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仗行入大明宮後,在內宮分道。


    皇帝回到紫宸殿寢殿,由宮女卸下層疊厚重的大裘冕服,換上雲龍袍的常服,顧不得歇息,便去了太上皇的仁壽宮。


    李毓禎的太子行駕行往中宮清寧殿,皇後已經盛裝在座,一雙美目中仍有濕潤,但神采煥然,卻是前所未有的精神。李毓禎上前三叩拜,叩謝生育教養之恩。起身與母親說了幾句話,便往東宮而去。


    東宮在太極宮。


    文武百官及嫡支的諸王、王世子、郡王、參政公主和縣主都已在東宮大殿顯德殿候立,分列班次。三聲鉦響,樂聲奏起,李毓禎冕服升殿,眾臣都伏拜下去,叩首後揖禮齊呼:“臣等參見太子殿下!”這是眾臣參見嗣君,表明今後是君臣的大禮。


    親見太子醒來的奇跡,眾臣眾皇親震撼之餘,心中悲喜不一。


    朝臣中,崔希真、裴昶、謝迥、王休等人自是喜笑顏開;從中立派投機過來的大臣,心中慶幸自己做對了選擇;張夷直、鄭執中等人自是心中鬱卒,但流露在麵上的驚喜和慶賀卻是做得十足;魏重潤的心情是複雜的,他並不詛咒李毓禎死去,但眼見李毓禎醒來成為太子,將來是帝國的皇帝,繼位將給大唐帶來的……是他不願看到的。


    而一眾皇親中,李毓祥最開心,嘴都笑得合不攏了,誰敢說他姊醒不了,回天策書院扇他大耳刮子!鄧王李翊滸、嘉國公主李翊洛、新安縣主李梓嵐這些原本支持李毓禎的皇親當然都是高興的,朝拜時真心真意;而個中有不真心的,也表現出一片真心來;最不高興的當屬齊王世子李景略,一張臉也是笑意溫潤,隻是心中萬般苦澀,終究,他還是要向這個堂妹叩首,不甘,憤鬱……還有嫉妒——不是嫉妒她坐在這個位置上,而是大唐的國運、祖宗的功德、萬民的祈福,竟然都給了她!——憑什麽啊!因為她武道天賦最強嗎?可這是做皇帝,不是選天策祭酒!說她類高武?難道他不類高武嗎?上蒼不公,皇祖父也不公!


    顯德殿上,一眾朝臣和皇親的喜怒哀樂帶來了不同的精神波動,均被李毓禎先天境的神識一一捕捉,旒珠後她的神色莫測,讓人看不出喜怒,坐在七龍盤繞的鎏金榻上,給人一種高遠又威嚴的感覺,令人生出畏敬。


    李毓祥望著這樣的姊姊,忽然覺得很遠。


    ……從今以後,阿姊是君,他是臣了。


    李敏祥心裏生出一抹悵然。


    ——君臣姊弟,君臣在姊弟之前。


    當百官散去,李毓禎步下丹階,一掌按上他的頭,說了句“阿娘說你哭鼻子了”,順手將他王冠下整齊的發髻撓了個亂,李毓祥心裏的悵然立時飛得沒影了,一邊拍他姊的手,一邊嚷嚷說:“我那是風吹的,風吹的!”又如往常一般抗議,“別弄亂我俊拔的頭發!”說著忍不住咧嘴笑了起來:阿姊還是阿姊,真好!


    ***


    在東宮朝賀時,磅礴的天地元氣往太廟浩蕩湧去。


    太廟官吏們隻覺得今兒風特別大,從太子到了太廟起,風一直大,眼見著太子醒來後緩了一遼,這會兒又大起來了。太上皇說,祖宗英靈還沒散去,讓他們不得近廟打擾。一眾侍廟官吏和負責燭油祭品灑掃的內侍們都生出凜懼,一個個肅然的在廣場上跪拜下去,心裏回想著自己平日有沒有偷懶、不盡心,有沒有被先皇的英靈記上一筆?……越想越覺得背上冒寒氣,叩頭越虔誠,心中念念有詞。當風聲越來越響,從他們頭頂呼呼衝入太廟時,一個個都嚇得趴伏在地上,無人敢抬頭看,隻念叨著:“先皇有靈!”“先皇萬福有享!”……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風聲越來越小,最後停下,眾人又趴了一會,才敢抬起頭,左右張望一陣,小心的道:“先皇英靈已經回去了吧?”


    這話才說完,便覺又一道風從頭頂刮過,嚇得眾人又趴下,不敢抬頭。


    蕭琰心裏好笑著,趁她造出的這陣風,如箭般射出了太廟。


    剛掠出最外圍的紅牆,她忽然停了下來。


    廟門外西南側一棵枝葉繁茂的古柏下,李毓禎噙著笑意而立,似乎專門候在這裏等著她。她身穿的九章旒冕服已經除下,換上了一身太子常服,玄色的衣,如黑夜一般深沉,銀線繡著團龍,與她以前一襲紫袍的張揚明麗相比,多了兩分沉肅的莊重。


    蕭琰微怔了一下,走了過去。


    抬手要行禮,叫道:“太……”


    李毓禎的手按在她的手上,打斷了她,“悅之仍然視我為友?”


