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裏依然提著琉璃燈,裏麵的火,並沒有因為她剛剛那個動作又絲毫的晃動,而黃色的燈光將她消瘦且十分疲憊的臉照得有幾分朦朧不清楚,可那雙眼睛,一如當初那樣堅定!


    兩人在屋子裏冷眼對峙,周遭空氣格外的陰寒,帶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壓迫。


    風盡似乎恨著十五,可眼前女人的眼神,卻那樣的銳利,他咬了咬牙,“你出去。”


    十五氣力早就消耗殆盡,此刻站在和這裏也僅僅是憑借那份對毅力,剛剛避開那個動作,讓此時的她,站著已經吃力。


    “出去?”十五眸光森寒,“風盡,你到底背著我對蓮絳做了什麽?你曾說過,你絕對不會傷害蓮絳,那他身上的這些蔓蛇花是什麽?”


    “傷害他的人不是我。是你!”


    風盡指著十五,聲音竟有幾分尖銳,“我當初提醒過你什麽,離他遠點。可你不信,還讓他為你中了詛咒,每日都要承受那噬心之痛。為了靠近你,為了照顧你,他主動提出將蔓蛇種入他體內,甚至還求我,讓我對你撒謊說找到了破解尚秋水詛咒的方法。”


    “嗬嗬嗬……”他冷笑起來,“看到了吧,這就是那方法。蔓蛇是什麽,想必你多少也知道。為了你,他成為了一個連光都不能見的人。”


    十五望著蓮絳,隻覺大腦一片眩暈,呼吸全都堵在了胸口。


    “現在,又因為你,他躺在床上!”風盡斜眼盯著十五,冰涼的聲音越加嘲諷,“你還好意思說,是我傷害了他?”


    說完,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白皙手腕上,又一道道淺色傷痕。


    “這世界上,傷害他的,是你十五。而能保護他的,隻有我。”


    他垂眸,睫毛落在臉上,不知道是歎息還是喃喃自語,聲音很小,可十五卻聽得仔仔細細。


    她愣了片刻,目光回落在蓮絳身上,那要靠近他的步子一時間不敢上前。


    風盡似瞥見了她的猶豫,冷笑道:“你現在還顧忌什麽?蔓蛇已經紮根在他體內,尚秋水的詛咒因此而破解,他不會再承受這心絞之痛。”他聲音頓了了片刻,目光落在了蓮絳臉上那花紋上,道:“至於這花紋嘛……多開出一朵,他就有致命的危險。”


    那些細小的藤蔓還在皮膚下遊走,時刻準備鑽出皮膚,欲欲盛放。


    風盡說出的話字字如針,讓她從頭到腳都刺痛,她凝望著蓮絳,屋子裏十分安靜,能聽到戰場上最後的勝利之聲。


    許是太久,風盡有些不耐煩地看了過來,十五將琉璃燈放在旁邊的架子上,轉身扶著肚子緩緩往外走。


    沉重的腳猶如灌上了鉛,每走一步,都像是有人將它往下方拽,僅僅幾步,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手放在門框上,一時間竟然沒有力氣將它們打開,手指扣在上麵,瑟瑟發抖。


