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點不習慣。


    陸錦惜覺得自己也很奇怪。


    薛廷之自來是讓她有幾分奇怪的忌憚, 她也總覺得這便宜庶子不好掌控, 不像陸氏那三個親生的孩子一樣聽話, 所以對他素來有幾分不喜。


    可現在, “但憑嫡母做主”這種話,竟從他口中出來了。


    若不是此刻正坐在堂上,一旁還有個季恒,她幾乎要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但顯然沒有。


    她看了看薛廷之,沉吟了片刻, 到底還是沒有多說什麽,隻道:“既然大公子說全憑我做主, 那我便替大公子做個決定,挑個合適的日子, 拜季先生為師吧。不知季先生是否要考校考校他功課與學識?”


    “這倒不必了。”


    季恒心裏麵自然有數。


    “夫人既然會因為大公子而向皇上進言請命,讓皇上為大公子開了特例, 想必大公子之學識才華,該已經得到了夫人的認可。即便不是天才,也應相去不遠。季某能收大公子為學生,該是撿了便宜才是。”


    這話說得很客氣。


    事實上,薛廷之的才華到底有幾分, 陸錦惜是並不清楚的。隻是想也知道, 這庶子心機深沉,考慮良多,若自己沒什麽把握,也不會向她提出想要參加科舉的請求。


    所以對於季恒此言, 她也沒有反駁。


    一口氣收下三個學生,不管是對季恒來說,還是對陸錦惜來說,這都算是了了一樁心願。


    薛廷之沒多留。


    陸錦惜先打發了他回去,隻說待季恒在京中安頓妥當,改日到府中來了,再讓他前去行拜師的禮儀。


    季恒這裏,則是又與陸錦惜聊了一些瑣碎。


    比如什麽時候來府上教書,又在哪裏教書,平日有沒有什麽需要注意的,或者季恒這邊有沒有什麽忌諱……


    前後也沒花多久,兩刻左右,季恒便起身告辭。


    六年前他為趕考,已經來過京城,但畢竟不是本地人士,如今的住處都是潘全兒幫著找好的。


    他自也還要回去再整理一番。


    臨走的時候,陸錦惜隻道:“季先生在京中,若有個什麽不便之處,隻管差人來將軍府通傳一聲。若是能幫的,敝府絕不推辭。”


    將軍府是什麽門第?


    換了是從前,季恒真是想也不敢想的。


    他聽得出陸錦惜這不是什麽麵子上的客氣話,心裏自然有些感動,當下低低地應了一聲,才往府外去。


    潘全兒本要去送,卻被陸錦惜叫住。


    他有些疑惑:“夫人您還有什麽吩咐?”


    陸錦惜道:“季先生才從江南來,生活想必拮據。方才我與他談的話,你也該聽見了。去賬房支夠了束脩的銀錢,給季先生送過去,另幫他料理些瑣碎,切莫怠慢了。”


    “是。”


    潘全兒是知道陸錦惜很看重這一位先生的,自是畢恭畢敬地應了,趕緊跑去了賬房,支領了銀錢,又追著季恒去了。


    陸錦惜就站在中堂外的簷下看著。


    春日裏,枝頭都是新綠。這堂前的鬆柏,卻依舊挺拔蒼勁,與周遭的景致混在一起,莫名讓人覺出一種奇怪的格格不入來。


    到底還是將軍府。


    她看了一會兒,也想了一會兒,便伸手搭了身旁青雀的手,澹澹問:“車駕備好了嗎?”


    季恒來訪,本是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陸錦惜今早本隻計劃了要去翰墨軒,找一下印六兒,商量去陝西那邊聯係一下盛隆昌的事,現在卻是耽擱了。


    她現在一問,青雀便答:“早備好了,也已經讓人知會他了。”


    陸錦惜便點了點頭,也不再多說什麽,回東院重新收撿了一陣,這才登車出門,一路向著翰墨軒而去。


    印六兒早等了她多時。


    因她過來,這翰墨軒他幹脆也不迎客了,隻請陸錦惜樓上坐。


    她來談正事,所以也不談廢話,隻把盛隆昌的事情拿出來又問了幾句,往深了了解一些,末了才道:“你能打聽到陝西那一帶邊關商行的消息,可能聯係到盛隆昌?”