    “當然。”回答得毫不猶豫。


    不論李毓禎是什麽身份,即使成為大唐帝國的皇帝,蕭琰心中都視她為友,不會改變。


    李毓禎順勢握住她的手道:“既如此,你我論友,不論君臣。”


    蕭琰也不是扭捏的性子,點頭道:“好。”叫了聲“昭華”,感謝她道,“得你之益,我進階了。”她已經從洞真境初期巔峰進階到洞真境中期。


    晉入宗師後不到四個月,她連續兩次進階,從宗師境新人躍入到中期,這般進階速度,即使有李毓禎神符箭的速度在前,也令人駭然了。


    李毓禎卻認為該當如此,她看中的人,當然應是這般殊異人物,接著她的話笑道:“要說感謝,那我得先感謝你了——若無你之助,我的元神豈能順利回歸?”


    蕭琰實事求是的道:“我隻是搭了一座橋,最大的功臣不是我。”——是大唐的國運,是曆代先皇的功德,是億萬百姓的祈福。她隻是用自己全部的神魂和氣運牽動天地氣機,讓李毓禎的元神在撕裂虛空界的瞬間,順著那道氣運之橋,和她自己的紫府對接。當然,蕭琰的作用也是不可缺少的,因為氣運之橋的通道,才使李毓禎的元神撕裂空間後與紫府實現了無間隙對接,從而讓兩邊龐大的力量匯合,及時抵抗反噬帶來的毀滅力量,才有那段生與死的交替,毀滅與重生並存。


    李毓禎對蕭琰自是不必多說感謝的話,微歎回她的話道:“所以,我發下了宏願。”


    蕭琰臉色霎時一變。


    宏願這是隨便能發的嗎?


    ——宏願不成,大道不成。


    “你發了什麽宏願?”她擔心的問,一時連李毓禎還握著她的手都沒顧及了。


    李毓禎神色沉肅,一字一頓的複述:“大唐強盛,千年不墮;子民無餓凍,有溫飽,享太平福業,千年不易。”


    “……”


    蕭琰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這種宏願……真是宏得沒邊了!


    她額頭跳了兩下,嘴角又抽了兩下,挺同情的道:“你這是要做一千年的皇帝?”


    從壽元來講,如果達到先天的巔峰境界,活上千年不是問題。


    但一千年都困在皇帝這個位置上……蕭琰覺得不同情李毓禎都不行了。


    李毓禎心道:誰說要做一千年的皇帝了,她有那麽傻麽?要完成這個宏願,不一定要她坐在這個位置上。臉上卻笑吟吟的道:“我做一千年皇帝,你陪我麽?”


    蕭琰臉僵了。


    ……我要遨遊四海,陪你才見鬼了。


    她反手握住李毓禎,一臉大義凜然的,“我從精神上支持你。”


    李毓禎很誠懇的道:“我喜歡你的身體支持我。”


    蕭琰:“……”


    斜眉冷笑,“是誰說的喜歡我的靈魂?”


    “你從內到外,從靈魂到每一寸肌膚……”李毓禎手指勾著她的掌心,“我都喜歡。”笑吟吟的,“靈與肉要統一。”


    蕭琰呸她一聲,覺得自己想錯了,李毓禎穿上太子袍也還是以前的李毓禎,沒有節操。一抽手回身向太廟做了個揖,口中念念有詞:“曆代先皇有靈,恕罪恕罪。這是李昭華說的,你們夢中顯靈,降雷劈她。”


    李毓禎噗哧一笑,也向太廟做揖,念念有詞:“列祖列宗有靈,昭華有罪,至今沒追到蕭悅之,真是太不孝了。列祖列宗庇佑,早日讓蕭悅之與我兩情相悅,靈魂與身體都結合。”


    蕭琰已經驚呆了,瞪著眼看李毓禎。


    ……你還要臉嗎?


    不怕祖宗抽你!


    關夏和連誠遠遠站著,一徑低著頭,這會瞠目結舌後,憋了一肚子的笑,對自家殿下的無恥和臉厚程度上升到了一個新認識:真是“高山仰止”啊!


    李毓禎轉臉神色正經,“我許下了這麽大的宏願,蕭悅之你不幫我?——說好的‘好友’呢?”斜眼看她。


    蕭琰從呆瞪中回過神來,忖著眉道:“幫是要幫的……”但肯定不是陪你在皇宮,我又沒傻。想了想說:“好朋友要兩肋插刀——你要殺誰,說吧!”伸手按在刀柄上,一副隨時抄刀子為你上的義氣凜然表情。


    李毓禎笑了一下,然後笑吟吟的模樣斂下去了,幽沉的眼眸望著天空,沉默了一會道:“我想殺的人很多。——臨川郡王去了,高適去了,還有那些靖安衛,擋在我的身前,一個個都壓成了肉泥。今天,祉師傅也去了,在圜丘的祭台上,被神符箭炸得四分五裂。……今後,還會有更多的人死去。這條路,艱辛,痛苦,不僅要披荊斬棘,還要用鮮血和人命去填。——蕭悅之,你還要和我在一起,抄刀子上麽?”她回頭看著蕭琰,目光深沉又蘊有情意。


    蕭琰看著她,神情認真的說道:“這次害你的人,我必不會放過。”然後,她停了下來,目光凝注的想了一會,才說道,“今後的道路,如果是同道,我必定會和你一起走下去,披荊斬棘,鮮血淋漓,也不退步。”說到這裏,她又停下來,沉默了片刻,“如果,不是同道……”她抬眸看著李毓禎,鄭重許諾,“我不會先向你舉刀。”


    李毓禎看著她,良久,伸出手掌去。


    蕭琰伸出手掌,和她一擊。


    “啪!”


    誓約成。


    “蕭悅之,記住你的話。”


    李毓禎說了這句後,忽地臉色一轉,笑意嫣然道:“蕭悅之,我知道,你對我情深意重,舍不得對我動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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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琰:……忽然很想收回之前那句話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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