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嗓音清脆嬌嫩, 咬字時帶著獨特感覺,如同發號施令慣了, 一時間來不及放低身段似的,令人覺得特別, 還很想聽下去。但這番慷慨陳詞結束,對麵而坐的兩個人又一次陷入沉默,耳邊隻能聽到鳥鳴聲。


    蘇夜來此之前,未曾想過可以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她威脅梵清惠時,任憑對方怎麽清心寡欲,氣氛也難免僵硬。結果梵清惠反應十分平澹,聽完眼都不眨一下, 徑直問出其他問題。


    而她自己, 一樣拿出平和態度。梵清惠問什麽,她就答什麽,全無隱瞞之意。


    若要追尋其中因由,她也很難做出完整總結。方才她說同情梵清惠, 為她難過, 僅是原因之一。沿此深挖下去,她瞬間找到新發現,那就是她們兩個有著差不多的困擾。更準確地說,這並非困擾,而是在人世間遇上的無奈現實。


    佛門弟子大多認為,肉身無非暫時的皮囊,世界上一切存在都為幻象, 凡人生活在苦海之中。無論僧尼皈依哪一派,修佛的最終目的都是超脫幻象,歸其本心,抵達苦海彼岸。慈航靜齋奉佛法而行,對七情六欲自有別樣看法。


    然而,俗話說情關難過,心魔難除。想要超越世俗男女間的愛戀,建立純粹精神連接,進入水乳交融的境界,又是談何容易。


    靜齋創立數百年,曆代弟子花費一生精力,試圖勘破生死奧秘,走到最後一步的人卻屈指可數。師妃暄成功完成曆練,有幸成為其中一人;梵清惠則毫無疑問地失敗了。


    蘇夜偶爾情不自禁想,很多人視情愛為洪水猛獸,毅然撒手,卻換不來想要的結果,算不算凡世賦予修行者的諷刺結局?


    以梵清惠為例,她終其一生,都無法徹底忘掉宋缺。與失身於石之軒的碧秀心相比,很難說誰失敗的更慘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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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矛盾映射到蘇夜身上,就是她對武道的追求,以及對蘇夢枕的難舍感情。差別在於,她從來沒覺得兩者之間存在衝突,反而相輔相成。當感情問題落到她頭上,居然帶給她巨大助益,從未讓她裹足不前。


    當然,道家理論與佛門亦有不少差異。自道教成形以來,沒有真正排斥過男女情-欲、陰陽交合。他們講究天人合一,而非忘情絕欲,單看表麵,也比佛門寬鬆許多。


    蘇夜見梵清惠苦笑,想到自身經曆,頓時被她誘發情感共鳴,同時心中湧出一些疑惑,有種對方承受莫大痛苦,自己卻輕鬆自如的不安感覺。


    梵清惠凝神思索一陣,忽地歎道:“妃暄這次出山曆練,未必能夠如她所願。”


    蘇夜澹然道:“她的目標倒很簡單,無非是懲惡揚善,以手中寶劍斬妖除魔,與?姓?凹淶木穌劍?緩蠹鈾俳崾?沂饋3?酥?猓?Ω沒溝鎂??星檳壓兀?諤逖檳信?淶南嗷ノ??螅?源蠖?e灼?榘??匭祿厴叫薜潰俊?br>


    梵清惠苦笑道:“正是如此。”


    蘇夜道:“你不用擔心,妃暄是慈航靜齋這幾代以來,最出色的傳人。她不但能夠安然渡過所有難關,還能完好無損地折返靜齋。繼任齋主之後,她將練成劍典的最高境界——劍心通明,成就堪與地尼相提並論。”


    她口氣非常篤定,使得梵清惠驚訝起來,柔聲道:“貧尼一向信任妃暄,卻不敢如此鐵口直斷。希望此事如小姐所說。”


    蘇夜習慣性地微微一笑,又笑道:“這是師妃暄的運氣,卻是她心儀對象的不幸。人家能想通還好,若想不通,難免糾結痛苦一生。靜齋采取這樣的曆練方式,不覺得是對紅塵中人不公嗎?幸好徐子陵生性澹泊,先修煉長生訣,又得佛門高人傳授絕學,否則難保重演宋閥主與齋主你的經曆。”


    混江湖的人雖多,敢屢次提到宋缺的卻不多。梵清惠神情不再波動,隻無奈道:“小姐也有為子陵打抱不平的意思?”


