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學校路邊的大排檔,我給他倒了一杯酒,自己先一飲而盡。他苦笑了笑,也不甘於後。我說:“你放開喝吧,大不了我把你扛回去,你睡我的床就行。”


    沒人知道這幾年小五是怎麽過的。喝酒之前,我本想約他去打局電動緩解尷尬氣氛,可餘光瞟到他的手已經變得完全不同了,指甲不長,卻因為長年修車堆積了難以清洗的黑色油汙,手背上有幾道疤痕,他說是被零件刮傷的。他得瑟地說其他學徒補車胎隻會冷補,而他是唯一能熟練給車胎熱補的人,看我一臉茫然,他繼續得瑟,“熱補是最徹底的補胎措施,要將專用的生膠片貼在車胎的創口處,然後再用烘烤機對傷口進行烘烤,直到生膠片與輪胎完全貼合才行。掌握度非常難,稍微過了的話,車胎就會被燒焦。”就像我不懂冷補車胎與熱補車胎究竟有什麽不同,他也不懂為什麽讀中文係的我立誌一定要做傳媒。我們都不懂對方選擇的生活,但是我們會對彼此笑一笑,幹一杯,然後說:“我知道你幹的這件事並不僅僅是熱愛,而是專注。”


    酒過三巡,小五比之前更加沉默。我再也看不到當初眼裏放光的小五,也看不到經過我身邊時輕蔑鄙視我的小五。他如一塊沉重的磁鐵,將所有黑色吸附於身,他想遁入夜色,盡量隱藏原本的樣子。我說:“你已經連續幾年給女孩家寄生活費了,能彌補的也盡力在彌補了,但你不能讓這件事情毀了你的生活。更何況,這件事情與你並沒有直接的關係,是女孩選擇了黑診所,道義上你錯了,但是你沒有直接的刑事責任。”


    小五沒有點頭,也沒有反駁,仍像一塊沉重的磁鐵,吸附所有的黑暗,想遁入夜色之中。回宿舍的路,又長又寂寞,小五說:“還記得讀高中時你問我,為什麽每次我失敗之後總會問贏家理由,我的回答是,麵對失敗才是贏的第一步。你說得對,無論如何,我不能再逃避了。”他做了決定,無論結局如何,不再流亡,不再逃避,這是恢複正常生活的第一步。


    時間又過了大概一周。淩晨一點,宿舍的同學們都睡著了,突然電話鈴聲大作,我莫名地感覺一定是小五打給我的。我穿著褲衩,抱著電話跑到走廊上應答。“同同,我去了女孩家。”小五帶著疲憊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了過來。我屏住呼吸,蜷縮著蹲在地上,一麵抵禦寒冷,一麵想全神貫注聽清楚小五說的每一句話。“她還在,沒死,也沒懷過孕,那是她哥哥想用這個方法讓我賠錢而已,聽說我輟學之後她很後悔,一直在找我,但一直找不到……”話說到一半,小五在電話的那頭沉默了,傳出了刻意壓抑的抽泣聲。


    “你會不會覺得我特別傻?這四年一直像蠢貨一樣逃避著並不存在的事。”


    “怎麽會。當然不會。”我說不出更多安慰的話。生活殘忍,許以時間刀刀割肉。十七八歲的時候,一次格鬥遊戲的輸贏不過三分鍾的光陰,而小五的這一次輸贏卻花了人生最重要的那四年。


    我說:“小五,你不傻。如果你今天不麵對的話,你會一直輸下去。麵對它,哪怕抱著必輸的心態,也是重新翻盤的開始。你自己也說過,逃避的人,才是永遠的輸家。”


    “同同,我輸了四年,終於在今天結束了。心有不甘,卻無以為繼。你說,我下一場戰役需要多久才會有結局呢?”


    那天是2002年10月16日,秋天,涼意很重。


    之後的11年,小五再也沒有回過家鄉,我們也鮮有聯絡。高中同學聚會的時候常有人問起:“小五在哪兒,你們知道嗎?”


    沒有人知道,大家都在歎息,覺得他的一生就被那個虛無的謊言給毀了。我什麽都沒說,誠如我和小五的對話,有的戰役三分鍾比出輸贏,有的戰役四年才有結局,有的戰役十年也不算長。對於小五而言,一個敢於麵對的33歲男人,他下一次出現時,一定是帶著滿臉笑意,與我毫無隔閡,仍能在大排檔喝酒到天亮,在遊戲廳玩街霸到盡興,始終稱兄道弟的那個人吧。


    “逃避,就一直是輸家。唯有麵對,才是要贏的第一步。”這句話真好,17歲的小五這麽說。


    現在的小五已經在北方的小城市成家,和妻子開了一間小小的麵包店。早起、晚睡,那樣的生活似乎可以把一天重複一萬遍。小小五滿百天的時候,我問小五:“現在會不會覺得生活無聊呢?以前你是一個那麽漂泊,有那麽多信念和理想的人,現在卻能把同樣的一天過一萬遍,怎麽做到的?”喝了一點酒的小五拍著我的肩膀,眼睛裏閃著光,他說:“以前我四處躲藏,每天都是痛苦的,我把痛苦的一天重複了四年。現在我和她在一起,第一天我就覺得是幸福的,所以我要把幸福的一天重複一萬遍。”說完,小五滿臉都是淚。


