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宗師是天下最巔峰的武力。


    一個甲姓世家如果沒有先天宗師,雖然不至於跌出甲姓,但也會落到甲姓底端——沒有最高的武力鎮場,與其他甲姓相爭,說話都不硬。


    而皇族有多少先天宗師,沒有哪個世家確切知道。


    雖然可以從洞真境後期圓滿、並且多年未曾現身的皇族後天宗師來推測,其中有多少人有可能晉入先天,但這個推測是不準確的。而且數字很嚇人,世家是不願相信的。


    但是,皇族的先天宗師絕不止明麵上的兩位天院祭酒,霍王與申王。


    霍、申二王接掌天院是在敬宗朝,至今也才四十多年,以先天宗師的壽命,至少前任兩位祭酒肯定還健在;還有章宗之子英王,年輕時武道天賦驚人,為此放棄了與敬宗爭奪皇位,而在聖人長治十年時,聽說英王已經洞真境後期大圓滿並閉關了,之後便沒了消息,很大可能是已經晉入先天了;加上控鶴府那位內侍大令李祉,這是六位先天了。但肯定不止這個數,保守估計,至少也有十人。


    而世家中最強的蘭陵蕭氏,也隻有四位先天,其中一位還是寒門出身的外姓宗師,被蕭氏收攏尊為供奉。皇室肯定也有寒門先天,雖然寒門出身的先天宗師不多,但聽說名姓的也有四五位,被皇室收攏二三的可能性極大。


    這是李唐王朝能夠統治二百六十載,迄今仍然統治穩固的重要原因,除了兵權外,最巔峰的武力值也穩壓所有世家。


    這也是蕭氏雖然一直在暗中發展壯大自己的勢力,卻不敢與皇室撕破臉的主要原因。


    但若皇族的先天分裂為兩派勢力,這對蕭氏來說,是一樁極有利的事。


    先天宗師往往不是一個人,還代表了他身後的勢力。無論世家還是皇族,宗師都是有自己的派係的,因為家族龐大,先天宗師不可能都出自嫡係或一個分支,有的宗師甚至已經出了五服了,放在皇族,是遙遠的宗室。因大唐實施的是降等襲爵製,包括皇族在內,如果沒有出色的後代,可能是“坐吃山空”,等著爵位降到底,這樣的宗室分支很多,除了一個宗室身份外,跟普通士家也沒多大區別了。所以,分支一旦出現一位先天宗師,整個分支都會受益,先天宗師自會提攜自己的家人親族,整個分支也會聚攏在先天身後,成為這位宗師的勢力。


    可以說,天策書院每位先天宗師身後,都有各自的勢力,代表隴西李氏的一個分支。對外的時候,當然是團結的皇室先天群體,但內部,誰說沒有利益爭鬥呢?隻不過,以前沒有發生過皇族先天在立儲上的內訌——或者有,但可能隻是微小的波瀾,還未被外界所察覺,已經平定了。


    蕭昡想起二伯祖蕭遲隱晦提及的事,與蕭琰的出生有關,也與聖人同意蕭琰入天策書院有關——並不是因為蕭琰有一半的皇家血脈。他們蕭氏從第三代梁國公起,哪個不是公主生的?但聖人和天策書院獨獨重視蕭琰,這與她的出生原因大有幹係。而這個原因,很可能是皇室先天產生分裂的因由。畢竟,不是每一位先天,以及先天庇護的勢力,都願意去走那條前途莫測的道路,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開辟新世界的勇氣。連他們蕭氏的先天,不也有疑慮嗎?而這個秘密,在世家主中,恐怕隻有他一人最清楚——這還是因為牽涉到蕭琰的緣故,族中的先天伯祖們才在最近告知他一二。


    蕭昡深邃的眼眸中閃動著幽光,想起初初得知此事,他的心情既沸騰又惶惑,還有恐懼。前麵,可能是更廣闊的天地,也有可能是無底深淵。他夜裏輾轉反側,連日來想了又想,將蕭氏的未來和局勢分析了又分析,最終還是“機遇”壓過了“凶險”——若成,這是蕭氏數百載都難遇的機會。


