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貧困這件事,李旭林並不當作負擔,而是一如既往地無所謂。一個月的生活費來源全是不多的稿費,有時吃飯我執意埋單,編造出各種各樣的理由:我媽來看我了,我爸給我的私房錢,我舅欠我的壓歲錢。他看著我,最後總會歎一口氣,然後說:“我知道你為我考慮,但請真的為我考慮才好啊。”


    這句話,我聽了幾次都沒怎麽懂,仍舊憑著一腔熱情搶著付賬,他也一再執意爭搶,隻是總搖搖頭,略微苦笑。


    無論生活費如何窘迫,李旭林一直都是意氣風發、朝氣蓬勃的。大四畢業時,他出版了自己的詩集,是他多年的作品,薄薄的一本,一個字一個字都是他在停止供電後的燭光下寫出來的。他送給我的詩集扉頁上寫了我的名字,以及與我共勉的話。其實那時我們見麵的機會已經很少了,我每天都去湖南台實習,而他也常常奔波於報社,我們都在為自己的將來努力。他把詩集送我時,眼含熱淚,我也瞬間紅了眼眶。大學四年,我們無數次暢想自己的文字能結集成冊的那一天,我們知道彼此一直沒有放棄過寫作。


    大學畢業後一年,我在學校旁邊的商業街遇到他。老朋友相見,滿篇腹稿卻無從說起,他問我怎麽樣,我說挺好的。他說他也挺好,就是忙。


    這幾年來,我零星聽到有同學說也在那條商業街遇見過他。他帶著女朋友,和同學們交換了名片,名片上寫著教育報社。這是我聽到的唯一的關於他的消息,但也足以自傲了,他一直都沒有離開過他的理想:從師大畢業,當一名教師或者教育戰線上的工作者。由於大學裏他朋友很少,後來我來了北京,便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但他的作品還在我書架上擺著,希望下一次遇見時,我能夠親手把自己的作品送給他,並告訴他:大學畢業後,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說……直到現在也沒放棄,直到未來。


    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有很多很多的轉彎,但總有那麽幾個人讓你轉彎時不心驚不膽戰,告訴你朝著那個方向就對了,並給你強大的力量。如果在大學沒有遇見李旭林,我也許不會走上寫作這條路,一寫就是15年,有沒有成績另說,但在這樣的堅持中,我看到了真實的自己,也在長年累月堆積的文字裏,讀懂了自己。


    後來的日子裏,我也遇見了一些有熱血、有溫度、有才華的年輕人,雖然不認識,但我總是有勇氣迎上去,說一句:你真厲害,一定可以的。看著他們那種惶恐又不知所措的眼神,我總會想到自己。偶爾,他們也會酸酸地對我說一句:“同哥,謝謝你哦。”我就會當作什麽都沒有聽到一般忽略掉,當年李旭林就是這麽對我的,我覺得他顧左右而言他的樣子老帥了。


    我想,未來一定還有機會見到李旭林,而我們也將像大學時那樣,兩個人坐下來,吃吃飯聊聊天,為彼此驕傲。我想對他說的話很多,但最重要的是:謝謝你改變了我,讓我能夠成為力所能及去幫助別人的人。


    2014.1.22


    靠近你,溫暖我


    有一種孤獨是突然想到一個人,卻發現已經沒有了對方的聯係方式。


    第一次聽《say you say me》是在17歲的夏天,聽望子在比賽中唱的。


    整篇歌詞聽不懂幾個字,僅能聽懂的“say you say me”翻譯過來是“說你說我”,像極了“人山人海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的翻譯。望子看我那麽投入地搖擺,微笑著朝我做了一個手勢,下台後她問我:“是不是覺得人生知己難尋?”


    我不明白她問這句話的意思,但以我的高情商,我很自然地點點頭,並帶著一絲憂慮的表情若有所思地回答:“一望無際,感覺星星點點布滿生命,但其實每顆星與星之間的距離卻那麽的遙遠。”


    望子看著我,愣了半天,怔怔神,特別激動地說:“你是第一個聽完這首歌能說出這些感慨的人,你能幫我寫一首詞嗎?你一定能成為一名特別好的作詞人,我一定會好好唱的,快快快,答應我!!!”


    台上分數已經出來,望子作為選手要候場,她特別誠懇地等著我點頭,我沒有道理拒絕一名未來歌手的請求,於是我點點頭,望子興奮地尖叫一聲跑去候場。所有人望向我們這邊,我心裏還在翻江倒海地猜測,我究竟說錯什麽了?


    望子拿了比賽的冠軍,她在舞台上說:“音樂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玩意兒,今天最重要的事不是拿了冠軍,而是通過對音樂的解讀,我與一位朋友的距離更近了。我希望未來我們能創作出更好的作品。”同學戳戳我:“你不是完全不懂她唱的是什麽嗎?”我很淡定,“是啊。”“那望子為什麽說你能解讀出那麽多感受?”


