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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人哼哼,“醋魚不加糖,能叫醋魚麽?仔細禦膳房掌膳用糖醋糊你一臉。”


    秦有抬手抹了把臉,他自個糊行不?遇上這麽個任性又耍無賴的主子,他隻能時時糊自己一臉了。


    蕭琰咯一聲笑道:“阿翁說的是。醋魚不加糖,那該叫酸魚啦。”


    聖人哈哈,遞她一個讚賞的眼色。


    老少二人瞬間在嗜好甜食上點亮了“靈犀相通”。


    李翊浵斜眉看父親,“皇甫奉禦讓您不要吃太多糖。”


    “皇甫奉禦”是尚藥局禦醫之首。


    聖人翻個白眼,不以為然的,“不是怕我得糖尿症麽?反正這一兩年光景了,還不讓我吃個夠。”


    李翊浵神色一戚的叫道:“阿爹!”


    聖人心裏“哎喲”一聲,趕緊打個哈哈道:“我這是說著玩的,不作數,不作數。阿爹還想看你移接的九色牡丹呢。”他今日隻穿了件細布直裰的便袍,頭上沒有戴襆帽,隻用一根碧色通透的雲紋簪子簪了發,帝王的威勢尊貴和手握殺伐決斷的雄毅在女兒麵前都全數斂去,隻似一位富家閑翁般,笑語哄女兒開心。說完一翻手握了蕭琰的手臂,笑道:“走,走,去看你阿娘移接的牡丹。在哪?”說著,遊目四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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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琰另一手立即指向東邊的坡麵花圃,笑回道:“阿翁,這邊。”腳下往那邊帶去。她知道聖人這是故意扯開話題,不讓母親傷心,頓時對聖人又生一分好感,這聲“阿翁”也叫得真心。


    李翊浵的傷感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本來是達觀的性子,轉臉笑起來,得意的道:“阿爹,你瞧著吧,今年四月花時,我定能將三色同株的什錦牡丹種出來。”


    聖人嗬嗬點頭,一臉“我家神佑是最厲害的”樣子,完全是一個得意女兒又炫耀女兒的父親,除了容貌英俊瀟灑非常,氣度軒闊外,完全看不出皇帝的架子。隨扈的內侍和控鶴衛卻都習以為常:聖人在十一殿下麵前,從來隻是父親,而不是大唐的陛下。


    蕭琰對聖人又增一分好感。


    到了東麵坡基的花圃裏,聖人撩起直裰蹲在地上,給女兒遞花剪、接枝條、扶枝條……打下手做得樂嗬,搶了蕭琰之前的活兒。蕭琰看得也樂嗬,轉手接了侍女遞茶盞的活兒,時不時插一句嘴說聖人姿勢不對。聖人哼聲說這姿勢是傳遞紫微之氣。蕭琰“哈”的一聲,“東陽夫子傳遞青木之氣還差不多。”聖人作勢要踢她,蕭琰哈哈笑……一老一少相差五十來歲,竟然如兩個頑童般,耍笑得合契。


    聖人一邊和蕭琰鬥嘴,做事的態度卻極認真,動作不太熟練,卻仔仔細細的,淨白修長的手,無論是扶枝條,還是纏繞接枝的布帶,都透出美感。在斜坡地上蹲著身子,換了別人姿勢可能不雅,但聖人做來卻讓人覺得隨性自然,有種灑脫優容的美感,即使直裰上沾了泥,也完全無損風華,反而讓人覺得率性不羈。


    蕭琰真心覺得,聖人是個美人。無論什麽姿勢,無論正麵還是側影,都美得無可挑剔。估計在朝殿上捋起袖子和言官幹嘴架,耍無賴,也無損其俊容美姿。難怪以外祖母那般的美貌和博學多才,也自願當時還是太子的聖人為良娣。


    待三株牡丹都嫁接完,蕭琰端了陶匜服侍聖人和母親洗了手。祖孫三人回到賞花台,坐在鋪著錦圍子的石桌邊說話,李翊浵親自動手烹茶。蕭琰已經看過很多遍,仍然為母親優美流暢、仿佛蘊有道韻的動作著迷,雙目一霎不霎。


    聖人得意的拍下她肩道:“你阿娘的茶道是我教的。”斜長入鬢的眉笑飛起來,湊過頭來悄悄聲道,“你阿婆當年是被我的茶道迷住的。”說著擠了下眼,“跟你阿娘好好學,以後多勾美人。”


    “……”蕭琰默默抹汗,心道:聖人真是阿娘的親爹,這說話的調調都是一樣一樣的。


    喝完一道茶,李翊浵便讓蕭琰陪著聖人回寢院換衣服。


    蕭琰知道,這是母親讓她與聖人獨處。


    她陪著聖人下了高台,從柏牆徑道出去,徐步而行,內侍和控鶴衛都遠遠隨在後麵。


    聖人問她傷勢如何。蕭琰說:“已經好了。”又感謝了東陽公主。


    東陽公主比聖人小一歲,但人家卻是顏若三十許人,聖人頓時覺得好憂傷。所以最不願意去的是天策書院,見著那些年長的叔伯輩們一個個精神健旺,依然“年輕貌美”,聖人眼角想抽筋,去多了絕對會眼傷。


