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


    艾馬亞九世的聲音在華麗的艙室內響起,好像房間內鑲嵌裝飾的黃金寶石,華貴卻沒有溫度。


    身後侍立的奉時官聞聲上前,將雙手一直端著的四麵鑲紅藍綠寶石的純金方盒啟開,呈上上去,盒底的金絲絨麵上平放著一隻鏤空填琺琅金表,直徑隻三寸大小。奉時官的動作恭敬又小心,仿佛手中呈送的是聖物——也的確是“聖物”,是天園賜下的法表,內裏嵌有法陣,比唐國禦製的機械鍾走時還要精準,裏麵有指甲蓋大小的晶石供能,可用一年。全帝國隻有尊貴的哈裏發家族和上層貴族才有這個榮耀被天園賜予“聖力之時”。但奉時官並不知道,他尊貴的哈裏發拿起法表時,心中有一種譏誚。


    艾馬亞九世隻看了一眼時間,“啪”的一聲合上表蓋。


    輕脆的聲音響在艙室裏。


    讓人感覺到陛下的心情很不好。


    當然不好。


    即將與異端教廷的教皇和異端帝國的皇帝見麵,陛下心情怎麽會好?


    挺立在房間內的侍從們都目不斜視,心裏卻默默活動著。


    奉時官也默默立在陛下身後,等候陛下放回法表。


    金表在掌心很快有了溫度,艾馬亞九世攥了一下,眼底閃過嘲弄,透明的法窗並不反光,他眼中的嘲弄完全的隱藏在眼底,沒有反射出分毫。


    他的嘲弄不是對著對麵那兩隻艦隊。


    而是對著手中這隻法表——賜下法表的那群人。


    那群自以為神的老不死。


    昨日清晨,哈裏發慣例的早茶後,他翻閱今日的情報簡要——每日早晨阿薩德都會呈上一份簡報,供哈裏發了解國內外最新時事,其中有條情報不太重要,放在簡報最後一麵,卻引起了艾馬亞九世的注意。


    他盯著這條消息約有一分鍾:說的是唐國研製成功微型機械鍾,仿天園法表外形,內裏不是刻法陣,而是將彈力機械鍾的機芯縮小到三寸的表內……


    艾馬亞九世木無表情,心裏卻起了波瀾。


    他對這條情報有關注度,因為一年前阿薩德有一條情報,說唐國正在研造小型機械鍾,疑似與法表相較;而現在,僅僅一年,唐國研製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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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情報中提到,走時精度不能與法表相比,但是,這種隻誤差幾十秒到一分鍾的精確度,對普通人來說有什麽問題?普通庶民一輩子都見不到一塊晶石,但這種機械表即使賣到一萬枚金幣也有的是中等富裕的家庭購買,不會是上等貴族專有。當然艾馬亞不關心平民是不是能擁有這種表,他關心的是:量產!


    唐國造出這種表,一定會讓它量產,做到零件加工的機械化。


    他心潮起伏,起身到宮廷花園中走了十多分鍾,才讓自己平靜下來。


    艾馬亞九世的理學學得很好,他從小喜歡理學,進入帝國理學院後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青年時期立誌要進入工造院,為帝國理學發展奮鬥,但現實讓他的熱血從沸騰到冰冷,最終不得放棄了理學研究之路,從軍、從政,踩過他的兄長和堂兄們,一步步登上哈裏發繼承人的位置,再到坐上這個寶座,統治帝國,但他的理學底子還在,唐國造的擺錘鍾和彈力鍾他都親手拆過,知道零件越小越不好造,要將齒輪齒軸發條彈簧這些置於三寸之地,那得要多小多精密?而唐國的機械加工精度又到了何等驚人的地步?!


    他秘令工造署仿造唐國的擺鍾,他們造出來了,卻是手工一個一個敲出零件,想用機械加工那不可能,因為擺鍾的鍾麵最寬隻一尺半,這樣狹小的空間內,組裝有一百多個零件,必須是精密加工,而其中最大的軸承零件,他們工造署最精密的機床都加工不了。而唐國之後出的不需要擺錘的彈力機械鍾零件更加精密,據說總的生產工序達到六百多道。


    一尺五之地已如此,何況三寸的表內?