    待好不容易開了一條縫隙時,奪目陽光頓時照射過來,她眼前一花,突然想起沐色走丟那晚,她出去尋找,結果第二天蓮絳打著一把傘到客棧尋到了她。


    那個時候,她不明白我,外麵並沒有下雨,為何他拿了一把傘。


    原來,當日的他,是在畏光。


    想到此處,十五用盡力氣飛快地跨出房門,並迅速關上門,可整個人卻像被人抽去了魂魄那樣無力地靠在門上。


    遠處有人慢慢走了過了,對方穿著穿著黑色的袍子,一張看不清歲月的年輕麵容,一雙淡藍色沒有任何波瀾的眼睛。


    十五扶著門框的手,終究因為極致的疲憊,而緩緩下滑,整個人也跟著無力的倒下。


    屋子裏再次黑暗,風盡看向門口,注意到依靠在門上的女子,眼底泛起碎冰似的冷意,而唇角卻勾起一抹深意的笑。


    他從旁邊掏出一柄短刀,那把短刀做工精致華美,刀柄上更是鑲嵌了名貴的寶石,可以說是價值連城。


    風盡將其握在手中仔細打量,眼中有幾分悲戚,“蓮絳,你還記得這柄刀嗎?”他撫摸著上麵的一顆顆寶石,“從小的你就愛斂財,暮離宮,甚至整個回樓最名貴的珠寶幾乎都被你收刮一空,你說,你要攢世界上最多的錢,然後娶一個媳婦兒,好好的養她。那媳婦要像你母親那樣漂亮智慧,要讓你爹爹嫉妒的吐血。然而,十三歲那年,你父母卻留下一封信說要走遊大洲,你獨自在房頂上坐了整整三日……”


    “三日裏,無人敢靠近你,哪怕是父王將他最心愛的夜明珠送給你,你也不看一眼。我想,你應該是要一件更美麗的東西,於是我命人連夜做了一把短刀,讓華貴的珠寶鑲嵌在上麵。”


    “你看……”他將刀放在眼前看了幾番,“這天下還有比如此華美的刀嗎?這把刀是我設計的,獨一無二。我小心翼翼地把它送給你。然後你看了一眼,倒是毫不客氣地接過,回頭打量著我,問,你叫什麽名字?”他自嘲一笑,“你的確應該記不得我,三歲那年,你父親說見我,說我天資聰穎是學醫,親自授予我醫術,並將他自身珍藏的書送與我。我明白他的意思,因為你生下來一直體弱多病,為此,我學得更認真。多半時間,我都是在書房裏研究醫術,自然碰麵的機會少。”


    “不久之後,你也要離開回樓,因我是你父親的徒弟,所以你同意帶上了我。”


    將刀放在手腕上,輕輕一劃,鮮血凝結成妖嬈的血珠滴落在碗裏。


    “我一直以為你留著……卻不想,這把刀你丟在了回樓,卻安藍來時,將其帶來。”血滴滴落定,在安靜的空氣中發出孤寂的聲音,“卻沒想到,不久前,你將它賜給了青樓的一個女子。”歎息完,他將手腕簡單地包紮好,俯身在蓮絳耳邊道:“這世界上,注定我們才是無法分離的。”


    十五睜開眼的時候,天邊殘陽似血,黑煙並未全部散去,依舊有一場慘烈大戰後的蕭條和落敗。


    “你醒了?”


    一個有些陌生的聲音傳來,十五扭頭看向旁邊的男子,迎上對方藍色的雙眼時,她一怔,“月夕?”


    “是。”


    月夕看著十五微微一笑,從旁邊的桌子上端來一杯水,遞給了十五。


    十五吃力地坐起來,雙手接過,可剛拿到碗,手卻突然一抖,那碗從她指尖滑落。


    月夕伸手,將碗接住,才沒有讓那水灑在他身上,而十五則是愣在座位上,顯然沒有明白為何自己連一個碗都沒法拿住。


    “你太虛弱了。”他將碗送到十五唇邊。


    十五喝了一口,才覺得稍微有精神,月夕已經退開一步,杵著拐杖看著低頭看著十五,“若非龍骨拐杖,昨日你怕死過好幾次了。”


    龍骨拐杖?十五看著月夕手裏的那龍骨拐杖,眼神裏有些不解。


    “你懷孕了。”


    月夕的聲音又突兀的傳來,十五抬頭看著他,微微一笑,“嗯,蓮絳已經給它取名字了,叫多多。”


    她這一笑,卻讓月夕愣住了。


    因為,他從來不知道,這個……冷漠的女人會笑。


    記得第一次在長安外麵的破廟看到她,她迎著風雪冷冷走來,雙手垂在身側,黑色的雙眼如亙古之水,冷澈而沒有絲毫波瀾,身上一片血紅,連發絲上都凝視著血渣,那一刻,她就像血池裏走出來的修羅。


    第二次看到她,是在長安城內。


    那個叫沐色的魅身邊,她手裏的劍如蛟龍出淵,而她的神色,依然冷厲,殺氣重重!