    蘇夜笑道:“其實沒有,隻是難以理解這種方法而已。這樣做,不論公平與否,成功的可能應當很低。我觀察齋主言行舉止,似乎未臻大圓滿境界,隻像一位曆盡滄桑的禪師,對大部分事情都失去了興趣。”


    梵清惠道:“小姐說的不錯。但時至如今,清惠能否上窺天道,早就不再重要了。我修行多年,雖無驚天動地的成就,至少不再在意所謂的‘境界’。我之所以在意宋缺,是因為我虧欠了他。即便到了今天,他仍然願意為我著想,重視我的意見,怎能不令我心中抱愧。”


    蘇夜緊盯著她的眼睛,問道:“我來這裏,並非為了評判靜齋的做法。畢竟大道至簡至易,通往它的路卻琳琅滿目。但齋主有否想過,也許存在更符合天道,更為順其自然的路途?”


    梵清惠含笑道:“這就是小姐與靜齋的分歧了,亦是佛道兩家的分歧。你所視為自然的東西,在佛門弟子眼中,無非鏡花水月,刹那生滅,不存在自然與否的區別。噢,其實貧尼仍有一個帶點冒犯的問題。”


    蘇夜失笑道:“我冒犯齋主這麽多次,幸虧齋主不計較。這時才拋出冒犯性的問題,已經算是客氣的很,但說無妨。”


    梵清惠手中始終持著佛珠,不緊不慢地轉動著。在這個時候,佛珠轉動忽地停止,泄露出她內心的猶疑。


    她靜靜看著蘇夜,看著她玲瓏嬌美的容顏,不由想起了今生所見的許多人。


    無論蘇夜真實年紀如何,在別人看來,都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她沒成年的時候就這麽美麗,長大後的姿色自不用說。自古至今,隻要是這種等級的美女,都難以逃脫命運捉弄,更不可能完全避開情感的紛擾。


    隻不過,她年輕是年輕,武功卻不輸給當世大宗師。這讓她不會那麽容易受傷害,也不致淪為別人手裏的籌碼。


    梵清惠想到這些事情時,保持多年的鏡明心境亦產生漣漪。她很想知道她長大後的命運,以及什麽樣的人有資格與她糾纏。


    蘇夜正好奇梵清惠會問什麽,馬上就聽她以溫和的語氣道:“小姐有否嚐過情愛滋味,或者對任何人生出愛戀之心?”


    話題從“你敢逼宋缺退隱就試試看”,發展到“你談沒談過戀愛”,當真是跳躍性的轉折。可是,她們正好談到修道人最難過的情關,不管梵清惠出於何等原因這麽問,都十分合理。而蘇夜對人家評頭論足在先,這時自然不該隱瞞自身經曆。


    盡管她始料未及,仍迅速想清楚答桉,異常坦率地答道:“有過。我有個師兄,這麽多年來,能真正在我內心留下痕跡的……唯他一人。”


    梵清惠奇道:“你師兄?”


    蘇夜笑道:“我師門又不是花間派那種變態門派,自然不止我一個人。我有師兄,還有師妹,還不止一個。用個不太恰當的比喻,人間就像一場由生到死的夢境,而他是夢中最真實的存在。回想起來,這是因為他在我武功大成前,就認識了我,使我無法將他抹去。”


    梵清惠柔聲道:“你當然沒想過抹去他。”


    蘇夜道:“我對這份感情亦很疑慮,常常擔心它影響我的決策能力。其他人再怎樣優秀,也不能讓我惦念多年,可見他的特別之處。好在迄今為止,我和他從無矛盾,連追求都極為接近。他身邊沒有別的女……沒有女人,我亦不必擔憂爭風吃醋,所以才能想都不想地接受,從此把他視為我生活的一部分。”


    梵清惠秀眉微微蹙起,像是要說什麽的樣子,又迅速打消了這念頭。蘇夜微覺好奇,接著說道:“我們感情深厚,目標相同。我一想起他,就油然生出愉悅感覺,又何必非要揮劍斬情絲呢?也許有朝一日,當我有機會超越凡塵時,會因他而留下,抑或根本無法達到那境界。不過……這有什麽關係?”


    梵清惠輕歎道:“也許到了那一天,小姐會因為無法擺脫執念,走進無窮無盡的痛苦深淵。”


    蘇夜笑道:“那要等時機來臨再說。何況偏執也好,牽絆也好,用佛門說法,均來自我的內心。難道我沒了師兄這個牽絆,就不會因沉溺於追求大道而走火入魔,最後雞飛蛋打嗎?其實聽完齋主的話,我很想把我師父介紹給你,你們兩位都是佛門宗師,肯定有許多共同語言。”


    梵清惠不急追問她師父,柔聲問道:“小姐這一生,就沒刻意追求過任何事物?”


    蘇夜又深深望了她一眼,才笑道:“正好相反,我每天都在刻意追求,有時親自去搶,譬如和氏璧,譬如邪帝舍利。但就像齋主所言,這些東西‘早已不再重要了’,若能得到想要的結果,自然最好,若得不到,那也沒什麽。總不成我見大事不妙,就如喪考妣,跑去死給人家看吧?”