    蕭昡心中這番思緒,不過是腦海的幾個轉念,顧邃沉肅的聲音已經肯定的回應他道:“國公推測的不錯,支持齊王的應該有皇室的先天。”


    但他語意一轉,又道:“不過,應該是少數派。”


    否則,天策書院不會這麽平靜,至少表麵上是平靜的,而且依舊是申、霍二王掌大權——這兩位,可是秦國公主的支持者。


    書房一時沉靜。


    蕭昡拿起茶盞,茶卻已經有些涼了,他吩咐下人進來換茶。


    茶水換過後,仆侍又都退下。滾熱的香氣彌漫在室內,讓鼻端沁入到蒙頂小團和小豆蔻的香氛中。任洵直起了身子,端起茶托走到玻窗前,看著兩丈寬的廊子外盛放的薔薇花叢與牡丹花叢,邊賞花邊飲茶,很是愜意。蕭昡三人沒他那麽散漫,卻也放鬆了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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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著茶盞,慢品著茶香,蕭昡徐徐啜了兩口茶,放下茶盞,以詢問的語氣道:“依二位先生所見,齊王這邊,有多大可能?”他心中已有決斷,但並不急著下定論,谘詢智謀之士的看法,取長補短,才是城府者所為。


    “這不好說。”顧邃放下茶盞,撚著胡須道,“支持齊王的先天宗師固然是少數派,但必定是讓聖人都忌憚的勢力。畢竟,先天開戰,即使聖人這方得勝,對皇室損害也大。想來聖人才顧忌至今。”


    任洵立在窗邊,清瘦白皙的手指撫著茶盞,語氣慵懶的接口道:“當前最應該弄清楚的是,這些先天為何會支持齊王?自太宗起,大唐曆十代皇帝,在儲君擇立上,天策書院和皇帝從沒有發生過分歧,因何竟會在聖人立儲時分歧嚴重到生了分裂?


    “休得說‘不立女主’這類話,若真如此,明宗、高宗、世宗、昭宗四位因何登位?歸根結底,那些先天們關心的,還是利益——誰能讓大唐帝國強盛,保證他們源源不斷的、而且更多的利益,他們會支持誰!誰會真的看重是不是女主當國?”


    他喉嚨裏發出了一聲輕笑。


    世家不也如此?——利益最重。


    回想大唐國史,除了第一位女帝明宗登位時有滔浪外,至高宗親政,以鐵血之勢四方開拓疆土,成一代大帝的威名,還有誰個說“女主當國,乾坤顛倒,悖亂綱常”這種話?因為高宗武皇帝的赫赫武功,讓皇族和世家都得到了超過前代十幾倍的利益。儒家以綱常論是非,但統治帝國的這些上層人物,哪個不清楚——綱常說到底,是為了利益服務。


    如今的秦國公主李毓禎,雖然還沒顯露她的勃勃野心,但從疾風館累年收集的情報分析來看,這位八成又是一個“武皇帝”。對利益的攫取永遠沒有盡頭的上層人物來說,最中意的是這種有開拓之誌又有開拓能力的君主,而滅蕃之戰也足以證明這位公主在軍事上的才能,不是空負大誌之輩。


    但還是有先天宗師和世家堅決的站在齊王一邊,這不是很奇怪的事麽?