    “你傻啊?!音樂指的是旋律以及歌手所表達的情緒。如果一首歌曲,不看詞就能猜出其中的意思,那就是音樂的成功。”我自己真的就這麽相信了。


    回去查了才知道,這是某部不太知名的電影中一首很知名的主題曲。電影講的是一名芭蕾舞男演員和一位美國黑人踢踏舞演員策劃出逃時結下的友誼。“say you say me”倒也不是“說你說我”這種大家從字麵上理解的意思,而是“說出你自己,說出我自己”,望子所說的“人生知己難尋”,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人與人交往,需要用盡可能準確的語言去表達一個完整的自己,這樣才會被人理解、靠近,而後溫暖彼此吧。


    望子不是一個喜歡上課的學生。她就讀於美術學院,卻想做歌手。她說:“做歌手比做畫家牛多了,好歌手唱完觀眾立刻就能反饋感受,大畫家畫完,好多都是死了之後大家才起立鼓掌。”


    望子說:“我等不了那麽久啊,搞不好哪天我就被喜歡我我又喜歡他的男青年帶回家,然後其他男青年看不慣,過來挑事,我本想當個和事佬勸勸架,一個一個給他們發號,讓他們排隊跟我談戀愛,卻不小心被飛來的啤酒瓶砸中腦袋,本來大家都想帶個姑娘回家睡覺,突然變成要送一個姑娘去醫院包紮,興致被掃得一幹二淨,最後我自己走路到醫院,因為失血過多死在了醫院,怎麽辦?”


    聽完望子這段話,我覺得她還是別做畫家,也別做歌手,當個作家或編劇最適合她。


    望子總覺得人生苦短,就該盡興。嘴裏總叨叨著哪個樂隊的哪個主唱特別帥,真想和對方談戀愛。我說:“你長得漂亮身材又好,美術功底專業前幾,唱歌又小有名氣,你不能太主動,你隻能等那些主唱過來表白才行,不然太吃虧啦。”


    “難道這樣,我就不吃虧了?”她問我。


    我說大概吧。她居然陷入了沉思,十幾分鍾沒有說話,然後說:“不行不行。”


    我問:“怎麽啦?”她說:“女孩還是要主動,像條漢子。就算男朋友換了很多,別人頂多說我清高,居無定所,誰也降伏不了我。如果我總等著別人來上手,別人鐵定會說望子那個女孩真是太容易得手了,不出一個月我就變公共汽車了。”


    主動,還真是能化劣勢為優勢的法寶啊。


    說歸說,但哪怕說到口幹舌燥,望子身邊也沒出現什麽男人,倒是很多姑娘覺得望子美極了,天天出錢買酒送花,總想黏著她。望子很煩,卻又不得不表現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她很焦慮:“雖然席慕蓉說一個人真正的魅力不僅僅是吸引異性,可是沒有異性緣,同性朋友一大堆,也不是什麽好事呀。我是不是控製力太差了,還是魅力比想象中強太多,一個人總被自己不感興趣的人或事圍繞著,我這輩子就作繭自縛完蛋了啊。”


    後來隻要有帥主唱的樂隊演出,望子就會帶著一群姑娘去捧場,她望著台上,姑娘們望著她,她說:“台上的,你帥爆了。”姑娘們就幹杯說:“你是我們的!”沒過兩天,就有人傳說望子是媽媽桑,每天帶著一群小姐打著愛音樂的幌子其實在做雞。


    “他們也不看看老娘的樣子,老娘難道就像媽媽桑嗎?!老娘憑什麽不能像雞啊?!他們瞎了眼嗎?!同?!你說我像嗎?!”


    “像什麽?!”一群朋友誠惶誠恐。“雞啊!”


    “像像像,尤其像那種被客人不經意點了一次之後,事後哭著求著要收你做幹女兒,然後希望你別再出來接客,隻跟他一個人,未來他覺得再和你發生親密關係就是在玷汙你們之間的情感,然後願意給你出錢讀研出國深造的那種雞。”


    望子很開心,大笑兩聲,“幹杯!”一飲而盡。然後大家又會陷入沉思,唉,到哪裏才能找到一個對我們那麽好的人呢?


    寫歌詞的事情望子念念不忘,她總會在陌生與半陌生的人麵前誇讚我,說我是天生的詞人,如果生活在古代,豔名定會大震江南橫掃長安,沒準我們的高考語文裏還會問為什麽當時這個作者要表達某某意思呢。一開始我很緊張,總是說哪有哪有,後來我發現因為望子一直沒找到給歌詞譜曲的人,所以也沒有人能看到我的詞,於是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地接受了望子的讚美。


    望子喜歡唱英文歌,尤其是老電影的主題曲。她說:“其實畫家、歌手,都和作家很像,都是腦子裏必須要有豐富的畫麵。一部電影就是一個時代、一種人生,每唱一次主題曲,就像自己經曆了某種生離死別,唱也唱得極致,哭也哭得盡興。”


    《careless whisper》《when a man loves a woman》《hero》是她最愛唱的三首歌,她問我怎樣。我已經學會不在歌詞中做文章,也學會認真地聽她的演唱,我說:“雖然我很喜歡你唱這些歌的樣子,但我不喜歡你總把自己放在一個濃霧籠罩的情緒中,悲傷也是一種毒品,久了就無法自拔。”


    她的眼神滿是睥睨,那是她思考的樣子。我補了一句:“沒人喜歡一隻每天自怨自艾的雞,你到底想不想遇到一個想要幫你改變人生的人?”