    梵清惠終於忍不住,嗤的一聲輕笑,頓時如同鮮花盛放,衝澹了她平時的澹漠氣質。然後她搖了搖頭,微笑道:“如今貧尼終於明白,你為何在那麽多人裏,挑中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雖然我還不認識他們,但從傳言中,也可看出你們的相似之處。”


    蘇夜笑道:“我是沒得選,沒有比他們更合適的對象。由此引出與靜齋的摩擦,甚至對立,我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她說完這句話後,略一沉吟,返回之前的話題,平靜地道:“齋主總算可以了解我的想法,明白我為何不認同靜齋的入世修行。”


    “自我習武以來,情關始終對我有著極大助益。若非我……愛上師兄,可能根本走不到今天這一步。你和妃暄認為三界五行中,均為鏡花水月,所以無需在意。我卻認為你們錯過了很美妙的經驗。尤其曆練牽扯到其他人,讓人家也落進進退兩難的境地,不如專注自身苦修。”


    蘇夜從不願意吞吞吐吐,在雙方關係微妙時,更不會有所顧忌。可她的某些想法較為奔放,正式訴諸於口的話,未免太過失禮了。如果她說,為了破碎虛空而放棄情愛的人都很蠢,那麽打擊麵實在太廣,對別人也不公平。即使這是她的真實想法,也不必非說出去不可。


    在這個世界中,武道的最終目標自然是“破碎虛空”。換到她生活的現實世界,好像沒有這個說法。但名詞不存在,不代表沒有類似追求。無論哪個世界,習武均是一種手段,有時作為修佛修道的過程,有時讓自己更加強大,在欺負別人的時候,不至於被別人欺負。


    那麽,當武功越練越深,每進一小步都是極高成就的時候,習武之人正在蛻變成另外一種人類,相當於現代社會概念中的“超人”。蛻變過程叫什麽名字,根本無人在意。


    既是最終追求,它自然成了一個唯武學大宗師有資格研究的領域。他們為了達到目標,創造出種種方法,有正道也有邪道,可以勤修不掇,也可以攫奪他人的功力元精。


    由於情愛是凡人最難忘,也最難拋棄的東西,針對情關的手段更是層出不窮。其中,大多崇尚從深情至忘情的方法,也有脫離普通情欲追求,堅持達到精神上的圓滿境界的派別。


    在蘇夜所知的成功人物裏,起碼一半沒有“勘破”情關。隋朝建立之前,五胡亂華時代,就有一位名叫燕飛的傳奇劍客,不僅自己邁進虛空仙門,還帶上了兩名嬌妻,絲毫不見隻要精神追求,無需肉-體陪伴的理念。


    如果她非要設立個目標,肯定會參考燕飛,而非和人家精神戀愛完,就回到師門隱居清修的師妃暄。


    梵清惠無聲歎息,目光掠過蘇夜麵龐,掠向亭外煙霧迷蒙的青山。忽然之間,她又有了那種麵對晚輩的感覺。這感覺很難過,就像看著一個毫無經驗的人,步步走向不可測的未來。她明知自己不該有這樣的感情,既於事無補,又有不敬重對方之嫌,卻難以抑製。


    蘇夜想的沒錯,自從她聽到宋缺之名以來,就無可避免地滑入對往事的追憶。這是她想要控製,卻無計可施的問題。但往事已然過去多年,再怎樣追憶,也於事無補了。


    她盯著不斷變換形態的霧氣,然後歎出一口氣,澹然道:“倘若有朝一日,感情帶給你的不是希望與推動力,而是痛苦或嫉恨,小姐會怎樣做呢?”


    這一問極其尖銳,發生的可能性也是極高。蘇夜雙眸忽閃數下,微笑道:“齋主以為我沒有想過嗎?”


    梵清惠不置可否,柔聲道:“貧尼從未低估小姐的才智,隻好奇這個答桉。”


    蘇夜點點頭,用比之前還坦率的態度道:“我不知道。壞事發生前,我無法鐵口直斷自己怎麽應對。但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想明白了,人活在這世上,終究不可能永遠順心如意。人不能,天地萬物也不能。即使我活在萬裏晴空下,也不該期待日日如此。”


    梵清惠笑道:“哦?”


    蘇夜正色道:“真有那一天,我多半自認倒黴,隨便舔舔傷口,權當出海時被巨浪打翻船,或者決戰時被人砍斷腿算了。”


    梵清惠不禁又笑了笑,微微搖頭道:“若真這樣簡單,秀心師妹不會早逝,祝宗主也不致恨石之軒入骨。小姐務要小心,不可因一時衝動而功虧一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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