咬了我一口,我決定殺它報複,結果去了之後發現,獵狗老了,瘸了,不中用不聽話了。主人想擺脫它,於是先在它食物裏下毒,再糾集平時不敢正眼看它的大狗小狗,一擁而上撕咬它。”


    元十三限臉上刀疤猛地一抽,肌肉亦扭曲顫動,彷佛被她踩中了痛腳。


    “它一死,喂它的東西就會喂給別人吃,所以,”蘇夜聲音冷酷到了極點,像是機器發出來的,而非一個具有感情的人類,“其他狗兒高興極了,被它咬過也好,被它幫過也好,都歡呼雀躍,爭先恐後衝上去,急於搶這個大功勞。”


    她霍然轉身,伸出右手,朝元十三限輕輕一點,總結道:“不用我解釋了吧。你就是這條獵狗。那一瞬間,我非常,非常同情你。而且在我看來,那群圍攻你的……江湖豪傑,是一群爛人。我不想做爛人,所以我幫了你。”


    元十三限年輕的時候,模樣應該相當英俊,人到老年,威風猶存,可惜容貌被那道刀疤破壞了一大半,陰沉可怖遠大於軒昂瀟灑。眼下他顯然極度憤怒,控製不住情緒。刀疤從抽動變成抽搐,似乎下一秒就會到處亂爬。


    他厲聲道:“我不需要你同情!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


    蘇夜笑道:“同不同情,取決於我而不是你,而且你這是所謂的‘高手’的通病。武功練高了,總覺得世間一切事物都該繞著自己轉。你需要同情,別人就該同情。你不需要,別人就不可以同情。該說你臉皮太厚呢,還是做人太狂?我的意見是,被人同情,永遠比不值得同情好。我建議你克服這心障,學會尊重他人的感情。”


    她方才語氣很冷酷,這時又很溫和。但這些溫和的言辭,比冷酷言語更傷人。


    事到如今,元十三限走投無路,孤單無助,連續挨了她幾句嗆,心情怒到極點,反倒盛極而衰,稍稍平和了一點兒。他不去和她作口舌之爭,深深吸氣吐氣,如是者三,驀地問道:“你到底是誰?”


    蘇夜笑道:“你猜。”


    元十三限道:“把你的鬥笠和麵具拿下來,死到臨頭,我得知道我死在誰手裏。”


    蘇夜道:“啊,原來你不知道?毫無疑問,你是死在蔡太師手裏。除了他,誰還能使動他的貼身護衛?”


    她重新轉身,回到麵對黃河的姿勢。河水自然泥沙俱下,掀起的浪花都帶有濁意,卻比這世上的人與事,清澈了一萬倍有餘。她歎了口氣,幽幽道:“你覺得我會殺你?”


    元十三限冷冷道:“你竟然有放過我的理由?”


    蘇夜笑道:“我還在想呢,不要心急。事情到了這地步,我確實想不出應該怎麽做。”


    元十三限緊繃的心弦,無可奈何地放鬆了。他精神十分衰弱,體力消耗了一大半,實在繃不了太長時間。


    他慘然道:“我一生都在失敗,無論年輕時,還是年老時。諸葛正我教出四大名捕,許笑一教出王小石,而我……我教出了六合青龍和文雪岸。我殺徒療傷之時,四大名捕竟不顧生死,竭力阻止我。從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我再也爭不過他了。”


    蘇夜頷首道:“這是一個合理的結論。”


    元十三限苦笑一下,再度振奮精神,大聲道:“告訴我你是誰!當年江湖中的成名人物,沒有我元十三限不認得的。你和我有過交情嗎?我們見過麵嗎?”


    半個時辰前,他自知必死,於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一心應付對手。蘇夜出手救他,幫扶著他,共同逃離元神府,又使他萌生一絲生的希望。隨後他立即發現,她其實沒有饒過他的理由。這絲萌芽被當場掐滅,他亦回到安靜等死的境地。


    但是,他依然好奇她的身份,希望她看在他是將死之人的份上,向他透露秘密。


    蘇夜背影紋絲不動,嗤笑道:“我若告訴你,你怎麽保證不會泄密?”


    元十三限半是憤怒,半是挫敗,一時間五味雜陳,恨聲道:“時至如今,我哪還有泄密的對象?他們每個人都盼著我死,事先無一人暗示我大限將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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