    “……據估算,總有生產工序九百多道……”


    艾馬亞九世將這條情報讀了幾遍,心中又生出那種無力又蒼涼的感覺。


    不是因為鍾表這小玩意,而是這其中反映出的——大食與唐國的技術差距已經越來越遠。


    一百四十多年前大食建立了理學院,實施理學教育,但比唐國起步晚了五十年,那還是因為唐國的理學在軍事領域中發揮出了越來越大的作用,讓人無法忽視,在當時的哈裏發艾馬亞三世的強烈要求下,天園才同意引入理學。然而,隻限於大食族的貴族學習,而不是像唐國那樣,實施全民教育,並且列為必學的基礎學科。


    雖然艾馬亞九世認為貴族才是智慧的,但是,有唐帝國這個典型的例子在,他也必須承認,隻有平民教育才是大海之源。貴族才多少人口?十年前大食帝國所有疆域的人口總計是九千八百六十多萬,但有百分之五十七是女性,而在男性人口中,大食族又隻占了百分之二十七,其中大食貴族又隻占百分之五十;而隻有大食貴族才可以學習理學,等於接受理學教育的人口基數小,意味著人才基數小,而其中有理學天賦的,那更少了,怎麽與唐國的全民教育比?


    而大食貴族中,對理學感興趣的並不多,因為前途完全無法與學習軍事和政事相比。


    他更清楚,要想如唐國那樣發展出工業,除了理學的理論研究外,還要有更多的技術職支持理學的應用,但那些貴族個個眼高於頂,視技術官職為低賤;連最高的理學研究院工造院和最高的官署工造署也隻是為軍工服務的院署,隸屬於軍務部,為二等部門,如何讓那些貴族青睞?即使哈裏發也無法改變這種大環境,因為風向是從天園吹出來。


    唐國的軍工坊裏還有千萬的作工都是接受過基礎教育的普通庶民,至少他們識字能讀文,懂得基礎的算學,進入工場後隻要訓練兩三個月的專業技能,能掌握流水化的機械生產,而換了大食沒有接受過任何教育的普通庶民,怎麽與唐國工人比?更別提唐國還有各種技工學校,可以得到各種職業技師,來支持他們的底層技術生產,而這些人中,又能湧現出中級、高級的技師,從實際生產中豐富和完善理學的理論。


    從上,從中,到下,這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


    而大食,是在惡性循環的圈子裏。


    接受過理學教育的大食貴族不願意屈身做技術官,而做上技術官的又沒有接受過係統的理學教育,於是形成了一個有知識的不願、願意的沒知識這種不良圈子。


    而一門學問,它的發展必然是理論和應用相輔相成,缺了哪一角都不行,大食帝國在一百四十年前引入了唐國的理學,然而到現在,仍然是個薄弱的空殼子。


    這是誰的過?!


    艾馬亞九世心裏狠狠罵了一句,如果祈禱能有用,他希望天園中的老家夥一個個都走火入魔,被真主召喚到上麵去。


    他的手指狠狠攥著法表,然而堅硬的法表沒有因為他的憤怒和用力而有一絲損傷——如他坐在這個寶座上一樣的無力。


    他的心裏又泛上了苦橄欖的滋味。


    唐人說工業強國,而他們大食,信奉的是神賜聖力。


    法道強國。


    的確,術法之道很強,但問題是,擁有元素親和力體質的人太少了,不到百分之一,而能夠從學徒晉升到法師的,根據阿薩德的秘密統計,不到百分之三十,這與人人可學習、可掌握的理學相比,於帝國來說,誰更重要?而工場裏的百萬作工即使培訓也學不了法紋,但機械操作沒有底子培訓個一年也能學會,於帝國來說,推廣哪個更合適?——這是不需要多加考慮能確定的選擇,然而,這不是哈裏發能決定的事。


    神說,你們要真誠的信仰神,信奉神的力量,才能被神恩賜力量。


    世上隻有一個真神,而真神的先知已經蒙召上天,於是,真神降下了聖使引導世間,聖使說的,是真神的諭言,被真主的信士信仰。


    大食人信仰神,信仰神賜的力量,聖法師們展現出的強大力量讓他們畏懼又瘋狂膜拜,人間的力量在這種力量前脆弱得不堪一擊,如何被他們信奉?又怎麽能有狂熱的心去追求理學?……即使有這樣的一些人,天園的神也不容許他們長久存在,除非他們沉默的閉嘴。


