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明月樓, 正到熱鬧時候。


    戲台上正唱一出《天仙配》, 起頭便是一出驚豔全場的合唱之聲:“雲浪翻滾霧沉沉, 天規森嚴冷冰冰。凡人都說神仙好, 神仙歲月太淒清……”


    唱腔才一停片刻,周遭立時一片叫好之聲。


    到底是京中最有名的聽戲的地方,登台的戲班子雖不如當初去太師府賀壽的那一班厲害,卻也沒差上幾分了。


    南麵最大的雅間裏,眾人的酒意已經完全上來。


    顧覺非又抿了一口烈酒, 漸漸也覺得有些撐不住,掃眼一看, 周圍人也沒好到哪裏去。


    這雅間裏,可都不是什麽簡單的人物。


    禮部這邊大小的官員, 排得上號的,除了年紀大不適合這種場合的陸九齡, 基本都來了。另一麵則都是曾出現在議和大典上的匈奴使臣。


    以霍爾頓和那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瘦子為首,全都在。


    議和大典雖然已經結束了,可遠來是客,大夏這邊作為東道主,於情於理都應該留人家兩天, 熱情款待。


    更不用說, 還有那麽多的瑣碎要處理。


    兩國議和之後,以往的一切都要改變,涉及到諸多條款的商談,可都不是什麽三兩句話能解決的問題, 都需要磋商。


    今日,便是他們這些禮部的官員,特意一盡地主之誼。


    當然了,顧覺非是促成這一聚最重要的人。


    他不僅懂匈奴的文字,甚至會講匈奴那邊的話,在無形中,已占到了交流的上風。加上名聲在外,如今新入禮部,打著款待匈奴使臣的名義,眾人出來宴飲,可沒少恭維他。


    朝廷裏多的是見風使舵的人。


    雖然搞不清顧覺非和他老子之間這謎一樣的關係,可這半點不妨礙他們看好顧覺非的前途,更不用說現在還有個禮部尚書陸九齡要抬舉他。


    說不準,就是下一個禮部尚書呢?


    沒有人知道顧覺非的野心,淺短的目光也隻看得到眼前,隻當是陸九齡要提拔這後生,也沒去細想顧覺非在這件事上到底會達成什麽目的。


    所以,他們即便是恭維,也都恭維不到點上。


    從頭到尾,顧覺非心裏都是澹澹的。


    可不管應對誰,他麵上的態度都挑不出差錯來,就連對麵那些匈奴使臣,大多也對他頗有好感。


    霍爾頓聽不懂外頭唱的是什麽,酒意上頭,說話都高聲大氣了幾分,隻把酒盞一放,嚷道:“你們中原,你們大夏,什麽都好,就是唱得沒勁!這不男不女的,在台上唱什麽?我跟你們講,我們匈奴,男人女人都能唱。我們公主,蘭渠公主知道吧?唱得最好——”


    “啪!”


    他話都還沒說完,旁邊就有人陰沉著臉,狠狠把酒盞壓到了桌麵上。醇美的酒液在杯盞中劇烈地晃蕩了起來,有不少濺了出來。


    眾人俱是一愣。


    霍爾頓舌頭都有些打卷了,心裏麵也疑惑,隻道是誰這麽不識抬舉,不給麵子。誰料回過頭去,竟看到是那留了兩撇小胡子的瘦子,頓時有些不耐。


    “呼延奇,你什麽意思?”


    呼延奇看著已經有些年紀,一雙小眼睛裏寫滿了精明,這時候臉色卻顯得極其難看。或者說,從今天這場宴飲款待一開始,他臉色就沒好過。


    眾人喝得越高興,他臉色就越難看。


    擺明了,不是對大夏這堆官員有意見,就是對匈奴這邊使臣的反應有意見。


    這會兒驟然發作起來,眾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霍爾頓雖然喝得有些多了,可對呼延奇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了。


    心裏麵,其實不很瞧得起。


    眼見對方一副了不得模樣,他冷笑了一聲:“怎麽,說不得了?這回單於任命我為議和的主使,你不過就是仗著公主寵信,才有資格跟來,還敢置喙我?不過跟那個蘭業一道,用些中原的奇技淫巧來哄公主開心,當老子真把你放在眼底不成?!”


