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先生, 季先生?”


    陸錦惜喊了有好幾聲了。


    季恒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在對上陸錦惜那有些疑慮的目光時, 才醒悟過來, 知道自己失禮了:“方才您提到顧大公子,讓季某想起了舊日的一些事情,所以出神許久,還望夫人莫怪。”


    他的臉上,看上去有些蒼白。


    陸錦惜當然不是因為這些許小事就會心生芥蒂的人, 隻是心裏難免有些納罕:提到顧覺非,讓他想起一些舊事, 該不會是與顧覺非有什麽舊仇吧?


    她有些好奇,可畢竟與季恒不熟, 也不好多問。


    眼見著季恒回神,她便也順勢將話題拉回了今日之事本身上麵:“也正好季先生今天來一趟, 想必潘全兒那邊已經跟您說過將軍府這邊的情況了。一應的待遇,不知您有沒有什麽不滿意之處?若有,您現在便可提出來,正好商議商議。”


    “能為夫人出上一分力,已經幸甚, 豈敢再說什麽待遇?更何況夫人所給之待遇, 實在優厚,季某更無半點意見。隻是……”


    他頓了一頓,神情中出現了少見的猶豫。


    陸錦惜眉梢不由微微一挑,麵上卻露出寬慰的笑容來:“您若有什麽難處, 直說無妨。”


    “倒也不算是什麽難處,隻不過,我雖願當兩位小姐的教書先生,可兩位小姐不一定願意請我當先生。夫人常在京城,想必並不知道季某這些年在江南是如何度日。縱季某有心來教,也隻怕汙了兩位小姐閨閣清譽,不敢不據實以告夫人。”


    季恒歎了一口氣,卻是滿臉的苦笑。


    這一下,陸錦惜隱隱猜到幾分。


    隻是她見季恒的確滿麵的誠懇,也就沒有打斷他,依舊聽他說了下去。


    “父母在那一場大火中沒了之後,季某也無緣科舉,一路浪蕩回了江南,為求生計,卻都混跡在秦樓楚館,為那些風塵女子寫詞譜曲。此身汙名已重,旁人非議已多,隻怕非但未將兩位小姐教養得知書達理,更誤了她們前程。”


    季恒半點都沒隱瞞,據實以告。


    “是以此事,非季某不願,實需要夫人三思。”


    果真是這原因。


    陸錦惜是半點沒覺得有什麽。


    一看便知道,季恒是個立身很正之人,談吐之間也頗有風度和見地,曾迫於生計混跡在秦樓楚館又算什麽?就是書院裏那些先生,去青樓招妓的也有不少。


    比起這些道貌岸然的人來,季恒已經算難得。


    隻不過名聲上不好聽罷了。


    她是當即就想開口說“無妨”,隻是話將出口時,又猶豫了一下:她自己怎麽想是一回事,如今這朝代大環境如何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她擅自做了決定,焉知他日那倆小姑娘會不會恨她?


    這一時間,眉頭便已皺了起來。


    季恒猜她是在考慮,所以隻在一旁正襟危坐,卻並不出聲打擾。


    過了有一會兒,陸錦惜才笑起來:“此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似季先生這等高才之士,即便是請到王公貴族門第中當個西席也是屈才,肯答應來教兩個小姑娘已經她們的幸運。我雖是個做母親的,可此事我說了也不算。不如我叫那兩個小丫頭來,先給先生見禮,再問問她們的意願。她們若自個兒願意留下先生,那還請先生紆尊降貴,從此教她們讀書明理了。”


    “……如此,也好。”


    她這解決的辦法,實在是出乎了季恒的意料,隻覺太不尋常。可轉念一想,又有什麽不對呢?


    這可是敢向皇上進言的女人。


    於是陸錦惜喚來身邊的白鷺,讓她去後院裏將薛明璃與薛明琅兩個小姑娘帶過來,自己則依舊坐在堂中,與季恒說話。


    等待的間隙裏,季恒沉吟了片刻,又問起另外一件事來:“說起來,科舉改製之事,緣起於貴府大公子。季某鬥膽,不知薛大公子,如今可拜了先生?”


