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禎聽得心凜。


    箭影雷聲,和那些無聲處的較量,其凶險處,絕非明麵上露出來的這些。


    閣主說道:“神符箭和引雷術,出自道門無疑。三山之中,均存留著至少一枝神符箭,今日這兩箭,應該是出自前二山。”


    符籙宗“三山派”按實力排序是龍虎山、茅山、閣皂山,“前二山”即指龍虎山天師道和茅山上清派。


    李毓禎目中閃過一道威棱。


    閣主道:“龍虎山這是起了野心,或者說,入世的野心一直有,不甘心做‘出世道’。當年天師道勢盛,太原王氏意圖謀朝奪位,便有天師道北宗在其中支持。後來太原王氏覆滅,天師道也被高宗皇帝清洗,北宗由此一蹶不振,唯有南宗因為涉逆不深,留了下來——況且當時民間對天師道信仰頗盛,高宗皇帝也有顧忌,加上三清宮的處置也頗為妥當。但北宗一落,龍虎山又成了天師道之首,入世野心不滅,無怪能與逆天派勾結。”


    李毓禎當然知道“逆天派”,這是四大武宗高層針對那些反對天啟計劃的先天的稱呼。


    而天師道在道門諸宗派中,一直是最積極入世的,按李毓禎的話講,是有政治野心。創宗初期便以五鬥米道發展信眾建立起一方割據政權,降入曹魏後傳教往北擴展,東晉以後,勢力越來越大,許多世家都信天師道,如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陳郡謝氏、陳郡殷氏、吳郡孫氏、南康朱氏等甲姓世家,都是以“天師道世家”而稱,可見其勢力之盛。


    當年高宗皇帝覆滅太原王氏之後,以附逆罪將幹涉世俗權力過深的天師道進行了大清洗,雖然南宗天師道留了下來,但這番清洗最大的影響是在世間——世家退出天師道,從此再無“天師道世家”,天師道在豪門世族中的影響一落千丈。像琅琊王氏、陳郡謝氏、吳郡孫氏這些世家都與天師道斷得幹幹淨淨,甚至在族中立下嫡支子弟不得信天師道的禁令。


    但正如閣主說的,天師道“入世”之心不死。龍虎山這一百多年來估計都在夢想“振興”天師道,但怎麽振興?朝廷豈會允許,三清宮豈會允許?龍虎山沒了下口之處,被天策那幫逆天派許以入世承諾拉攏過去是極有可能的。


    李毓禎想到火山島伏殺之事,想到慘烈的臨川郡王、武騎中郎將高適、諸多靖安司司衛,還有今日隕身於神符箭之下的李祉,心中起了濃烈的殺意。


    閣主扣著茶碗說道:“第一符籙宗師輔真子道君在世的時候,龍虎山最為鼎盛,隱有三清宮之外,道門第一的勢頭,可惜輔真子去了,符籙宗便無天才,龍虎山一度被北宗天師道超越,然而人的野心卻是爐鼎裏的熱灰,北宗一落,龍虎又起,這野心被扇子一扇,又紅熱起來了。”


    李毓禎心道,所謂“被扇子一扇”,指的當然是逆天派從中攛掇了。


    “加上茅山上清派,”閣主道,“這些年和龍虎山一道,一直在民間行符雷引雨、驅邪捉鬼之事,信眾又積累起來了。”閣主點了點榻,“這兩派的廣泛根基,在下不在上。”這最後一句話,顯然才是閣主著重要說的。


    李毓禎心中一凜——這是指,龍虎山和茅山二宗對民間百姓的煽動力?