    可此時的女子,非常虛弱的靠在床榻上,雙手放在小腹上,麵上有著罕見的溫柔,睫毛彎彎,嘴角勾起時,還有小小的梨渦。


    連聲音都是歡愉的。


    月夕杵著龍骨拐杖,手指有些發白:這就是命運嗎?


    “這孩子……你不能要!”他到底還是開口。


    “什麽?”十五驚訝地盯著月夕,麵上閃過一絲茫然,以為自己聽錯了。


    “魅,是無法生孩子的。”他沉聲,覺得自己說出真相有些殘忍。


    但是,處於自私,他還是要說出來。


    十五雙唇頓時失色,雙眼盯著月夕,然後抬手指著門口,“請你出去!”


    “十五。我相信,你並不是一個愛自欺欺人的女子。”他目光看著十五,緩慢開口,“你雖然無心,卻比誰都清明。棺中八年不死,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懷疑自己,隻是,你沒有找到確實的證據。”


    “你出去……”


    十五聲音顫抖,再也不客氣。


    “何不讓我說完一個故事,再攆我?”月夕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眼睛清明,像一片幹淨的海,“關於你的身世。”


    十五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腹,沉了半晌,“那說完走。”


    “其實真正的昆侖皇陵,分為了兩座。一座是安葬大洲各國皇帝的遺體,在昆侖以南,稱謂南皇陵。而另一座,根據名字你應該能想到,稱謂北皇陵,在昆侖以北。裏麵安葬得的是北冥曆代皇室逝者,屬於北冥國。”


    “二十八年前,角麗姬加入皇室為妃,隨後,整個北冥皇室迎來了一場血腥風雨,皇帝病重,第二年先皇後去世,角麗姬為後,其領導的戰鬼家族開始掌兵權,壓製其他氏族。後宮嬪妃相繼去世,可事實的真相是,皇室血脈早就在二十年中滅絕。”


    “那所謂去世的先皇後,和其他妃嬪以及病重的皇帝,其實早在多年前就被人生生活祭在了皇陵之中!其中,死的還有先皇後腹中才五月的胎兒。”說道這裏,他目光一沉,握著拐杖的手在黑袍中顫抖,似乎在竭力的克製某種痛苦的情緒。


    “先皇後死後,據說那皇陵日夜都有嬰兒哭泣的聲音。之後,幾個月之後,那聲音才消失。而也在同時,大洲境地內的昆侖冰原上,出現了一個女嬰,時間是二十六年前。”


    “但是那個女嬰是一個陽魅,她是幾十被獻祭的女人,為了生命的向往,用執念煉化而成的魅。”


    說完,他定定地看著她。


    十五沉默許久,“那為什麽我不能要孩子?”


    “魅,沒有生育,隻有傳承。就如同沐色,因為吞噬別人,強大自己,所以才能存在。這便是你如此虛弱的原因,因為,它在吞噬你。”


    “魅?”十五抬頭看向月夕,眼神裏仍舊有幾分不甘,“我有心,能感受到疼痛,能感受到絕望,有這樣的魅嗎?”


