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在書房內踱了幾步,轉念又想到,齊王畢竟不敢明目張膽的說女人當政是“牝雞司晨,禍亂天下”,所以隻能謠傳“辰星墮”,而不是“辰星惑”——前者隻是指女人中出了墮禍者,而不是指整個“女星惑亂天下”。


    這應該不是齊王不想,而是前麵四代女帝的功績實在太輝煌,尤其高宗、世宗、昭宗這三帝,締造了大唐武功、文治、國富民富的三大豐碑,迄今沒有哪位皇帝能超越,說“女主禍國”,除了睜眼說瞎話的迂腐之輩外,有誰信?完全是在找罵!即使大字不識幾個的農工商百姓,也因“昭宣變法”減免百姓的稅負極多,無論哪個行業的百姓都受到極大恩惠,這些代代政策延續,還有昭宗手書的“永不加賦”作為國策立碑在太廟,小民百姓談起來,哪個不感念昭宗女皇帝的恩德,讓他們這些子孫後代都受益?


    蕭琰想到這一節,又舒了口氣。


    齊王不敢扯到“女主當國為禍”,李毓禎的麻煩少了一半。剩下的這一半,相信以李毓禎的能力,加上有聖人支持,齊王的偽讖言掀不起滔天巨浪。


    蕭琰放下心來,又坐回書案後,接著看完母親的信。


    她提筆鋪紙,給母親寫回信,寫完後封入信函,待安葉禧明日上午送出去。便擱了筆,換了羊毫鋪紙作畫。


    她畫的是結香,十日前慕容絕又遣侍女送了這盆花,蕭琰便將它也擺到書房,休養期間,隔日在書房看蝴蝶蘭或結香作畫。


    但迄今為止,沒有一幅能臻達她說的“傳神”境界,統統作了廢。安葉禧丟廢紙簍時都心疼不已,回頭說拿到坊間畫肆都能賣個好價錢。蕭琰便笑,說“昔年顧常侍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睛。人問其故,他說:四肢的美與醜,本無關乎精妙處;畫人傳神寫照,正在這點睛裏”,又比較自己,“畫花雖栩栩逼真,得其形似,然未得其神妙。萬物皆有神,不獨人,草木亦有神髓。畫中無神髓,再好看,也是貽笑方家。”自家親娘是這樣的方家,看過娘親畫的花,她都覺得自己畫的沒法見人。


    安葉禧悄聲嘀咕,人家顧長康是畫聖,能比麽?拖著聲道:“郎君,你太苛求了!”


    蕭琰認真道:“精益求精,永不滿足,方為進取。不唯武道,世間諸道,皆應如此。”


    安葉禧表示受教,好吧,自家郎君的成功果然不是偶然的。


    這日作畫完畢,照例辰光過午,安葉禧已經在廊上叫她用膳了。


    蕭琰擱了畫筆,仔細看了兩眼,還是搖搖頭,提筆在畫上勾了個大圈,意思即作廢。便擱了筆,出房趿了軟趿去廳堂淨手用膳。


    用過午膳,她在院外的榆樹林中散步一刻鍾,便回寢臥換下了家居時穿著的直裰,換上細白麻布的缺胯衫學服,束革帶係上秋水刀,出廊著靴,揚聲給正在收拾書房的安葉禧說了句“我去書樓,酉正回來”,便縱出院子,往藏書樓的方向去。


    她在大周天劍陣內重傷後,一直在學舍內調養,內傷骨傷早已經養好了,但神識受損卻須得慢慢調養。原本按計劃,她遍曆劍陣巷諸陣淬煉後,應該閉關,準備突破洞真境了,但如今神識受損,對突破顯然是不利的。申王便叮囑她,慢慢調養,等神識完全修複後,再著手突破事宜。


    蕭琰便每日打坐,調養神識。但神識恢複的緩慢超過她的預期,果然,神識受損是最麻煩的,估計恢複到她的巔峰狀態,須得四、五個月之久。這麽長的時間,她當然不是每時每刻都打坐,神識又不是冥想多了能壯大,否則修苦禪的那些佛門高手是神識最強的了。所以,除開每日打坐外,她還練鍛體拳,喊山訣配合鍛體拳本身有淬煉神識的作用。此外,她還每天抽時間練字,作畫。這是她在清寧院養成的習慣,因為母親說“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字、畫凝練精氣神,對修身養性有好處,而且蕭琰這回有意外的發現,練字、作畫時的精、氣、神凝聚,竟然對她的神識修複也有好處,這讓蕭琰驚喜不已,此後更加堅持不懈。除此之外,她還抽出一部分時間去閱讀藏書樓的武道書籍。