    總之,任洵沒看出來,齊王在治國能力上強過秦國公主。


    即使齊王在工部、戶部尚書任上,都政績斐然,充分表露其治政能力,但為君跟為臣不一樣。尤其大唐的皇帝,政事上分權於世家,確切的說是分權給政事堂。宰相們才是帝國的執政之要,而皇帝是主掌兵權。大唐曆國二百六十載,均是執行兵、政分離的模式,才有皇室與世家共強盛,權力製衡又和諧共處的局麵。這是大唐強盛而皇室統治穩固的重要原因。太宗皇帝以前人所未有的魄力,立下易道為大唐國策,因為“極盛之後為衰,至強之後為弱”,此為史書事實的天下至理:皇室可以將世家壓到極弱,成皇權的至高集中,讓皇權達到最強,但最強之後呢?往往持續不了多久,因為沒了競爭對手,坐在寶座上的皇帝便漸漸耽於享樂或糜爛了,皇朝覆亡也在幾代之後。當然世家強盛也有篡位風險,這成為皇室的壓力,不僅讓曆代皇帝都兢兢業業,不敢懈怠,也讓整個皇族都保持了向上的活力,與出色的世家子弟相競爭,不至於腐朽糜爛。


    所以,對大唐皇室來講,皇帝最重要的,是能牢固掌握兵權,若有軍事才能當然最好,並能堅定執行祖宗定下的國策。這些國策都刻成了一塊塊石碑立在太廟裏,有宰相們輔佐,禦史和諫官們監督,皇帝是在國策大政上是不容易犯錯的。至於具體的處政能力,那是次要的要求了。


    而對世家來講,皇帝在政事上的才能並不需要多麽出色,隻要有識人用人的能力。相反的,治政能力卓異的皇帝,除非像世宗和昭宗那樣對自己的權力欲有克製,否則是世家最不想侍奉的皇帝——掌控欲過盛,事必躬親。穆宗和章宗朝時,諫官們抨擊皇帝侵襲宰相權力的奏章是最多的。


    由軍事和政務這兩點,無論皇室還是世家,秦國公主都應該是更符合他們意向的君主。


    當然,世家的立場很重要,一旦選定,想要更換門庭,付出的代價很大。所以,那些選定了齊王的世家,在聖人冊立秦國公主後,明知道跟著齊王是一條路走到黑,在新帝登基後家族必定遭受打壓,卻也不敢轉身投向太子或秦國公主的門庭,否則會背上背棄失敗的舊主,投向勝利者的不堪名聲,必須以幾十年的努力,經營良好的名聲,才能換來世人的遺忘。但是,即使這些世家顧忌改換門庭的不利名聲,卻可以放棄齊王,同時主要世家成員辭官,表明自己不是媚新主,在新帝登基後,家族雖然還是會遭受打壓,卻不會那麽嚴重,而且他們的兒子仍然可以通過科舉入朝,而不會被世人所謗。——但是,這些世家為何沒做這樣的選擇呢?不要說世家重情義,天下人都會笑。因為與齊王有聯姻?嗬嗬,因為利益才聯姻,沒有了利益,聯姻是一張紙,隨時可以撕破。


    任洵和顧邃私下商議,都覺得這情形,很不符合世家一貫處事的風格。


    “除非,”任洵端著茶盞接著說道,“這些先天和世家,篤定了齊王有勝算。”


    他嗬笑一聲,大袖曳地的走回幾案後,將茶盞落在幾上,“真不知這種信心是從哪來的?兵權,牢牢掌在聖人手裏。齊王的親信將領,吳王李翊沖、湘城侯李思及,這兩位神策軍統軍,已被聖人升調到宿衛大將軍這種不掌節符無帶兵權的位置上。再說,齊王掌有兵權的姻親世家,範陽盧氏曹國公已從安北大都護的職位上撤下來,慕容世家冀國公上位,即使盧氏在安北軍中勢大,慕容氏卻也差不了多少,齊王想借助安北軍,恐怕是癡心妄想。哦,還有河東薛氏家主,如今是安南都護。但才從安東都護調到安南,掌安南軍不久,威望恩德都還沒有立,哪個將領會提著腦袋跟他造反?——沒有將,沒有兵,憑著這幾個世家的先天與支持齊王的皇室先天聯合起來,能壓過聖人這方?”