    陸錦惜眼皮頓時一跳,端著茶的手都頓了一下,


    這樣淺顯的台詞,她哪裏能聽不明白?


    “我們家大公子本準備送去京中稽下書院了,但的確也還差一個先生。季先生乃是當年的解元,才學驚人。若您肯收他為學生,自然再好不過。更不用說待得他日會試,殿試,您必能榜上有名。如此,您若有興趣,我也讓人叫他出來,來拜先生,請您看看?”


    “夫人言重了,季某確有此意。若貴公子不嫌棄,一並拜季某為先生,也無妨。”


    季恒是真對這薛廷之感興趣。


    或者說,這是冥冥中的緣分。


    陸錦惜略略一想,也就明白其中的緣由了。隻是薛廷之那性子,頗有一點捉摸不透,具體他願意還是不願意,她也不敢說。


    所以此刻也隻喊了人來,去請薛廷之。


    不一會兒,薛明璃與薛明琅姐妹兩個來了。


    白鷺早告訴她們是要來看先生,而且預先說過了請她們來看的原因。可她們倆都沒怎麽在意,一路上都興奮得不行。薛明璃還算安靜,薛明琅卻巴不得跳起來,一張笑臉興奮得紅撲撲的。


    隻是到了堂上,又難免拘謹起來。


    兩人一道,先向陸錦惜見過了禮。


    陸錦惜叫她們起來,又向她們介紹了季先生。


    兩個小姑娘都很懂禮,規規矩矩又向季恒行了禮,然後便用那兩雙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注視著季恒。


    “聽說先生是江南科舉場上的解元,是真的嗎?”


    “不錯。”


    “哇,那先生也去過很多地方了?”


    “也不算多,從江南到京城吧。”


    “我連京城都沒出過呢,先生能講講外麵嗎?我看書上說,江南風光很好,不管是秦淮還是西湖的景致,都是天下聞名,可想去了。”


    “江南的風光自然是極佳,尤其是春秋兩季……”


    問話的是薛明琅,答話的是季恒。


    一個活蹦亂跳興奮得像條小魚兒,一個沉穩持重那耐心得像是江邊一塊石頭。


    維揚地麵,千般風情,萬種秀美,都在季恒一字一句的講述之中。論辭藻,論才情,論智思,都足以令人驚歎。


    就連見過世麵的陸錦惜都聽得心生向往,何況兩個沒怎麽出過遠門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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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得季恒講完,薛明璃麵上怔怔,薛明琅更是差點心都飛走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過了神來。


    也不再多問什麽,便直接跑到了陸錦惜的身邊,拉了她的袖子,裝出一臉可憐巴巴的模樣來,還眨了眨眼,似乎試圖擠出幾滴不存在的眼淚。


    “娘親,季先生這麽好,就讓他教我們吧,好不好?”


    這丫頭,怕是誤會什麽了。


    想來是白鷺過去說的時候沒有講清楚,讓她們誤以為她是對季恒曾混跡在秦樓楚館有些不滿意,所以才這般表現。


    陸錦惜忍不住笑了起來,戳了戳薛明琅額頭。


    “裝!還裝得一點也不像!”


    “先生本就是為你們兩個請的,叫你們來便是讓你們看看。若你們不介意,季先生也願意教你們。”


    “隻是先生選好了,將來可就要認真讀書,不能反悔的。你可要想好。”


    薛明琅一聽,立刻就不裝了。


    她回頭來把璃姐兒也拉到了身邊,哼了一聲,一副明豔模樣:“娘親你放心,我和大姐都會認真讀書的,絕對不會輸給弟弟!”


    說完還問薛明璃:“是吧,大姐?”


    薛明璃能有什麽辦法?