    當然聖人這死了都要美的小性子是不會跟外孫女表露的,他嗬嗬一笑,和顏悅色的說起蕭琰進天策書院的事,“二月初一上午,阿禎帶你過去。你是申王推薦入院的,入院後申王是你的講武夫子。”


    申王是先天宗師,蕭琰在吐蕃王宮大殿見過他,聽李毓禎介紹過,是天策書院負責武道的“天院”左祭酒,即掌院之一,安排他給蕭琰做講武夫子,那是很重視了。蕭琰衷心感謝的應了一聲:“是。”又說道,“多謝阿翁費心。”


    聖人捋須一笑,蕭悅之是個感恩的孩子,墨尊將她教得很好。


    聖人負手徐步而行,一直沒有坐肩輿,邊走邊與蕭琰閑話家常,說著說到了蕭琰的外祖母——靜貞皇後。


    “……你和你阿娘的下巴生得像你阿婆,都有那道美人痕。但你阿婆的性子有些孤冷,喜靜不喜動,一人看書能坐一整天。你阿娘卻是喜動不喜靜,闊朗,灑脫,雖有執著,卻不會偏執。”


    言下之意,是說靜貞皇後偏執?


    蕭琰心裏嘀咕著,她聽母親聊過外祖母,聖人登基後,是四妃之一的淑妃,但三十五歲因病早逝,聖人傷痛,追諡為靜貞皇後。阿娘說,外祖母其實是抑鬱而逝,因為用情太深——情深不壽。


    阿娘說,外祖母是個冷清的性子,但越是冷清的人,動情後陷得越深。像冰下燃燒的火焰,若不能被對方暖融破冰,那火焰會燃盡自己。


    但聖人無法回應慕容皇後的專情,聖人情真,卻不是唯一。


    蕭琰當時不認同的道:“聖人也可以專情。”


    不專情,是因為娶了很多個。


    她從不認為皇帝必須要娶很多人,高宗皇帝隻娶了一個,卻是大唐最令人尊敬的君主。


    阿娘笑,說:“人各有性。你阿公本是多情風流的人,你要求他專一,跟要求你‘三心二意’一樣,都是強人所難。”


    阿娘說,感情是用自己的心去敲另一個人的心,能不能敲擊出火花,能不能得到對方同等的回應,都是動情之初難以預料的。動情,其實是一廂情願。上什麽人,做出什麽選擇,要承受它的後果,無論是幸福的,還是苦痛的。


    不過蕭琰覺得,聖人提起靜貞皇後,應該不是說感情。


    身為大唐的皇帝陛下,他不會與一個臣子談帝後的感情;身為外祖父,他也不會與外孫女說他與外祖母的感情。


    聖人話中,應該另有深意。


    蕭琰心裏琢磨著,卻一時難想明白。


    聖人已經轉了話題,之前說起靜貞皇後時顯露的傷感已經斂去,順口往下說起了蕭琰母親小時候的趣事。


    “你阿娘從小頑皮,上學了也沒安分,但每次都有本事讓夫子責罰不到她。從大明宮的蒙學,到太極宮的小學,到天策書院的外學、內學,你阿娘做了很多搗蛋事,讓夫子牙癢癢卻又抓不著她的把柄——因為總有人頂鍋。她的皇兄皇姊、皇弟皇妹,沒有哪個不曾挨過夫子戒尺的,包括太子,隻是因體弱之故,挨手板的力度減輕了些。”


    蕭琰聽四哥講過,皇室對皇子皇女的教育很嚴格,雖然有陪讀,但皇子皇女讀書受罰,是沒有陪讀代替受罰這個規矩的,無論哪個皇子皇女挨手板都得自己受著,當然陪讀也要一起打,因為沒有起規諫的作用——這是高祖皇帝定下的規矩,說“業精於勤荒於嬉,代罰即寬縱其‘嬉’;更有弊者,從小養成不擔責,少幼成習慣,成年後心性難改,何以擔事?儲君者,何以擔國?”


    聖人說到這,聲音帶了笑道:“教過你阿娘的經課夫子,對她都是又又恨。喜的是,她讀書過目不忘,而且天資聰穎,舉一反三,還能提出自己的獨到見解,甚至讓夫子受到啟發——實在是天資極慧、又極會思考的學生。但令夫子氣恨的是,這等天縱其才的學生,心思卻不放在正經學習上,一天到晚琢磨些‘奇思怪想,異想天開’的事……”


    蕭琰聽得哈哈,“奇思怪想,異想天開?”