    他清瘦白皙的手指拿起羽毛扇,微微搖著,仿佛是搖頭,又嗬嗬笑了一聲。


    顧邃拿起茶盞慢飲著,心裏也嗬嗬一聲,先天摻和皇位之爭可是大忌,這些世家不會不知道,如果不成功,他們麵臨的後果是抄家滅族;即使成功了,也要麵對新皇的疑忌,後患無窮。而這些世家的先天如果不涉入戰鬥,即使齊王爭位失敗,聖人清算也隻會殺主要參事者而不會滅族。


    他與任洵疑惑了:這些皇族先天和支持齊王的世家,怎麽一條道走到黑呢?


    兩人私下裏細細推敲,便覺得這般不合常理的事,其後必是有更大的利益,或者讓那些世家不得不支持齊王的隱秘。


    任、顧二人細作觀察後觀測,覺得梁國公是知情的。


    他二人如此這般分析,是想讓梁國公說出這個“內情”。


    顧邃放下茶盞,跟著加了一把火,“此事當真奇怪,不合常理。按理說齊王沒有勝算,但有其他內情,難說了。”


    蕭昡心裏忖道,支持齊王的世家,後麵必定是各家隱在後麵的先天在推動,隻不知那些世家主是否都被告知了那個內情?


    蕭昡當然聽出了任、顧二位作出這番分析的用意,但這個內情幹係太重大,他連自己親信的兄弟都不敢透露一分半分,又豈敢對外人道出?即使是他信任的謀主,也還不到透露的時候。


    蕭昡麵上沉思著,神色端重道:“誠如兩位先生所分析,支持齊王的皇族先天應該是少數。而支持齊王的世家,與站在聖人這邊的世家相比,也是少數。即使支持齊王的這些世家的先天宗師都參入到奪位之中,其人數也必定不及聖人能調集的先天。這般看來,齊王的勝算不大。唯一可慮的,是否會發生先天大戰?而先天大戰造成的破壞又有多大?我們是否能從其中得利?”


    任洵和顧邃的眼眸都凝了凝,梁國公是在避重輕,做出了“齊王很難取勝”的定論,避過了他們對“內情”的詢問,這是表明了態度。顯然,這個內情不是他們能觸及的,至少目前不能。


    做謀士的都是心思玲瓏之人,任、顧更是佼佼者,這一試探探明了梁國公的底線,兩人便立即打住了探聽隱秘的心思,又盡職盡責的做回了謀士——任洵道:“這要看國公的立場了,有上、中、下三策。”


    “哦?請先生言之。”


    “其一,上策:袖手旁觀。好處是坐山觀虎鬥,可以保存實力,伺機而動;壞處是,不論哪方獲勝,河西都隻能維持現狀,不能更進一步。除非,齊王那邊的實力強大到讓禁軍損失慘重——這個不太可能,畢竟齊王手中無兵,即使冒大不韙蓄養私兵,又能養多少?而先天宗師的戰鬥不會讓禁軍涉入。”


    蕭昡緩緩點頭,問:“中策如何?”


    任洵慢搖著羽扇道:“中策便是向聖人表忠心,提前站在聖人一方。好處是國公可以酌情向聖人提條件,用作戰後論功之賞,隻要不越過聖人的底線,聖人縱然惱怒,大抵也會應下;壞處是蕭氏的先天宗師要參戰……先天大戰,凶險莫測了。”


    蕭昡沉吟著,道:“下策如何?”


    “下策是站在齊王那方。”任洵的音色低下來,“齊王若想得到國公之助,那得……拿河西來換。”


    蕭昡的眉毛揚了一下。


    蕭琮皺了一下眉。


    顧邃不動聲色的看在眼裏,覺得這對父子的表情很有意思。


    任洵笑悠悠的道:“下策之所以為下策,是凶險大。方才國公也說過,齊王勝算不大。好比買馬投偏門,隻能期望它異軍突起。”


    他最後一句比喻說得有趣,卻沒有人發笑,蕭昡父子倆均凝眉沉思。顧邃則半眯著眼,看不清眼裏的神色,但觀其沒有說話的意思,即是認同任洵這上中下三策之說。


    端看,梁國公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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