    “為什麽沒有?”月夕迎著十五的目光,“陰魅是厲鬼煉化而成,生於天地之外,出於無形,但是陽魅不同,你是先皇後……腹中的胎兒煉化而成,同樣經曆了十月懷胎,留著皇室的血統,本也和正常嬰兒無異。可你出現在了大洲,這個完全超過我們想象,有著連我們都懼怕,靈力非凡的地方。”


    “你本該正常死亡,但是有人逆天挖去了你的心髒,逆天了你普通人的命格,又將你的身體埋葬在了南疆的墳山。如果我沒有猜錯……”他扭頭看著天邊血紅的夕陽,歎道:“那墳山正是月重宮最陰邪之地,據說那裏也是九州天下離忘川河最近的地方。甚至還有傳聞說,隻要打開月重宮聖湖,就能涉足黃泉。有人將你藏在那兒,怕是希望你能以另一種方式活下去。而你,在裏麵沉睡了八年,八年之後,你又從招魂曲中出世,一切似乎都是巧合,但是一切都是天意。這場煉化,讓你成為了真正的魅。”


    十五周身冰涼,月夕說這些話,她哪裏何嚐沒有懷疑過。


    她出事是死在大泱,可醒來的時候,卻在南疆。


    恰好大雨之後,月上中天,有人挖開了她的墳墓!


    而她跌跌撞撞的爬起來,空中傳來招魂曲,跟在上千具腐屍和白骨後麵,來到了蓮花台,看到了蓮絳!


    天地之間有太多無法解釋的東西,最可怕的不過是人心,最堅定的卻那人的執念!


    活著,複仇!


    是她死前的執念!


    而她的出生,又是一個懷孕女子對腹中胎兒期望,渴望它活著的執念煉化。


    手隔著衣衫撫摸著她的小腹,她眉眼依然溫柔,睫毛綴著光,有一種靜和的美。


    “多多,會活下來。”


    她輕聲,卻又堅定。


    月夕一怔,猛然回頭看著十五,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隻是胸口一陣鈍痛,那握著龍孤拐杖的手,有些無法遏製的顫抖。


    “月夕尊者曾說過要來大洲尋人,該不會是我吧?”


    十五笑著問。


    看著她嘴角溢出的兩個梨渦,月夕恍然間看到了那個立在白玉欄杆處的女子,許久,如實點了點頭。


    “你若是要讓我隨你回北冥,或者,要幫助你們除掉角麗姬,那您是白費心了。”她語言溫和,卻說的真切,“我孩子還有八月要出事,我會留在我夫君身邊,和他一起看著孩子出生。”


    “事實難料,說不定,孩子出生之後,我依然活著。”


    是啊,隻要堅定能活著,那麽,一定能活著!


    永遠,不要放棄,希望!


    “為了感謝你這一次的幫助,凝雪珠我會完璧歸趙。若你有需要,我夫君還會安排送你回到昆侖冰原。”


    月夕張了張口,再也無法回答。


    眼前的女子,麵容清秀,沒有那種讓人驚豔的姿容,可她飽滿光潔的額頭,卻像極了她的母親。


    那一瞬,月夕呼吸一滯,眼角竟然有幾許幹澀。


    既是她的孩子,那麽,總會有幾分固執在裏麵。


    而他,一個陌生人,又如何能改變眼前這個孩子的決定呢。


    想及此處,他苦澀一笑,扶住拐杖站了起來,“我從北冥來尋你,其實並非為了對付角麗姬。”


    他隻是想來看看她的孩子,想來證實一下是否有這個孩子的存在。


    天池預言,皇室血脈未斷,角麗姬尋遍了整個北冥沒有收獲,也懷疑到了大洲。


    所以,在找到那個孩子時,他想盡自己一份可能的,卻保護她的孩子。


    如今尋到,她命運坎坷,卻遇到了一個更好的男子,能傾心相待,能為她甘願墜落成魔。


    這孩子,比自己懂得如何掂量幸福,而自己何苦逼她呢!


    “嗯?”


    “如果……如果……真的有其他需要,告知我就好。”他清美的臉上擠出一抹笑,又凝了十五許久,“先皇後叫衛舞華。”


    說完,他轉身離開,背影在夕陽下,看起來分外的單薄。


    衛舞華?


    看著月夕消失的背影,十五默默念著這個名字。


    月夕剛走,安藍竟帶著小魚兒尋了過來,“那月夕叔叔怎麽了,他看起來很難過。”


    小東西坐在十五身邊,好奇地問。


    “他在想他一個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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