    所以今日之事,明知與龍虎山茅山二宗有關,卻不能以雷霆手段覆滅二宗,否則逆天派利用龍虎山和茅山滅宗之事,在信徒中煽風點火,廣泛糾合起民間信眾,暗地裏攪風攪雨,是剿不盡、也不好剿的麻煩,沒準演變成了民變——這是朝廷最忌諱的。


    李毓禎闔了闔眼,努力平複下心中的殺意。再抬眼時,已是清明,又如深淵之水,靜深下蘊著波潮。


    閣主柔和的安慰道:“如今你有‘神明’光輝,這是最強的符——你發出的聲音,民眾會聽從。加上你許下的宏願,增強了你的信力。”閣主一笑,“對付信眾,要用信仰去對付。武力,有時不是最好的武器。”


    李毓禎沉思著,漸有所悟,眼神明亮起來。


    ……


    正說話間,紫宸殿的內侍過來急稟,聖人病倒了。


    李毓禎一驚,出殿問明情況,便傳音告別閣主,帶了內侍和宮女從內廷後宮門出了東宮,經西內苑入大明宮,往紫宸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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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的身體本不甚康健,而這一段時日籌思過度,食寢不安,又鬱結於肝,便積了疾,隻因李毓禎未醒,精神氣硬挺著,如今李毓禎醒來,皇帝這口氣一下泄了,於是從太上皇那裏回來之後,便在禦榻上睡得昏沉,然後發起了高熱。


    皇後最先接到稟報,從清寧殿過來也快,常駐紫宸殿的太醫陳輔端才剛給皇帝下針,皇後的儀駕到了紫宸殿了。


    皇後才入內殿坐了片刻,接到急報的太醫令皇甫安存和兩名太醫被軟輦一路飛的抬了過來,向皇後行禮後,便上前給皇帝診脈。這時陳輔端已經行針將皇帝的高熱降下來,後麵的病情不危急了。


    李毓禎過來時,太醫令已經開好了醫方。內侍將方子呈給皇後過目,皇甫安存恭敬稟道:“聖人這是思慮過度,一時積勞,臣已小心用藥,再輔以固本培元的藥膳調理,三五日後可下榻。但為聖人禦體安康考慮,宜多靜養,少思慮。”


    李毓禎自是知道,父親先天有疾,身體底子薄,經不得勞神苦思,一旦有病,是麻煩,用藥重了,身體受不住,用藥輕了,又吸納不了,所以太醫下方必得小心斟酌,用藥不能輕也不能重,這其中的分寸,非得皇甫安存這等熟悉父親身體的經驗老太醫才能把握。


    “按此用藥罷。”皇後崔光琳與皇帝多年夫妻,有個久病的丈夫,她對藥理也熟了,看了幾遍覺得無誤,便令內侍按方煎藥。回頭見李毓禎一臉愧疚極甚的模樣,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父親沒事,隻是要多休養一陣,以後別這麽勞神。”


    李毓禎心中愧意更深,抬眼見母親鬢角多出的幾絲白發,又一陣刺心,反手握緊了母親的手,低聲說了句:“女兒不孝。”


    皇後揮手退下了太醫,回頭對女兒說話,聲音裏微帶嗔意,眼角卻是溫柔的,“知道不孝,以後別亂跑了,讓咱們擔心。”


    “……是。”李毓禎忖度著,應下了一句。


    皇帝高熱退下,恢複了幾分清醒,睜眼見妻子和女兒坐在禦榻前。他笑了笑,說道:“阿父正為祉叔傷心著,今日別讓人去打擾仁壽宮。”


    皇帝的意思是,他病倒的事明日再稟告太上皇。


    皇後和李毓禎都應下了。


    李毓禎關切道:“太醫說,您要寬心靜養。外麵的事您不用操心,女兒會處理好。”


    皇帝笑道:“好。”目中很是欣慰歡喜。


    自從李毓禎蘇醒過來後,皇帝心中的重擔已經卸下,此時身心又是輕鬆又是疲憊,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容不得費神勞思,也不再去硬撐了——他活著,是對女兒最大的支持。便叫進內侍主管,著傳裴昶、崔希真、魏重潤、謝迥、王休五相入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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