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晚上, 青雀幾乎是同手同腳走出去的。


    次日起來陸錦惜也不問這件事, 用過了早飯, 差人去哥兒姐兒那邊問過了一遍, 便讓白出去打聽打聽外麵的消息,尤其是朝上的。


    接著自己卻進了書房,將薛況的卷宗都翻出來看。


    當初她沒覺得這卷宗有什麽問題,即便是看到那耶紮六次從薛況手中逃走,也都沒往深了懷疑。可當她再一次翻開卷宗, 注意到這些細節時,心裏某些東西, 便慢慢地串在了一起。


    越看,越是發冷。


    才翻了三五卷, 她竟然就不很翻得下去了。


    永寧長公主問卷宗時的那句異樣的話,與方少行在宮門前對匈奴使臣霍爾頓說的那一句“薛況沒追, 放了你一條狗命”,皆在耳旁回蕩。


    陸錦惜忽然覺得很可怕。


    不僅是這卷宗背後不知是黑是白的真相,更為自己此刻憑空的猜忌,和這猜忌所代表的東西……


    沒起猜疑時,她一心以為薛況是個大英雄。


    所以即便看了這卷宗, 察覺出某些不對勁的地方, 都下意識地忽略了過去。不覺得薛況有問題,反而懷疑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辱沒了英雄。


    起了猜疑後,她老覺得薛況有什麽問題。


    所以重新翻看這卷宗時, 隻覺得原本正常的細節都浸在一種無窮盡的詭譎之中,猶如藏在陰雲中的鬼怪,變化莫測,又充滿了危險。竟然是看哪裏,哪裏都不對勁。


    那麽,永寧長公主是怎麽看這一份卷宗的?


    這成箱的卷宗又是因為什麽事情匯聚起來的?


    或者說,到底是誰將它們收集起來,又有多少人從頭看到了尾,看到之後心裏產生的又是怎樣的想法?


    是信任,還是猜疑?


    陸錦惜竟完全想不透。


    她隻知道,如果就連自己都無法從這樣的謎團之中掙脫,甚至前後兩次因為先入為主的印象,而對同樣的卷宗產生了截然不同的判斷。


    那麽,旁人呢?


    全天下理智的人有幾個?


    在合上卷宗的一瞬間,陸錦惜隻有一種說不出的茫然:這一位本應該形象簡單、無可置疑的武威鎮國大將軍薛況,竟然變得複雜了起來……


    其真實的麵目,籠罩在這一片卷宗的陰雲中。


    細細想起來,既讓人好奇,又讓人生出一種隱約的膽寒。


    從來沒有接觸過這個人,也完全無法從這個人的性情上進行推斷,陸錦惜壓著卷宗,想了很久,終於決定不再去看。


    在所知不夠的情況下看這些東西,沒有任何意義。


    或許,根本就是一出“羅生門”。


    “還是看看別的吧。”


    她自語了一聲,終於將這些卷宗都放到了一旁去,然後取過了桌桉一角放著的賬冊。一側是府裏的,一側是她自己的。


    這時候,她拿的是後者。


    一本挺厚實的賬冊,看著已經很陳舊了。


    大約是因為翻閱過多,所以邊角上都已經起了毛。但陸錦惜沒有介意,隻是翻開來,重新仔細地看了看。


    這就是陸氏自己的賬冊了。


    她當初嫁進將軍府,又是皇上賜婚,嫁妝當然豐厚。進了將軍府之後,薛況功勳卓著,她加了一品誥命夫人,時常有宮裏的賞賜下來。大多數時候,薛況的那一份賞賜,也有大半給了她。


    從這一點上講,若僅僅是名義上的婚姻,薛況麵子功夫算做夠了。


    所以說,陸氏本應該很有錢。


    隻是她自己不善經營,連控製開銷都不大會,用自己的體己錢不貼了家用的時候不少,且管不住下麵人,有些賬目就成了追不回的壞賬。


    最終,留在賬上的錢已經不是很多。


    對陸錦惜,說對如今世上任何一名誥命夫人而言,有這些錢,儉省些過日子,小十年應該是能過下來的。


    可她畢竟不是什麽儉省的人。


    能吃得苦,可天性就是愛享受。有能力讓自己過得好些,何必受苦?


    而她,恰好有這能力。


    前陣子她已經翻著陸氏的賬本前前後後算過了好幾次,也借著出門的機會四處走看過,甚至看了不少的雜書,可最終不知道應該拿這筆錢去幹什麽。


    銀號吧,一沒勢力,來錢還慢。


    在這年代搞金融,不成當然沒得說,可成了多半也是個沉萬三,劃不來。


    販鹽茶吧,這玩意兒不是日積月累上不來。


    陸氏這錢在後宅看著是不少了,可真要跟江浙那一帶的大商人們比起來,也就算個九牛一毛了。


    扔進運河裏,隻怕都漂不出幾朵水花。


    其他的實業類的東西,做起來太累,可行性也太低。


    所以思來想去沒想到合適的切入點之後,這件事,陸錦惜便暫時放下了,隻不斷地留意著各處的情況,伺機而動。


    一等,便等到了現在。


    有那麽一個絕對生財的法子,她早該想到的,可直到昨日參加議和大典,看到那些匈奴人迥異的穿著打扮,才一下想了起來。


    貿易啊。


    而且還得是大夏與匈奴及西域各族之間的邊貿!