    若是在經學傳家的世家,比如魯郡孔氏和滎陽鄭氏,這兩個詞絕對是貶義;但蕭琰是從不輕視雜學的蘭陵蕭氏出來的,蕭氏經道堂是鼓勵敢想,誰說異想天開不能成為奇思妙想呢?


    蕭琰聽到這兩個詞,覺得這是表揚母親的話。


    聖人見她這表情忍不住樂,哈哈兩聲,引用那些夫子的話道:“說你阿娘,一天到晚鼓搗吃食,進禦膳房比進學堂還勤奮,琢磨食譜比讀經書還用心,春天來了琢磨做花露,夏天來了琢磨做冰飲……;天冷了琢磨木屐底下裝冰刀溜耍,天熱了琢磨在池子裏遊能讓人浮起不沉的鳧水服……;坐馬車時琢磨讓馬車變成船,遇到河也能渡水過;坐到船上琢磨讓船變成車,用馬拉著在水上跑;放紙鳶時想著人能抓著紙鳶在天上飛,或者跟鳥一樣,插了羽毛翅膀飛——嗯,那陣子,皇宮裏凡是長了毛的,看見你阿娘哆嗦……”


    蕭琰哈哈大笑,原來母親小時候這麽能搗騰啊!


    聖人笑著說:“你阿娘小時候,走到哪都是鬧得人竄馬跳,一窩子的人跟著她瞎折騰。”說是“瞎折騰”,他臉上的笑卻絕對不是這意思。“禦膳房的掌膳和將作監的大匠可喜歡你阿娘過去了,湊一起能變著法兒折騰。墨大匠還起了心,要培養你阿娘為一代女大匠,哈哈……”


    大匠是將作監的長官,從太宗皇帝起,曆任都是“墨機”一學的人擔任,上一任將作大匠是滕郡墨氏出身,在大匠的職位上做了二十年,以七十五高齡致仕——聖人說的“墨大匠”應該是這位。


    蕭琰聽得有趣,但她家阿娘肯定不會有做什麽大匠的想法。她與母親在一起的時間雖不長,但母女倆日日相對,相處又極親近,她對親娘的性子是頗為了解了——不管做什麽都是為了“悅己”。


    聖人說:“你阿娘聰明,學什麽都快,但凡她想學的,沒有不會的。但她的喜好來得快,去得也快,喜歡時可以昏天黑地,不喜歡時可以隨手拋卻。除非是能讓她長久感到快樂的事,否則,沒有持久的。”


    蕭琰笑道:“這是因為您疼阿娘,所以阿娘能做她喜歡做的事。”


    聖人微笑點頭,“朕有這麽多兒女,你阿娘是我最寵的,也是最聰慧的,但朕從沒有想過,要立她繼承皇位,你可知為何?”


    蕭琰見聖人笑容一斂,威勢自然而然的流露,從“可親可”的“阿娘的慈父”又變成了氣度恢宏的帝王,她也不由得嚴肅起來,認真想了一會,答道:“是因為皇位不能讓阿娘‘悅己’嗎?”


    聖人哈哈笑起來,手掌在蕭琰頭上撫摸了一下,道:“你說的對。”


    他停步望著天空,說道:“你阿娘樣樣都好,卻是不適合做帝王的。大唐的帝王,擁有最廣闊的疆域,最強盛的國家,最強悍的軍隊,有著無上的尊榮和權力;但是,大唐的帝王,也有著最沉重的責任——


    “他必須讓這世上人口最多的國家的所有百姓吃得飽、穿得暖,不受饑餓之困,不受貧寒之苦,不遭洪旱侵害,不受疾疫肆虐。他必須讓大唐的軍隊永遠最強,不可戰勝,讓大唐的武力最強,不可超越;讓大唐的商貿最繁榮,不可超越;讓大唐的技術最先進,不可超越。他必須:讓這世上最恢宏璀璨的文明如同天上的星辰,永遠光輝,一代一代更加燦爛,永遠是最強者的文明!”


    “這,是大唐帝王的責任!”聖人的聲音鏗鏘有力,帝王的恢宏、磅礴的氣度,赫赫揚揚。


    蕭琰不由肅然起敬。


    帝王,享受無上的尊榮,卻也要承擔無上的責任。


    “而你阿娘,沒有這樣的責任心。”聖人轉臉笑道,神色卻沒什麽遺憾。


    蕭琰也笑道:“阿娘還是‘長樂未央’好。”做帝王,哪有一生自由自在來得好。


    聖人哈哈道:“不錯。”抬步向前,聲音宏朗,氣度軒闊,“未可擔國者,不可為帝王;未可擔天下者,不可為大唐帝王。”


    蕭琰覺得這後一句,實是含義深刻。


    未可擔天下者,不可為大唐帝王。


    聖人給她說這些,是說為帝的責任,還是有更深的含義呢?


    而這一點,直到多年後,當蕭琰麵臨抉擇時,才明白今日聖人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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