    天院的藏書樓比起蕭氏講武堂的書籍浩瀚得多,青石砌成的書樓隻有四層,但每層的麵積極廣,比兩個馬球場還大,藏有武道書籍足有幾十萬冊,大部分天院的學子窮極一生,都讀不盡這裏的書。當然,也要分境界,像引氣境的隻能入一層,融合境的在二層,登極境在三層,四層則是洞真境。至於先天境的書?那不是在藏書樓了,而是在眾多學子隻聞其名不知其地的先天閣。


    蕭琰已經是登極境後期圓滿,卻踏實的從第一層樓讀起。當然不是全部看,根據書目書綱,在蕭氏講武堂已經閱讀過的,便略過;於她作用不大的,也略過。即使這般篩選,讀完第一層,也到了三月下旬。


    而從這日起,她才往上進入第二層。


    第二層都是身著青衣缺胯衫學服或青葛短褐學服的融合境學子,也有寥寥幾位著白服的登極境學子。蕭琰一身白色學服上來,多數學子都立在書架前翻書或坐在條案後做筆記,但也有一些學子聽到輕微的聲音而抬頭看過去……瞬間呼吸停滯,還有人“砰”一聲掉下書去。


    修習內功的武者聽力遠勝常人,這一聲“砰”在安靜的書樓中格外響亮了——那些低頭看書的做筆記的都齊刷刷抬頭、轉頭望過去……便都呆了。


    那是一個容姿俊麗得能讓人忘記呼吸的青年,那張臉,漂亮又精致,眉細長入鬢,斜挑如刀,在漂亮精致中又添了幾分英氣,身姿雋秀挺拔,即使身著素麻學服,也宛若玉鬆,還有那雙黑瞳,仿佛最純正的墨玉,又仿佛海水浸潤的黑珍珠,清亮瑩透。最出色是那氣質,如琉璃般晶瑩剔透,又如山泉般幹淨清冽,讓所有的女學子一見便生好感。即使男學子,心生嫉妒的同時,也生不出惡感。


    學子們呆了一陣,互相捅腰,戳胳膊,“這位登極境學長是誰?”


    便有知道的低聲答:“聽說是蕭氏梁國公之子……”


    “蕭氏?”一些政治敏感的驚訝了,天策書院可從來沒收過蘭陵蕭氏的子弟!


    “聽說才十七歲,已經登極境後期了!”


    “嗷?十七歲?!”讓我們去死吧!十七歲以上的融合境學子們都悲憤了。


    “真的假的?”還有人不信,“看著像二十二三了。”


    “沒聽說人成熟穩重麽?而且,算二十二三,登極境後期,那也是很厲害了。”


    “唉,人家生得好,沒辦法。”有人泛酸道。


    “光天賦好,能走多遠?”有人不屑這句話。


    “聽劍陣巷說,是打不死的蟑螂……”


    “呸!明明說的是打不趴的金剛……你是嫉妒人家長得俊吧?”有女學子立即義正詞嚴的反駁。


    “哼,你們女人是看臉。”


    “嘁!難道你們男人不看臉?你們男人更好色!”


    說話的男女學子各瞪對方一眼,哼一聲,扭過頭去。


    這廂又有消息靈通的說八卦:“聽說這位是秦國殿下的……那個。”擠眉弄眼:你們懂得。


    周邊人吸冷氣,“不會吧?”