    也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2014.1.18


    縱有疾風來,人生不言棄


    有一種孤獨是與誌同道合的人定下目標,沒皮沒臉地往前衝,等到離光明不遠的時候,你扭頭一看,卻發現誌同道合的人已經不見了。


    誰也無法預計自己在何時會遇見怎樣的人。經過多年的回憶,我發現,人與人擦肩時,往往會投來短暫且善意的眼光,你以為對方隻是在淺顯地打量,但對方表達的卻是友善的“你好”。你伸出手,便能並肩行走。你錯過,便再無下文。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一開始都很簡單,隻是相識之後,才會隨著時間與相知而變得越來越複雜。


    1999年,我18歲,從湖南的小城市郴州進入省會長沙讀大學。從未接觸過同城之外的同學,也從來沒有認真使用普通話與人交流。連起碼的問候,也隻是在佯裝的自然中探索前行。那時的我是一個極其缺乏自信的人,唯唯諾諾的性格,最先生厭的人便是自己。


    因為不知道如何與同學交流,穿了軍訓的服裝便把帽簷壓得很低,盡量不與人目光對視,盡量避開所有迎來的注視。坐在床沿上,看各地的同學迅速地彼此熟絡、互相遞煙以及剛開始流行不久的互發檳榔。香煙和檳榔遞到我這兒時,我很僵硬地搖頭,本來想說謝謝,也許是因為普通話使用不利落,也許是因為臉漲紅的原因,總之最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因為害怕與人交流,居然就喜歡上了軍訓。站得筆直,任太陽拚命地照,彼此不需要找搭訕的理由,也不需要找如何繼續話題的轉折點,教官在一旁狠狠地盯著每一個人,誰說話就嚴懲誰,這樣的製度也正合我意。


    湖南師範大學很大,正趕上我們那年擴招,新生特別多。師範大學的傳統是軍訓期間要編一本供所有新生閱讀的《軍訓特刊》,這個任務自然由我們文學院來完成。我還記得那是一本每周一期的特刊,上麵是各個院係同學發表的軍訓感悟,不僅寫了名字,還寫了班次。特刊並不成規模,但對於中文係的我們來說卻是趨之若鶩。而它產生驅動力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第一期的卷首語寫得很好,落款是李旭林,99中文係。


    99中文係,和我們同一年級,同一係別。在大多數人什麽還沒弄明白的情況下,居然就有同學在為全校新生寫卷首語了。同學們爭搶著看特刊編委會的名單,“李旭林”三個字赫然印在副主編的位置上。


    這個名字迅速就在新生中蔓延開來。再軍訓時,有人悄悄地議論,那邊那個男孩就是李旭林。順著同學的指示看過去,一位身著幹淨的白襯衣、戴金絲眼鏡、麵容消瘦的男同學正拿著相機給其他院係的軍訓隊列拍照片。


    後來聽說他是師範中專的保送生,家裏條件不好,靠自己努力爭取到讀大學的名額。寫文章很有一手,所以一進學校就被任命為文學院的宣傳部副部長。再聽說,他在讀中專的時候就發表了多少多少詩歌、多少多少文章,女生們在聊起“李旭林”三個字時眼神裏全是光芒,閑聊的信息裏也包括了“他的字是多麽的雋永,家境是多麽的貧寒,性格是多麽的孤傲”,印象裏的才子就應該是這樣的。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能與這樣的人成為同學,當然也就更沒有想過能和這樣的人成為朋友。即使後來知道他與自己是同鄉,同樣在郴州城裏讀了好幾年的書,但感覺上的那種遙遠仍然存在,不因同鄉這個詞而靠近。我相信每個人都有過那樣的感受——自己與他人的差距不在於身高、年紀、出身或是其他,而是別人一直努力而使自己產生的某種羞愧感。我覺得我與李旭林之間便是這樣的差距。


    大學生活順利地過了三個月,院學生會招學生幹部,我也就參照要求報了宣傳部幹事的職位。中午去文學院學生會辦公室時,李旭林正在辦公室寫毛筆字,看見我進來便說:“同學,你毛筆字怎麽樣?”