    艾馬亞九世閉嘴了,而他前麵有更多的天賦人才閉嘴了,不願意閉嘴的都已經埋進了土壤。


    於是大食的理學像蝸牛,一百四十多年爬下來,也沒前進多遠。


    艾馬亞九世打開法表看了一眼,下午三時整,抵達的時間很準。而這個時間的準確,也是依賴於戰艦的風帆法陣,想起唐國戰艦已經裝上蒸汽機動力,艾馬亞九世心裏又陰鬱了。


    一裏長的白色棧橋進入他的眼中,哈裏發號平緩的停了下來。


    克裏特島隻有一個深海港口,在西北方向,教廷艦隊在那裏入港。大食和歐羅頓的艦隊,隻能在遠岸停泊,經棧橋或者是換吃水淺的艦艇上岸。


    艾馬亞九世哼一聲,“啪”聲合上金表,隨意撂回純金表盒中,想到過不了多久,大食尊貴的“聖力之時”在唐國連平民都能持有,而且不需要“真神賜下的聖力”,他想嘲笑兩聲,心裏蒼涼又譏誚。


    想起帝國大小城市的中心必定建有的聖力鍾塔,想起民眾在鍾塔下虔誠跪拜真主賜下的聖力,他的胸膛裏湧動著冰冷的暗潮,法師們**思研究這種法陣,每年消耗這麽多的晶石,是為了給民眾顯示聖力,凝聚信仰,而不是將心思用在如何強軍強國上!——真想將唐人造的機械表扔到那群老家夥的臉上去!


    ……知識!技術!他多麽想引著帝國向著知識的方向前進!


    先知說:知識遠在萬裏,亦當求之。


    可他們帝國卻是在封閉知識,殘害知識!


    唐人在知識的道路上勇猛精進,他們大食追求知識的有識之士卻在暗中被殘害!


    “那群人”竊取了先知的信仰,篡改了先知的教義,將真主的信士變成了天園牧養的羊群,用源源不斷的信仰力為他們提供法力的源泉!


    他們才是最大的異端啊!


    艾馬亞九世心裏有著熊熊怒火,然而這些怒火他隻能隱藏在對真主的崇敬下,對天園的尊奉下,以及自己日漸衰老的麵容下,做一個上麵的“神明”期望看到的:一個有旺盛權力欲,有能力統治帝國,卻沒有足夠魄力的哈裏發。


    是啊,一個有權欲有能力卻沒有大魄力的哈裏發,才能讓帝國保持前進保持對天園的修煉資源不斷提供而沒有膽色魄力反抗天園,不會有想法擺脫他們的掌控。


    嗬嗬……


    艾馬亞九世心裏冷笑一聲,轉身大步踏出艙室,穿著傳統皮拖的步伐卻帶著幾分軍靴的鏗鏘。


    哈裏發沒有選擇乘坐四輪禦車或是禦輦上岸,而是選擇了騎馬。


    純血統大食馬體軀高大,矯健漂亮,艾馬亞九世蒼老的身軀騎在馬上也顯得高大英武,抬頭往西北方向遙遙一望,眼神如鷹般銳利,那一刻,蒼老渾濁全然不見。


    歐羅頓帝國皇帝查萊曼也是騎馬上了棧橋,在大臣侍從侍衛擁行下,他也抬頭往西麵看了一眼。


    那眼神,也很冷,很銳。


    ……


    三方會晤是在次日上午,早餐之後。


    會晤的地點在克裏特島主峰伊季峰的半山腰,這裏建有一座克裏特王的夏宮,每年最炎熱的時候國王王後都會在此度過,而今年國王一家要去別的地方度夏了,當然這不是問題,富裕的克裏特王室在這座地中海最龐大的島嶼上建有十多個宮殿和莊園,足夠國王一家度假。


    這裏的宮殿群隨著山勢錯落分布,但總體上都是圍繞著中央庭院輻散開去,共建有房間一千五百間,足夠三方隨行人員安置,三方軍隊則是按區域駐紮在宮殿群周圍的山林中。而首日會晤的地點並不是在國王會見大臣的議事宮殿內,而是在夏宮中心的那座中央庭院中,陽光晴朗灑照,噴水池、雕塑、草地、修剪整齊的冬青樹、美麗的花園,這種環境讓人輕鬆——會晤安排在這裏是教廷特使的提議,顯然希望第一天的見麵能有一個輕鬆愉快的開始。


    然而艾馬亞九世的開場白破壞了這種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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