    大夏與匈奴交戰已久,各種軍需物資,本應該都由朝廷調派。可事實上,邊關路遠,京中是鞭長莫及。


    所以事實上,種種軍需,都是由商人解決的。


    這些商人往往跟著軍隊走,調遣匯聚物資,可以說是與朝廷做交易,稱為“隨軍貿易”。


    可戰爭是六年前便結束了,如今兩國議和之後,就連邊關的駐軍都要撤回。


    如此一來,軍需必定大大減少。


    這些商人們原本所倚重的隨軍貿易,立刻會縮水。根基深厚的有辦法退回來,繼續回到大夏做生意;可若有根基不厚的,下場可就不那麽舒坦了。


    短視的人可能不大看得清,以為商機就這斷了。


    可在陸錦惜看來,財源這才剛開出來呢!


    兩國議和,可不僅僅是遞個和書那麽簡單,後續必然有一係列的合作跟進,來鞏固雙方的關係。


    這裏麵,“貿易”二字必定是重中之重。


    而且,如果她沒記錯的話,與匈奴和西域各族有關的這些事,正好就歸禮部管。那不正好在陸氏的父親陸九齡手底下嗎?


    這可是天賜良機。


    未必說就要走什麽後門,讓陸九齡行個方便,隻要能探探朝廷的風向,都是極大的助益。


    人能逆勢而上,固然是本事;


    可能捕捉大勢,順勢而上,又何嚐不是本事?


    上一世,陸錦惜是接觸過風投圈那一幫人模狗樣的投資人的。這幫人了“獨角獸”之外,常愛掛在嘴上的還有一句“風口上的豬”。


    隻要站在風口上,就是一頭豬也能飛。


    所以很多時候,做對事很重要,可找對了“風口”更重要。


    如今她掰著手指頭算算,議和之後的邊貿,怎麽著也算個風口啊。


    剩下的問題就是,這件事要怎麽做,以及……


    風什麽時候開始吹了。


    “嘩啦……”


    隨手扯了一頁紙,她一麵思索著,一麵在上麵記錄自己的想法。


    一個上午很快就過去。


    白鷺暫時沒打聽到什麽有用的消息,倒是青雀戰戰兢兢地回來,跟她說昨夜她交代聯係的事情已經聯係好了。


    印六兒那邊去聯係宋知言,晚上應該就會有答複。


    陸錦惜於是點了點頭,耐心等待。


    眼見著春日裏光景正好,她下午就去院子裏走看了一圈,順道誇了誇潘全兒那園子改得好,花草長出來又是一番新模樣。


    於是又給了一吊賞錢。


    等到下午日落時分,宋知言那邊的消息就過來了,說是明日午後,可約在明月樓見。


    明月樓是京中一家很出名的大戲樓,常有達官貴人出沒,進進出出也不怎麽引人懷疑。有時候,人最多的地方,反而最安全。


    所以聽完之後,陸錦惜也沒反對。


    隻對青雀道,就這麽定下來,明天去聽戲。


    青雀也是不知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心裏麵是在打鼓,可嘴上又不敢說。


    畢竟她們這些身邊伺候的才清楚,這些日子以來,夫人的本事,何止漲了一點半點?即便是有什麽出人意料的決定,也不是現在的她們敢置喙的。


    所以她領了命,便憂心忡忡地去準備了。


    陸錦惜當然看得出來,可也不很在意。


    這種事,她說自己與宋知言斷幹淨了,她們是不會相信的。可她也不需要她們相信,更不用說,此次能不能跟宋知言斷幹淨了,還得到時候再看。


    某種意義上來說,青雀的擔心沒有錯。


    她走之後,去外麵打聽消息的白鷺,就兩眼亮晶晶地跑了回來。


    人都還沒進屋,那興奮的聲音便已經傳了進來。


    “夫人,夫人,打聽到了!真的是想不到啊,太不敢相信了!”


    才回來就這話?


    陸錦惜聽見了,目光從那一本《南北遊記》上抬起來,一下就看見了白鷺那一張雀躍的臉。


    通俗一點說,寫滿了“八卦”二字的臉。


    說真的,她有些懷疑消息的價值了。


    不過遲疑了片刻,她還是很給麵子地開口問道:“出什麽事了?什麽不敢相信?”


    “是顧大公子!”白鷺氣兒都還沒喘勻呢,就跑到了陸錦惜的身邊,似乎是想要壓低聲音,可依舊按捺不住那種深藏的激動,拳頭都握緊了,隻道,“顧大公子,他竟然去了禮部!”


    “什麽?”


    陸錦惜手裏書都差點掉到地上去,在聽見這句話的瞬間,兩隻眼皮都跳了起來:既跳財,也跳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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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這麽巧嗎?