    除了會寫字之外,我的字實在算不上規整,更不用提有型了。看我沒什麽反應,他一邊繼續寫,一邊問我的情況。我沒有發表過文章,也從來不寫文章,字也寫得不好,隻是中小學時常常給班級出黑板報,沒有其他的特長,唯一的優點恐怕就是有理想了,連性格開朗都算不上。


    “哦,對了,我也是郴州的。”最後我補充了一句,同時咧開嘴笑了起來。那是發自內心的笑,因為實在無法在各種對話中找到與對方的一絲共鳴,那是我不丟麵子地解決自己尷尬的最後一根稻草。即使他沒有任何反應,我也能全身而退。


    “哦,是嗎?那還挺巧的。”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鏡,並沒有看到我燦爛的笑,繼續把注意力放在毛筆字上。


    我略帶失望地繼續說著,“我想報名學生會的幹事,具體哪個部門我也沒有要求,總之我會幹事情。”


    “那你下午再來吧,我大概知道了。”他依然沒有看這邊。“那先謝謝你了。”我不抱任何希望地走了出去。“你叫什麽名字?”


    “劉同。”“我叫李旭林。”“我知道。”


    “哦,對,你說你也是郴州人……”這時他才轉過頭來看著我,身形與臉龐一樣消瘦,但不缺朝氣。看他的嘴角微微地笑了笑,我補充了一句:“早在《軍訓特刊》時就知道了。”


    “哦,這樣啊。那你住哪個宿舍?”“518。”


    “我在520,就隔一個宿舍,有時間找我。”李旭林的語氣中有了一些熱情。那一點點熱情,讓我覺得,似乎,他平時很少與人溝通,更準確地說他似乎也很少有朋友。印象裏,他一直獨來獨往,沒有打交道之前,覺得他瞧不起人。而那句“有時間找我”卻讓我篤定他一定不是客套。


    “真的?”“當然,都是老鄉嘛,互相幫助一起成長。”話語中帶著慣有的保送生的氣勢,但並不阻礙他的真誠。


    我媽常托人送很多吃的過來,她害怕我第一次在外生活不會照顧自己,牛奶一次送兩箱外加奶粉十袋。同宿舍的同學結伴出去玩電腦遊戲了,我就拿了兩袋奶粉走到520宿舍,李旭林正在自己的書桌前寫著什麽,我進門時把屋外的光影遮成了暗色,他扭頭看見我,立刻把筆擱在了桌上,等著我開口。


    “我也沒什麽事,就是過來看看你。我媽擔心我,於是托人送了很多東西來,我吃不完,也沒幾個朋友,所以給你拿了過來。喏。”李旭林的臉漲得通紅,忘記他當時說了句什麽,然後將桌上的稿紙拿過來給我看,以掩飾他的不安。


    上麵的話已經記不清楚了,依稀是有關年輕放飛理想的壯誌豪言,排列和比喻相當老練,不是我的能力可以達到的。環顧寢室,他的床位在第一個下鋪,陰冷、潮濕,牆麵上貼著他的毛筆字,大約也是勵誌之類的話,再看他的眼神,對未來充滿了信心。那是我之前所不曾接觸過的眼神。


    有時寢室熄燈了,我們會在走廊上聊天。我從不掩飾自己對他的崇拜,剛開始他特別尷尬,後來他就順勢笑一笑,然後說:“其實一點都不難,我看過你寫的東西,挺好的,如果你能堅持下去,我保證能讓你發表。”


    一聽說能發表,我整個人就像被點燃了一樣。如果文章能發表,就能被很多人看到,一想到能被很多人看到,我突然就增添了很多自信和想象中的成就感。在他的建議和幫助下,我開始嚐試著寫一些小的文章,他便幫我從幾十篇文章裏挑出一兩篇拿到校報去發表,拿著油印出來的報紙,他比我還興奮,他常常對我說的話是:“你肯定沒有問題的。”


    這句話一直都有印象,以至於今天,如果遇見了特別有才華,但卻沒有什麽自信和機會的人,我都會模仿李旭林的語氣說:“加油,你肯定沒有問題的。”因為我深知,對於一個對未來沒有任何把握的人,聽到這句話時心裏的堅定和暖意。


    再後來,他成為了文學院院報的主編,也就順理成章找了每天願意寫東西的我當責編,幫忙負責挑錯別字,幫忙排版,幫忙向師哥師姐們約稿。


    我問:“那麽多人為什麽要挑我做責編?難道隻是因為我們是朋友?”他說:“那麽多人,隻有你會堅持每天都寫一篇文章。好不好另說,但我知道你一定是希望越寫越好。”這句話至今仍埋在我的心裏,無論是寫作還是工作。很多事情,我會因為做得不夠好而自責,卻從來不想放棄。好不好另說,能一直堅持下去,並希望越做越好,是我永遠的信條。


    大二到大三那段做院報的日子裏,有關表演話劇的理論、電影的影評、關於詩歌的理想、回憶質樸家鄉的文稿……一篇一篇在我手中翻閱過,生活中一個個或麵無表情或熱情開朗的他們,內心的世界遠比我想象中更熱烈或更寧靜。回想起那段時光,再看看現在的自己。與以往不同的是,我現在越來越少看周圍朋友的文字了,總是試著從表情中讀取他們的內心,其實這不準確也不夠負責,了解一個人,要看他對自己說的那些話,那才是他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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