    “這個簡單。”


    印六兒往日在京城就是個掮客,黑白兩道的關係都通,難免有幾個路子廣的外地商人。似盛隆昌這種曾經輝煌的大商號,他自然也能聯係到人。但問題是……


    “您是真想與盛隆昌談生意嗎?咱們遠在京城……”


    生意往來的事情,哪裏有那麽簡單?


    不是寫封信就能成的。


    再說了,即便是人盛隆昌不怕,他們也不能說白白就把錢給扔進去了,看也不看一眼。要萬一賠個底兒掉怎麽辦?


    印六兒這話說得其實挺隱晦,但陸錦惜又怎麽可能聽不出來?


    她自己當年就是商場上打拚的,雖然時代不同了,可裏麵的道道是一樣的。任何事情,任何人,都要親自經手了,接觸過才知道。


    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能坐享其成。


    “生意是肯定要談的,隻是我隻想出錢,不想出力。這盛隆昌的大名我也算聽說過了,留在陝西本家的盛宣老板是個靠得住的。你若能聯係,不妨為我打個前哨,聯係一番,就說我這裏想做邊貿的生意。他若有意,約個時間一見。”


    陸錦惜斟酌了片刻,這般說道。


    印六兒頓時有些驚訝:“您親自去?”


    “我親自去。”想也知道他在驚訝什麽,可陸錦惜沒當一回事,反而續道,“隻是陝西與京城相距千裏,舟車勞頓,我卻是不可能親自前往陝西,跑這麽遠。最好是他能來京城,或者找個附近的地方。”


    畢竟盛隆昌今時不比往日了。


    盛宣守在陝西做生意,要往外擴展本就很難。


    如今兩國議和,最好的還是做邊貿。但眼下的盛隆昌,尤其是盛宣這一支,一則不知兩國邊境是否能穩定,二則沒有大筆的銀錢,即便看見了商機,想要去做,可也有心無力。


    而陸錦惜,便是這心,便是這力。


    她遞出橄欖枝,半點不擔心盛隆昌不接。


    剩下的問題就是單純的商業問題了——


    談判。


    給多少錢,做多少事,利潤又要怎麽分。


    她端了印六兒奉上來的茶盞,將麵上的茶沫拂去,而後才想起來什麽,忽然道:“對了,我記得盛隆昌在保定也有商號?”


    “有的。”


    昨日遞給陸錦惜看的那冊子,就是印六兒自己謄抄的,他記得很清楚,陸錦惜一提,他就想起來了。


    “保定分號,恰好是盛二老板的。您是想去看看?”


    保定距離京城不遠。


    陸錦惜琢磨了一下,便點了點頭:“做生意的事情,尤其要看盛隆昌行商的能力,商號還是要去看看的。這一位盛二老板我肯定也要見見。你稍待片刻,伺候筆墨,我修書一封,你找人給我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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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印六兒與陸錦惜的接觸實在不多,真要算起來,也不過是從宋知言那一封信開始的。初時以為不過就是深宅婦人,他還有些看不起。


    可到了眼下,就覺出那股子雷厲風行的勁兒來了。


    分明不是什麽簡單人物。


    他往日可沒聽說過有誰有這麽大的膽子,敢在剛議和的當口上,去做邊貿,而且以一個後宅女流的身份與人交涉商談。


    偏她自己還沒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到底是非常人做非常事。


    印六兒心裏麵雖然犯嘀咕,但不知怎的竟然想起太師府那一位顧大公子來,更想起了對方當時看自己的眼神。


    若沒記錯,這一位大公子管的可不就是理蕃堂嗎?


