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的夏天,爸爸帶著我和媽媽一起去了大連旅行。依稀的印象中,我隻見過我三歲時和他們共同旅行的照片,後來我讀書了,他們的工作也忙了起來,三個人一起外出的機會幾乎為零。我們住在大連海邊的一所旅館裏。環境一般,但想到是全家一起旅行,還有即將要去的景點,心裏還是蠻激動的。隻是沒有想到,我爸每天早上六點就起床,一個人去海邊溜達,也不帶我和我媽。我和我媽隻能自己行動,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到了當時大連最繁華的大商場。下了手扶電梯,全是各種熱鬧的專賣店。進入第一家專賣店,我媽拿起一件99元的t恤,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對售貨員說:“能不能便宜一點,30塊我就買。”售貨員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大姐,我們這裏不砍價,如果你要買便宜的,可以去批發市場。”說完之後,瞟了瞟我。我立刻拖著我媽離開這家專賣店,然後低聲告訴她:“媽,專賣店是不能講價的。你可不要再講價了,太丟臉了。”


    然後我們又進了第二家專賣店,我媽又給我爸看中了一件t恤,還是99元,然後她對售貨員說:“100塊我買三件,賣不賣?”


    可想而知當時的局麵有多麽尷尬,出來之後我很嚴肅地對她說:“如果你再進專賣店砍價,我就不和你一塊兒逛了。”


    沒有想到,到了第三家,我媽依舊這麽做了。我的臉突然就垮下來,轉身就把她拋在了交錯的人流之中。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人真多,我媽身高不到一米六,我一轉身,她就看不見我了。她沒有手機,不知道旅館的地址,連坐公交車也是跟著我坐的。她將近20年沒有出過我們生活的城市,她的腦子裏沒有專賣店的概念。她曾被外公外婆當掌上明珠對待著,每個月給她補貼最多的生活費,每次回老家,外公都會派車去接她,隻因她遇見了我爸,開始學習持家,一切都買最劃算的,再也不會浪費,再也不會問外公外婆要生活費。隻因為在專賣店談了價錢,就被她大三的兒子甩在了陌生城市的鬧市區。那天,我心情不好四處逛,直到晚上十點才回到旅館,我爸問媽媽去哪了,我說不知道。媽媽是十點半回來的,我爸問她去哪了,她什麽都沒說,也沒有責備我,好像白天發生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過了好多年,當我參加了工作,看著舊照片,突然想起我們一起去大連的這件事,我問我媽,那一次大連的旅行,為什麽爸爸每天都在海邊一個人獨處?我媽告訴我,那是爸爸從醫生涯中第一次出現失誤,造成了醫療事故。醫院怕爸爸想不開,給爸爸放了一次假,希望媽媽和我能陪著他散散心。對於我爸那種好強的人而言,那無疑是他人生當中最大的一次否定。在大連的日子裏,我媽不敢勸他,也不敢告訴我,媽媽每天都怕爸爸突然想不開萬一在海邊出了事怎麽辦。


    拿著舊照片,聽著媽媽的敘述,然後突然想到那一次我把媽媽扔在大連的繁華鬧市區,我的心就像被刀子狠狠地戳了一下。當時媽媽的心情已經糟糕到無依無靠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而唯一值得依賴的兒子卻把她甩在了一個陌生城市的心髒,通向肢體的微細血管無數,她根本就找不到回旅館的路。


    胸口戳的那一刀,拔出來必死,不拔出來也有止不住的血嘩嘩地流。我看著我媽,她仍在回憶爸爸當時的心情,似乎對我把她甩在鬧市區的事情完全遺忘了。


    我欲言又止,心裏憋得難受。我裝作很無所謂的樣子問她:“那天晚上你怎麽回旅館的啊?”她想了想,很雲淡風輕地說:“忘記了,反正轉了幾趟車就回去了。”我笑著說:“你真厲害。”心裏卻特別想對我媽說一萬句抱歉,看著她似乎完全不記得我傷害過她的樣子,這句抱歉卻怎麽也說不出口。我和媽媽的關係很好,可是關係再好的人,總有一些心底的話說不出口。之後,我開始變得喜歡陪我媽逛街,她也很開心,而我也不管自己的信用卡裏究竟還有多少額度,隻要她看中的衣服,我都會立刻讓店員包起來,然後告訴她:“我賺錢很容易的,簡直是一小時賺1000塊那種節奏。”其實每次給她買完東西,我都要辛苦地還好幾個月的信用卡。而我這樣做的唯一目的就是去彌補大三的時候對她造成的傷害。


    她說過:“我不希望每次提到’媽媽的味道‘幾個字時,你永遠想起的都是帶著洗衣粉味兒的泡飯。”