    “你!”


    呼延奇素知霍爾頓喝多了就這德性,可萬萬沒料到他竟在這麽多人麵前不給自己的麵子,更說出這樣過分的話來!


    “你竟敢非議公主!”


    “非議?”


    仗著酒勁兒上來,霍爾頓才懶得給誰麵子。前陣子輸給了方少行,心裏本就憋屈,如今又想起匈奴那邊的情況來,邪火一陣跟一陣地冒。


    “她敢做,旁人就不能說嗎?學漢人也就罷了,還敢請漢人當先生。不都是你這走狗攛掇的嗎?!”


    “你、你……”


    呼延奇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酒桌上鬧這麽一出,實在是不好看。


    禮部這邊幾個人看了,都是麵麵相覷。


    顧覺非的目光裏卻多了幾分疑慮,從霍爾頓的身上,移到了呼延奇的身上——


    單於指的是匈奴的老單於冒稚;


    公主指的是冒稚單於的女兒蘭渠公主;


    可蘭業?


    這名字,顧覺非從來沒有聽說過,且聽霍爾頓的意思,這蘭業還是個漢人?


    心裏不知為什麽,起了一點奇怪的感覺,但這種特殊的時候,當然不方便多問,所以轉瞬就被顧覺非壓了下去。


    他端起了酒盞,來當和事佬。


    “霍爾頓將軍,還請息怒,也不是什麽大事,來來來,喝酒,喝酒。”


    其餘眾人也都反應了過來,紛紛上來相勸。


    到底都是匈奴的使臣,當著大夏這些外人鬧開,實在是不好看。霍爾頓雖然喝得有些多了,可其實還沒醉,就是借著酒勁給呼延奇難堪罷了。


    眼見有人來給台階,他當然也就順著下了。


    不一會兒,桌上便又恢複成了推杯換盞的熱鬧。


    這一頓是中午開始喝的,到了這時辰眾人都不很撐得住了,加上他們匈奴這邊明顯有些不對勁。


    所以沒喝上多一會兒,雙方便要散了。


    這時候,顧覺非出去吹了吹風。


    人站在外麵走廊轉角上,卻是無巧不巧地撞上了更衣透氣回來的呼延奇,便站住了腳步,看向了對方。


    呼延奇的目光,卻有些躲閃。


    他這人小四十歲年紀,頭發卻已經有些白,兩撇小胡子卷起來,有些滑稽,看著的確不是什麽大人物的風格與的做派。


    隻是見了顧覺非還要躲閃,就有些令人不明白了。


    可這裏也沒旁人,旁人都不知道,也就無從懷疑了。


    顧覺非笑了起來:“沒想到,呼延大人如今是混到了蘭渠公主身邊。顧某還以為,您還追隨著那幾位王子呢。看來是另找到了合適的棲身之所,恭喜了。”


    若有任何一個外人在此,聽了這話隻怕都要嚇出一身冷汗來。


    顧覺非怎會與一個匈奴來的使臣,熟稔到這個地步?


    更不用說這言語中隱隱的高高在上味道,分明是沒將呼延奇放在與自己持平的位置上看。


    奇的是,先前還敢對霍爾頓表達不滿的呼延奇,這會兒竟然什麽話都不敢說,還露出了幾分驚懼的神情。彷佛站在他眼前的,不是溫潤如玉的顧大公子,而是一頭吃人的猛獸。


    他不由抬起袖子來,擦了擦額頭。


    接著才抖著聲音回道:“不、不敢,小人也是機緣巧合,得了公主的青眼。小人沒什麽大本事,幾位王子也都不留小人,所以才投奔了公主。”