    她立刻哈哈大笑兩聲,“幹杯幹杯!”又一飲而盡。


    因為找工作的壓力,我開始利用多數的空餘時間去實習,晚上下班累得半死,還要準備第二天的材料。幾次望子約我喝酒我都錯過了,她調侃我再這麽幹下去才華就油盡燈枯,小心變成植物人。我說:“即便自己幹到油盡燈枯,也比等被人發掘強,在時間的風暴中,熬成了化石,就隻能用來展覽了。”她在電話那頭嗬嗬嗬地笑,然後說:“好好幹,姐相信你可以的。”


    後來見麵的機會甚少,多數交流都是通過電話進行。扯扯淡,鬥鬥嘴,她知道了我正在努力寫第一本小說,我知道了她依然是一個人跑酒吧的場子。但我們都不知道對方生活的細節,我們極力呈現給對方的感覺是:嗯,很累,但是我還扛得住。


    有時,我會發現我們都在變,望子和我都變得不再開生活的玩笑。有時又覺得我們也都沒變,我們仍在特別努力地生活,希望自己的純度能夠高一些再高一些。


    聽說她在電視台舉辦的歌手大賽中獲獎了,我會在淩晨打電話過去祝賀,她接不到,我就補條短信。聽說我順利找到工作了,她也會專程打電話過來恭喜,說我是她的榜樣,值得她學習。如果電話那頭的人不是望子,我肯定會被這種客套惡心壞了,因為是她,所以我知道她說的全是真心話,如果不認真繼續,怎麽對得起她對我那些沒完沒了的褒獎。


    印象中,我們發過的最後一條短信,大概是說她想停學到處去走走,征求我的意見。說是征求,不過是想獲得我的支持,以我那麽高的情商怎麽會阻止她,我在短信裏說:“真羨慕你能夠對自己的人生如此的寬宏,我極其羨慕,卻根本做不到。你唯一要注意的是,自己的安全,如果有困難一定要記得給我打電話,雖然我也幫不了什麽忙,但最起碼你死之前,還會知道遠方有人心裏有個你。”


    她回:“再見!!”兩個並列的感歎號,就像我和她。我們都是主動型人格,站在那裏,隻要有人善意地望向我們,我們的心就會自然地靠過去,沒有任何芥蒂和防備。隻不過這樣的人,對自己也決絕。我似乎能想象到,她在手機裏輸入“再見”,然後加了一個感歎號,停頓了一秒,又加了一個感歎號時臉上的表情。她究竟想要表達什麽?還是說她已經知道,這一次的外出並無計劃,隻是潛入時間的河流,置身事外地投入,哪一站都可以是落腳點。


    之後,果真沒了聯係。我臨近畢業,再也沒有她的消息,偶爾給她發短信她也沒有回過,她的博客也停止了更新,我曾想給她撥電話,卻又忍住,原因不得而知,大概是覺得自己不應該進入她生命的河流,驚濺一身水花。


    後麵幾年,我聽到很多傳聞。比如,她在旅途中遭遇車禍,然後被當地人救起,於是她就在當地結婚生子與所有人斷了聯係;比如,她身患重病,所以停學,趁生命最後的時光四處看看,最後慘死異鄉旅館。以嫁人或離世結束的傳聞,我都能接受,望子每天嗤之以鼻的事件若真的發生,她應該也是自嘲著接納吧。最離譜的傳聞是她在四處遊蕩中染上吸毒惡習,被人看到過著最原始的糜爛的群居生活,無法自拔,迷失在人生的汪洋裏。我受不了關於她的那麽多傳聞,終於決定撥她的電話。停機。


    這些年,我總是會很認真地想起望子這個人。


    她總是把事情想得很糟糕,因為她小時候經曆的事情都太糟糕,這裏不表。她說把事情想得糟糕一點挺好,比如每次都覺得自己會死掉,但卻沒死,就能捂著胸口對自己說:“好險好險,命真好。”


    望子是一個把根紮在陰暗麵裏的人,隻有這樣的人才能探出頭接納最溫煦的日光,我不相信周圍人對她的種種傳言。


    早幾年,我曾把自己私人博客裏的所有留言挨個看了個遍,有一些隻有ip地址沒有姓名的留言讓人記憶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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