    她是姐姐,但在這些事情上自來都是薛明琅更有主意,再說她也覺得這先生很好,當下並不反對。


    薛明琅問,她也就跟著點點頭。


    季恒就在旁邊看著,隻覺得將軍府這兩位姑娘,一位貞靜賢淑,一位古靈精怪,但竟無一人對他有殘的手臂抱以十分冒犯和異樣的目光。


    心裏麵,難免有些觸動。


    他哪裏知道?


    薛明璃和薛明琅都是長在將軍府的。


    即便都在後宅,可早些年薛況還未去世時,將軍府便有不少軍中的將士往來,身上帶傷乃是尋常。她們見得不算多,但也不會對此感覺到特別的害怕和詫異。


    更何況,姐妹倆心地都不壞,更有陸錦惜提前說過,各自心裏都知道輕重,不至於在此刻失禮。


    如此,先生滿意,學生高興,事情便這樣定下了。


    陸錦惜照舊讓白鷺帶她們回去。


    這時候一抬頭,她才看見了在堂前等候已有一小會兒的薛廷之。


    天氣漸漸回暖,但今日的薛廷之,穿得也不算薄。


    深藍的圓領錦袍,加了一圈雪貂毛滾邊,給人幾分融融的暖意。隻是越如此,卻襯得他那一張微有棱角的臉更蒼白。


    麵容上依舊帶著幾分病氣,看著竟還不如前兩天。


    陸錦惜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大公子來了許久,怎也沒人通傳?外頭風也大,趕緊進來吧。這臉色看著,是怎麽了?”


    “廷之給母親請安。”


    薛廷之走了進來,目不斜視,也沒看季恒一眼,便向陸錦惜躬身問安。


    陸錦惜叫他起來。


    然後他才低眉垂眼,回答了她方才的問題:“昨夜溫書,一沒留神在炕上睡著了,所以受了些涼。但廷之的身體已經好了不少,也不很礙事。多勞母親煩憂了。”


    睡著了也沒個丫鬟照看嗎?


    陸錦惜眉頭擰得更緊了一些。隻是此刻有季恒在場,到底不好談在這些內宅中的事情,是以隻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隨後才談正事。


    “你應該知道是為什麽讓你過來吧?這一位是季恒季先生,昔年江南科舉場上的解元,本是請來給璃姐兒、琅姐兒當先生的,但季先生頗為屬意你。雖說你過不久就要去考稽下書院,但有個先生總也不差,何況是季先生這樣的大才子。隻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科舉改製的事情,是個文人都知道了。


    有關這一位季恒季先生,薛廷之之前是沒聽聞過的,但來的路上他卻已經打聽了個七七八八。


    六年前江南科舉場上的解元,到得會試、殿試時不可能榜上無名。


    他先前本以為,隻有薛遲能遇到一個好先生,而他其實不算將軍府的人,陸錦惜自也不會花心思為他謀劃。


    可現在……


    眸光閃爍間,薛廷之輕輕地搭了眼簾,卻是將心內無數浮動的想法藏起。


    他不會忘記自己的計劃。


    曾想過直接掌控這一位“嫡母”,可後來忽然發現,薛況這一位在傳言中無比懦弱的孀妻,渾然變了一個人般。


    不是他掌控她,而是她掌控他。


    內宅中,他的一切都依附於她存在,不敢有違逆,甚至要被迫向她低頭;朝堂上,卻是唯一一個雖然危險,但他還能徐徐圖之的地方。


    誰也不知道機會什麽時候會到來。


    但一位卓有才幹且即將踏入朝堂的先生,卻是將來看得見的助益。


    這一刻,薛廷之忽然感覺不出自己心裏到底是什麽滋味,也無法猜透陸錦惜到底是怎麽想的。


    他眨了眨眼,隻俯身垂首。


    聲音低啞,姿態上卻是難得地跟著放低:“廷之之事,但憑嫡母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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