    <a id="wzsy" href="https://www.ranwen.la">ranwen.la</a>


    匈奴冒稚單於的幾個兒子都不成器,也就當年的伊坤太子很厲害。可十一年前,就已經被初上戰場的薛況一刀砍下了頭顱,被迫用自己的性命與鮮血,為薛況鋪平了一條功勳卓著的康莊大道。


    如今,陰盛陽衰,反倒是掌上明珠蘭渠公主,頗有膽略。


    對這一位公主,顧覺非是有所耳聞的。


    隻是這些年來畢竟都在雪翠頂上,連京城的事情他都甚少過問,匈奴那邊天高地遠,自然更是鞭長莫及。


    幸而六年前他算計死薛況,又毒計除掉那耶紮的時候,這一位蘭渠公主還不成氣候。


    不然當初那連環計能不能成,隻怕都得兩說了。


    天助,己助;


    時也,命也!


    顧覺非的目光,溫溫地落在呼延奇的臉上,在他額頭上那隱約的冷汗上停留了片刻,依舊笑吟吟地:“這才早春呢,北地還冷,呼延大人就出了一頭的汗。看來,匈奴那邊常年苦寒,是不假了。”


    “是,是,不假。”


    呼延奇聽著他這平平常常的話,隻覺三魂七魄都要嚇出去了。


    若非現在是在大夏的地盤,且還是在天子腳下,在對方的地盤上,他現在隻怕拔腿就要逃跑!


    六年前含山關一役,大夏那一位戰神一樣的大將軍薛況是如何慘死;事後匈奴這邊的大將那耶紮,又是怎樣稀裏糊塗地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旁人不清楚,他還能不清楚嗎?


    站在他眼前的,哪裏是笑吟吟的如玉公子?分明是沾著就死的洪水猛獸!


    要知道,當初這一係列的事情,都是眼前這人在背後謀劃。而他呼延奇,隻不過是這巨大棋盤之中,一枚被他執在手中、隨意擺弄的小小棋子!


    寧願惹了閻王爺,也不要招惹這人!


    呼延奇心慌腿軟,已經在心裏抱怨自己怎麽想不開,偏挑剛才出來更衣。可回頭一想,顧覺非又怎麽會這麽巧,就在這拐角處站著?


    他人微言輕,可腦子還不壞。


    隻想通這一瞬間,已出了一身冷汗。


    顧覺非卻彷佛一點沒有察覺,依舊掛著那麽幾分春風似和煦的笑意:“您如今在蘭渠公主那裏,待得還不錯吧?”


    “公主待小人極好。”


    腦子裏亂糟糟的,呼延奇也不知道顧覺非為什麽要問起這個,隻覺稀裏糊塗,幹脆也稀裏糊塗地照實答了。


    顧覺非唇邊的笑意,便淺了那麽一點。


    但這一點點,呼延奇是看不出來的。


    他走上前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彷佛老友一般,話裏還帶著點寬慰的味道:“極好便好,呼延大人也算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宴席快要結束,您還是趕緊回去吧。”


    一個“您”字,聽得呼延奇心驚膽戰,差點直接給他跪下。


    當下更不敢反駁半句,唯唯諾諾地應了,便連忙回到了席間。旁人見他臉色不好,隻當他是還為剛才霍爾頓那事耿耿於懷,所以都沒多想。


    過了一會兒,顧覺非也回來了。


    一眾人又喝過了最後一輪,這才陸續散去。


    臨走的時候,他與眾人一道,從走廊往樓下去,可眼角餘光一晃,竟然瞥見東麵那邊一間雅間附近,站了個頗為精瘦的男人。


    有些麵善。


    換上一身勁裝之後,原本混混的氣質被衝散了不少,竟也有那麽幾分英氣。隻是眼底那深刻的市井味道,依舊難散。


    顧覺非一下就認了出來。


    是當初他被陸錦惜一管湖筆摔到身上時,出來迎過他的,翰墨軒,似乎名叫……


    印六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本閑涼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時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時鏡並收藏我本閑涼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