    大唐貴女有情人不是稀罕事,尤其皇家的公主縣主們,十之四五都傳過緋聞。貴家子們也樂意與貴女們勾勾搭搭,反正兩廂情願,隻要不弄出孩子,不會有人深究。等到大家成親了,這種關係自然斷了。都是知情識趣的,不會讓這種關係損害到自己的婚姻家庭,當然更不會在圈子裏談論炫耀以前的情史。這樣做的人是壞了規矩了,在貴家圈子都會受到排斥——畢竟,誰都不願在圈子中,忽然聽到某男、某女炫耀說自己與某女、某男有過“關係”,而這個有“關係”的人恰好是自己的妻子或丈夫。


    因為大唐這種風氣,貴族圈裏無論男女,有親密關係的情人都不算什麽,婚前不論;即使婚後,男的養外室,女的養麵首,隻要後院不起火,旁的人都當看笑話而已。


    但秦國公主不一樣!


    因為李毓禎的形象是“冷淡,不近色”,向她拋媚眼的世家子多去了,還有世家女,但這位一概不假以辭色,連世家郎君中聲名最盛的崔七郎都沒得她青眼。世家男女圈子裏都在傳言:這位要以劍為伴侶了。


    但現在……居然冒出個情人?


    這消息太勁爆了吧?


    “不信?”說的人眼白一翻,表示對周遭學兄學弟一心撲在武道上、消息不靈通的鄙視,“京中圈子都傳遍了,你們這些……哎喲,耳不聰……”


    聽的人油然想起蕭十七那張俊得沒朋友的臉,還有那幹淨剔透的氣質,仿佛不沾染世間塵垢的美玉,都“哦”一聲作恍然大悟狀。長成這樣,真是貴家郎君的公敵,哦不,龍陽君除外。


    幾位龍陽君已經蠢蠢欲動了,但是……秦國公主盤子裏的,不好搶啊。


    還有幾位豎起耳朵聽八卦的女學子也在扼腕,已經被秦國殿下看中了,哎呀……不好撬牆角。


    蕭琰耳力勝過這些學子,如何聽不見這些竊竊私語?心裏暗罵李毓禎,坑死她了!但總不能揪著每個學子澄清說,她不是李毓禎的情人吧?心裏轉念又一想,這些人議論她與李毓禎的緋聞,總好過議論那首謗毀李毓禎的童謠吧,唉!


    蕭琰心中糾結的想著,麵上神情卻是一片平靜,仿佛什麽都沒聽見,穿著素襪的雙足輕捷的踏在一塵不染的桐漆地板上,衣袂緩動,如行雲流水,從容的走到掌書櫃台前,先行了個學子禮,便從櫃台上自取了一份書目,無聲的翻動起來。


    管理二樓的掌書見她不為外物所動,心裏微微點頭,提起玉槌便敲了一下。


    “當!”


    清脆的玉磬聲響在樓內。


    蕭琰身後的竊議聲立止,一幹學子各歸各位,垂頭垂眼,看書的看書,做筆記的做筆記,一個個安靜乖順得如鵪鶉。


    這藏書樓裏的每位掌書,都是讓學子忌憚的人物,據說曾有膽敢犯藏書樓規矩的學長,被收拾得很慘很慘,真是聞者驚心,見者心慫——總之,不能惹!


    蕭琰看完書目挑書,先去甲字架。她內力深厚,這麽站著看書一天都不會腿軟。同一書架內有學子偷覷她,她自然察覺到了,但沒放在心上。僅留一分神識在外,便沉入到書中去了。


    酉時二刻,她準時出了藏書樓。回到學舍,正是酉正時分。


    安葉禧在她脫靴後,一邊遞上手巾給她拭手,一邊笑嘻嘻的說:“慕容宗師又派侍女送來了一盆花喲!——粉色的薔薇,漂亮極了。我先擺在讌息室了。郎君要放在書房嗎?”


    蕭琰“唔”了一聲,想了想,“先放在讌息室吧。”書房裏的蝴蝶蘭和結香還沒畫好呢。說著將手巾遞了她,徑自入了主房,沒理會安葉禧那欲說還休的曖昧表情,心裏尋思著已經收了千山學長三盆花了,所謂禮尚往來——該回個什麽禮物為好?


    將這些花畫得傳神了送給她嗎?