    其實我這麽做的目的也是一樣,我不希望她每次走近專賣店的時候,想起的都是我把她拋下的尷尬。


    越是親近的人,越是有些話說不出口,也許我們都知道,很多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再大的傷害都不能阻止我們現在的感情如何的親密,隻是,如果你真的愛一個人的話,你總是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彌補過去時光裏造成的傷害——無論對方現在是否還需要。


    故事寫完了,時間還在繼續。我在大學宣講的時候,曾經說起過這個故事,很多同學都被感動。有同學問:“那你現在有對媽媽說過這件事情嗎?”我說沒有。他問:“你打算說嗎?”我想了想,回答他:“也許我不會再當麵跟她說這件事了,但我會在心裏一直提醒自己。很多事,說出來是一種解脫,但留在心裏才能一直反省。”


    我媽曾說:“你每次去大學,都跟同學們說些什麽啊?我能去聽聽嗎?”我說:“那我回湖南的時候,你來吧。”她說:“好啊。”等到臨近的時候,她又說:“我要和我的姐妹們去約會,你自己說吧。”我說:“好的。”


    回來後我爸卻告訴我:“你媽一直在家裏上網搜索微博,看你宣講的反應。”


    親近的人永遠把話藏在心底,卻用行動告訴全世界自己很在意。


    2014.3.9


    不能對外婆說的話


    有一種孤獨是小時候覺得順其自然的事情,稍微大了之後認為那是按部就班,直到有一天你才發現一切所剩無幾、無能為力,隻能且行且珍惜。


    連著幾個周末都在外地工作,一晃眼就到月底了,想著之前對外婆承諾的“我一定每個月都回來看你一次”即將失效,心裏滿是愧疚感。


    給外婆撥了一通電話,照例很快接起來,仍是大嗓門在話筒裏問:“哪位?”


    我見過很多人的爺爺奶奶,無一不是因為聽力下降,導致無論別人說話還是自己說話都是大嗓門,但唯獨外婆是例外。她的大嗓門由來已久,小時候每次聽到外婆喊自己就心慌,現在隔著電話聽起來卻顯得中氣十足非常健康。


    我十分抱歉地對外婆說:“外婆,最近周末都比較忙,這個月不能去看你了。”


    外婆說:“沒關係,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來呢?”“下個月,一定回去看你。”


    “今天多少號啊?”“27號了。”


    “那你是1號還是2號回來啊?”外婆問得特別自然。我突然一愣,說實話,對於外婆即時的反應,我常常分不清楚她是幽默感太強,還是因為心裏確實是那麽想的。因為想我,所以希望我能盡快回去?還是覺得這個笑話說出來,我仍然會像當年一樣哈哈大笑,然後對外婆說:“你不要逗我啦。”


    自從外婆的年紀過了80歲之後,我越來越分不清外婆的幽默了。


    她83歲那年來北京看我,我約了一大堆朋友吃飯,整個席間我和好朋友們開著各種葷素不一的玩笑,常常是話音剛落,外婆就哈哈大笑起來。


    女性朋友說:“你們怎麽來這麽晚,我一個人坐在這裏等你們很尷尬好嗎?”


    我們回答:“你化那麽濃的妝坐在這裏,你怕別人花一百塊就把你帶出去是吧?”


    外婆立刻:“哈哈哈,哈哈哈。”頭幾次,大家以為外婆隻是為了給我們這些晚輩捧場,後來聽著聽著感覺不妙,然後我試探性地問外婆:“外婆,你每一次笑是為了捧場還是真的聽懂了啊?”外婆特別自然地回答:“本來就很好笑嘛。”我看著她笑眯眯的樣子,仍將信將疑。


    外婆剛到北京時我開著車帶她四處兜風。她不願意坐在後座,一定要求坐在外孫的副駕駛座上,說是離我近。


    外婆坐在車裏看著北京每一座高樓,問我這是幹嗎的,那又是幹嗎的。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樣的問題,因為無數次我經過北京這些大樓時,我都會問自己:那麽多樓,那麽多空間,那麽多人,他們究竟每天都在做些什麽?這個世界,我了解得並不多。然後我說我也不知道,然後抱怨幹嗎要起那麽多樓。然後外婆就會哈哈笑起來說:“當年那麽少人,那麽少房子,我活得這樣。現在那麽多人,那麽多房子,我還是活得一樣。你說多那麽多東西有什麽用嘛。”


    外婆說完這一段,我忍不住看了看她。外婆就像個懷春少女麵對眾多相親者般,低聲細語對閨蜜說出自己心底的那點兒小心思,我特有體會地附和著她:“我也覺得,要那麽多樓幹嗎。”


    她繼續微笑著看著車窗外,過了一會兒外婆突然很疑惑地對我說:“你看,又是一輛2號車,為什麽我們總是遇到這輛2號車?”