    也許是她的神態太過於怔忡,白鷺反而有些被嚇住,都愣了一下,才訥訥地小心道:“夫、夫人,是哪裏不對嗎?”


    “不,沒有。”


    半點看書的心情都沒有了,陸錦惜搖了搖頭,卻是半點沒想過自己竟然會從白鷺嘴裏聽說這個消息,眉頭頓時擰了起來。


    “昨日不都還傳,老太師阻撓,不舉薦顧覺非做官嗎?怎麽今天就到禮部去了?”


    白鷺眼睛睜得圓圓的,雖然跟顧大公子不很熟,可她老覺得自家夫人與大公子不一般。所以見著顧大公子好,她也高興。


    這時聽陸錦惜問緣由,她連忙笑道:“奴婢正想說這個呢,您在家裏,一定不知道。這一回,顧大公子能成功入職禮部,都靠陸老大人呢!”


    陸、陸九齡?!


    不聽則已,一聽陸錦惜覺得整個人都不大好了,隱隱竟生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來,就像是被黑暗中的狼給盯上了。


    她抬手壓了壓自己跳得厲害的眼皮:“再具體點呢?”


    “哦,這還得從之前說起呢。”


    白鷺想了想,理清了一下思路,這才開了口。


    “大公子之前不是四處遊曆嗎?往西也是去過邊關,到過西域,還接觸過那邊的文字文化,可算是朝中少有的對西域了解的人。老大人原來管理禮部,議和前後就要處理跟匈奴和西域有關的事情,力不從心,所以私底下請教了大公子。這不,今日早朝,索性一本折子上了,向皇上要人,奏請將大公子從翰林院調任到禮部,專門管理對外的庶務。朝上吵了一上午,都在鬧這事呢,聽說還是老太師不同意。”


    “可最後還是成了?”


    不然方才白鷺也不會如此驚喜。


    陸錦惜問著,可心已經漸漸沉了下去,幾乎有仰天一聲長歎的衝動。


    白鷺對自家夫人突如其來的沮喪還半點沒察覺,猶自高高興興地:“是呢。今日之事,是老大人據理力爭,又向老太師要人,說什麽不讓大公子來,且在朝上找出一個懂這事還能用的。結果當然找不出來。所以下朝的時候,事情就定下來了。皇上開特例,在禮部多設了一名堂主事,就是給大公子的,稱為‘理蕃堂’,專管與蠻夷往來之事。”


    理蕃堂……


    豈止一個劃在禮部下的理蕃堂這麽簡單?


    以顧覺非的本事,隻怕假以時日,就能搞出一個跟六部平起平坐的“理蕃院”來!


    陸錦惜真是氣得連吃飯的心情都沒了。


    她才剛往邊貿這件事上動了點心思,都還沒想要去找陸九齡打聽打聽呢,這才過了一下午,就說這些事劃歸禮部下屬的理蕃堂管了。


    逼死人,當真是逼死人。


    風口上,就是一隻豬都能飛。


    何況是顧覺非這種人精?


    他絕不是什麽庸碌之輩,且不管是陸九齡要人,還是機緣巧合湊上了,或是他一番靜心算計到了,得了這位置,他不可能不清楚自己麵臨著怎樣巨大的機會!


    武將看戰績,文臣論政績!


    放眼如今朝野,哪裏還有比外交更容易出政績的事?


    這一回,顧覺非怕真的是要上天。


    隻恨這朝野上下,有長遠目光,看得了大局的人實在不多。一番吵嚷,最終還是被他給占定了先機。


    蟄伏六年啊。


    如今終於有了一展自己才華的機會……


    就連陸錦惜想起來,都有一種為之戰栗的衝動。


    一時間,她心裏竟然複雜了許多。


    白鷺這時候才算是反應了過來,察言觀色,覺得她的神情跟自己想的不一樣,未免有些擔心自己說錯了話。


    “夫人,大公子可是老大人提拔的,還是哥兒的先生。他厲害,將來也有哥兒的好處,您怎麽不高興呢?”


    高興得起來嗎?


    易地而處,她是顧覺非她也高興;即便她是陸錦惜,知道他在雪翠頂一隱六年,隻怕有不少的內情,如今再回朝,都算是大器晚成了,平心而論也不能不為他高興。


    可是……


    現在她是想接觸邊貿,或者間接地做點事情,隻怕都要求到他顧覺非的手裏。以他們兩個如今這情況,還不往死裏拿捏她?


    簡直像是孫猴子犯在了如來佛手裏。


    陸錦惜覺得頭很痛。


    她沒回答,抬手就把那一本《南北遊記》給扔了出去,隻歎了一口氣道:“罷了,也別管了,還是去張羅吃的吧。另外問問青雀,問問明日要出門的車駕張羅好了沒有。”


    “咦,要出門?”


    白鷺有些驚訝。


    陸錦惜想起了宋知言,隻垂了眼簾,澹澹道:“要出門,就明日,去明月樓聽一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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