    若千山學長不喜歡花卉畫,那刻個小印送給她吧……嗯,印鈕刻她送的花。


    蕭琰覺得這主意好,兩種回禮都是需要用心的,用心的禮物是好禮物。禮物麽,真心實意最重要。


    洗漱後用了晚膳,稍事休息後她便在讌息室裏打坐,直至亥初才睜眼。屋內燈燭明亮,蕭琰下榻起身,伸展了下身子,便踱步到花架前,看那盆薔薇花,漸漸的有些出神。


    她想起了沈清猗在清寧院對她說的話:“薔薇很好。阿琰看見喜歡的薔薇,送給我好了。”


    蕭琰覺得綻放的薔薇花都很好看,但說多麽鍾它們,自己又不至於——那什麽是“我喜歡的薔薇”呢?應該不是隨隨便便一株、她覺得好看的薔薇。


    還有,姊姊她是真的喜歡薔薇花,還是意指與薔薇花有關的什麽呢?


    蕭琰沒有想明白。


    這種啞謎好難解!


    她忖著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觸了觸嬌豔的花瓣,心想:或許應該請教一下千山學長,這薔薇花是不是有什麽寓意?或許,要從這方麵著手?


    花的寓意什麽的,千山學長應該懂吧?……這麽會養花的人。


    當然問娘親是最好的,娘親最會蒔花,應該也最懂花。但蕭琰覺得以親娘的聰明,她一問,扯出沈清猗了。在娘親跟前,她很少說蕭氏的人,說的多的也是長寧祖母和安平母親。姊姊是蕭氏的媳婦,還是別扯出來為好。何況,更重要的是,萬一這種花有讓人誤解的寓意,被阿娘誤會了怎麽辦?——姊姊肯定不會是這意思啊!到時她扯不清了,天知道阿娘會腦補些什麽奇奇怪怪的出來。


    蕭琰覺得完全不能考驗親娘在這方麵的節操。


    ***


    四月中,河西的薔薇也開了。


    梁國公的檀柘院裏種了一叢密集的薔薇,滿枝燦爛,清晨下了微雨,花瓣紅暈濕透,與鄰近的兩叢牡丹相映成景,一個嬌豔美麗,一個華貴美麗,將端重肅穆的國公院子渲染出了一片生機。


    蕭昡踱到書房的玻璃窗前,目光落在廊外開得正好的花卉上,眉間又多了一分愉悅,回頭嗬嗬道:“這可傳得真快,不過是兩旬左右吧,傳到河西了。嗬嗬!”最後兩聲笑,帶著譏諷,又有兩分幸災樂禍。


    他身後的紫檀書案上,用鎮紙壓著的一張竹紙,寫著疾風館呈上來的情報:那首影射秦國公主李毓禎的童謠已經在賀州傳唱開了。


    皇室這內鬥可真有意思。


    讓他們世家看了好一場笑話!


    國公府的謀主任洵搖著雪白的鵝毛羽扇,穿著大袖寬袍的身子倚著一張弧形憑幾,另一邊的袖子曳撒到藤席上,豐姿清雅又慵懶,慢悠悠道:“國公莫要高興早了。齊王這般行事,難道不奇怪?”


    太明目張膽了!


    完全不顧忌聖人猜測出是他在造讖言。


    以齊王目前被聖人停職“養病”賦閑在家,以及齊王係的幾位將軍都被調到諸衛升為“上將軍”這種名頭好聽卻無掌兵實權的職位,文官的宰相班子裏也無齊王的人,可謂無兵無權。


    而偽造誣蔑秦國公主的讖言,隻要聖人願意,足以給齊王扣上“謀逆”的大罪,終生圈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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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王究竟是有什麽底氣,敢這麽明目張膽?


    蕭昡和蕭琮的眉頭都端凝起來。


    另一位謀主——都督府長史顧邃半眯著眼,沉聲道:“除非,齊王有倚仗……能讓皇帝顧忌的倚仗。”


    蕭昡父子都注意到他說“皇帝”,而非“聖人”。


    說“聖人”是當今陛下。


    說“皇帝”,那是大唐皇帝,包括當今聖人在內。


    能讓大唐皇帝都顧忌的倚仗,那是什麽?


    蕭昡想到了一個可能,眼色頓時一凜。跟著蕭琮也想到了。


    父子倆神色都驚愕又驚震。


    蕭昡緩緩坐回座位道:“……天策書院,有支持齊王的先天?”


    而且,是能讓聖人忌憚的先天宗師的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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