    前後一想,頓時就通透了。


    難怪夫人底氣這樣足。


    腦海中念頭轉過了許多,可他手腳卻不含糊,很快便讓人將筆墨伺候了上來。陸錦惜當場便修書一封,將信用火漆封口,交給了印六兒,讓他盡快去辦。


    同時也差人將自己這邊的進度告知了顧覺非。


    之後又在京城街道上逛了一圈,這才回了府裏。


    接下來幾天的事情也順當。


    顧覺非那邊隻表示自己知道了,其餘的沒什麽動靜。


    印六兒則動用起自己的關係,叫人將信送往了陝西盛隆昌,交到了盛宣的手上。過了約莫八日,回信便送到了京城。


    一如陸錦惜初時所料,這一位處境艱難的盛老板對這從天而降的橄欖枝,有些驚喜,但同樣存了許多的疑慮。


    對方沒有貿然答應她什麽,但同意了見麵。


    畢竟是這麽大的一樁生意,且陸錦惜開口所求不低,對方肯定也想見見她,才能做決定。


    見麵的地點,自然是在保定盛隆昌分號。


    盛宣要從陝西趕來,舟車有勞頓,陸錦惜也要從京城過去,所以見麵的時間定得很寬鬆,約在了三月底。


    麵談的事一敲定,消息便也給顧覺非遞了過去。


    顧覺非嚇了一跳。


    雖然早知道陸錦惜說要與陝西那邊的商行合作,也早早給她介紹過了盛隆昌,可他沒想到她竟然是要親力親為,還要親自去跟盛宣見麵。


    所以才收到她信展開一看,那眉頭就皺了起來。


    三月廿三是陸九齡的生辰。


    借著為老大人賀壽的機會,兩人在陸府後麵的抱廈裏見了一麵。


    顧覺非穿了一身好看的雨過天青色,袍子上繡的也是雅致至極的綠萼梅,隻是才見到她,那好看的眉頭就皺了起來,然後把她前幾天派人送到他那裏的信給取了出來,壓到茶幾上。


    “你要親自去保定?”


    眉心裏一道豎痕,他麵上雖澹澹的,可神態間卻帶著幾分不讚同。


    陸錦惜便落座在茶幾另一側的玫瑰椅上,淺紫的百褶裙在她坐下的時候,便蕩出一片好看的波紋,像是柔順的漣漪。


    聞得顧覺非此言,她眨眨眼一笑。


    “你覺得不好?可總得有人去看啊。理由我都想好,就說要去點禪寺上香祈福,住個兩三日,也沒人會懷疑。”


    大戶人家外出拜佛是常見的事情,京城裏到處都是,以此作為遮掩,可算得上十分合適了。


    陸錦惜隻當他是擔心外麵的流言。


    可沒想到,她這般解釋之後,顧覺非那眉頭非但沒鬆開,反而皺得更緊了。


    她頓時奇怪:“怎麽了?”


    顧覺非其實氣不打一處來,掐死她的心都有了:“保定雖然距離京城不遠,可你一介弱女子,獨自在外會有頗多危險。更何況近來京城周邊也不安生,山林裏多綠林匪盜。說來你可能不知,今日匈奴的使臣剛走,為求安全不出差錯,也都不從西北方向走,而是從京城西麵出去,隻為避開有匪患之地。你去保定,我不放心。”


    “我既不帶錢,也不帶物。”陸錦惜沉吟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這一行我是非去不可的。不過既然大公子說路上或有危險,那我出行時帶些將軍府的護衛,該也夠用了。”


    “點禪寺距離京城不遠,也是個安生地兒,你出門還要帶護衛,能說得過去嗎?”顧覺非凝視著她,無奈地一笑,“再說了,人多口雜,即便你把護衛帶出來,那些人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裏?別生意沒談成,平白惹出一堆禍事來。”


    哦。


    陸錦惜喝了一口茶,眉梢卻微微地一挑,隻不鹹不澹地看著他,溫溫然道:“看樣子,大公子已經有解決之法了。不如說來聽聽?”


    茶幾上就一盞茶。


    今日見麵是顧覺非先在這抱廈裏坐著等她,旁人也不知道陸錦惜要來,所以也沒上第二盞茶。


    可現在她看都沒看一眼,就端起來喝。


    顧覺非忍不住提醒她:“這一盞茶是我喝過的。”


    “……”


    有一瞬間的尷尬。


    但陸錦惜是什麽人?功力深厚,尷尬也不怕。僅用了片刻,就恢複了正常,還轉過眼眸來調笑了一句:“你喝過的又怎樣,我還不能喝了不成?”


    這女人……


    難纏。


    顧覺非看她放下了那茶盞,雪似的白瓷邊沿上卻留下了一抹澹紅的口脂印子,隱約是她唇瓣的形狀,便笑了起來。


    隻是他們在談正事,他也就不接陸錦惜那或恐有些曖昧的話茬兒了,隻把那茶盞端到了自己這一側來,低眉道:“你明日便要去保定,專程為你尋一批靠譜的護衛也不大來得及了。將軍府的護衛,你是萬萬不能調動的。但太師府這邊卻全在我手裏。明日一早,我帶了人在南城門口十裏外的驛站等你。屆時你帶著太師府的護衛去保定,我也放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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