    “2號車?”我順著外婆的視線看著車的右側,一輛出租車正在並行。


    “哪裏是2號車?外婆你看得清車裏的編號?”我很詫異。


    “你看嘛,那麽大一個2貼在它的窗戶旁邊嘛!”外婆指給我看。


    我仔細一看,那是每輛出租車上都會貼的標誌“每公裏收費2.00元”,那個“2”被印得老大,於是外婆就把所有的出租車都當成了“2號車”。


    外婆就是這樣,什麽都問,什麽都覺得好奇,好像我印象裏的外婆一直是這樣,也從來沒有發過脾氣,對我總是笑嘻嘻的。


    外婆年輕的時候,中國的鎢礦業發達。外婆帶著全家生活在全國有名的大吉山鎢礦,她是鎢礦的一名選工。顧名思義,就是站在傳送帶旁邊把混雜在鎢礦裏的廢石子都給挑選出來。後來,外公當選了鎢礦的黨委書記,組織上為了照顧外婆,把外婆從選工調動到了電話接線員的崗位上。說是照顧外婆,其實是為了讓外婆有更多的時間照顧家裏,以解放外公照顧家庭的時間。


    由於工作的緣故,我父母常常夜裏加班,而我夜間醒來找不到他倆,就會哭著跑去醫院,在病房走廊上大哭一場,誰都攔不住,那時的我四歲,父母沒辦法,便又把我扔回了江西外婆那兒。


    因為知道我怕孤單,所以外婆上班時就會帶著我,絕不會扔下我一個人。她常常任我在電話接線間裏胡來——比如我會把各種線拔出來,插到不同的孔裏,她總是樂嗬嗬地看我把她的成果搞得一塌糊塗,然後再十分有耐心地把它們一一恢複原位。後來我就不讓她看著我亂來,而是讓她轉過身數20下,我趁機亂弄一氣,然後再看外婆把正確的線插回正確的位置——現在想起來,這簡直就是qq遊戲連連看的最早版本的最高境界嘛。我想如今外婆以八十好幾的高齡仍然如此靈動且冰雪聰明,一定與我當年對她“連連看”的培訓密不可分。


    因為這樣每天都和她黏在一起,所以誰都不能取代外婆在我心裏的地位,當然我也絕對不允許別人取代我在外婆心裏的地位。後來表弟出生了,我很愛表弟,所以當外婆帶他的時候,我也會一直在旁邊跟著,外婆每次哄表弟之後,就會回過頭來和我對視一眼,我便迅速扭頭,我不想讓她知道我那麽在意她對我的關心,我也不想讓她知道我在妒忌表弟得到的關心。


    其實每次她回過頭看我的時候,我都特別開心,特別特別開心,雖然我裝作滿不在乎,但是如果有一次她沒有按時看我一眼,我就會非常難受,情緒跌到穀底,之後再怎麽喚也喚不回來。


    有一次全家吃飯,我和表弟和其他的鄰居在院子裏玩,外婆跑出來叫了一聲表弟的名字,讓他趕緊洗手吃飯。但因為沒有叫我,我故意不進屋,故意不吃飯。後來小舅出來喊我,我也是很不情願地跟著進了屋,一整晚都處於極度的難受之中,我覺得外婆已經不在意我了,表弟已經完全成為她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了。長輩們問我怎麽了,我隻搖頭,什麽都不說。外婆走過來也問我怎麽了,我頭扭過去,仍然什麽都不說,唰,兩行眼淚就流了出來,憋著不哭,鼻涕也流出來了。


    外婆看我什麽都不說,默默地歎了一口氣,準備轉身去收拾餐桌。我突然從後麵跑上去一把抱住她,把頭埋在她的腰間,大哭了起來,然後反反複複說著一句話:“為什麽表弟叫你奶奶,而我要叫你外婆,為什麽我要叫你外婆。”全家人都愣住了,不明白我的意思。


    小舅跟我解釋:“因為舅舅的孩子叫舅舅的媽媽就是奶奶啊,阿姨的孩子叫阿姨的媽媽就是外婆。”


    “我不要叫外婆,我也要叫奶奶。因為外婆,有個外字,我不要這個外字,我不是外麵的!!!”我真是流著鼻涕眼淚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出這麽一長串,哭得天花亂墜,卻轟的一下把所有人的笑穴都給點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一看他們笑得那麽厲害,哭的聲音就更大了。外婆蹲下來,抱著我,又好笑又心疼我,眼裏也全是眼淚,她說:“好好好,我不是外婆,以後你不要叫我外婆了,你叫婆婆奶奶都行。”


    這件事情是後來外婆告訴我的,我都不敢追問細節,因為任何追問都是對自己的諷刺。外婆回憶起來的時候眼裏閃爍著向往,她說:“小時候你一直跟著外婆,後來你去讀大學了,又去北京工作了,現在我們一年都見不到兩麵,幸好那個時候我們一直在一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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