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事?”殿內傳來一個慵懶且不耐煩的聲音,“她還在休息。”


    “這是剛剛收到的一封信。”如今三娘掌管長生樓所有的信息,今早,有人送來了一封神秘的信。


    “放在門口。”


    三娘將信放在門口,緩緩退下。


    “十五,你還真能睡啊。”蓮絳低頭在十五臉上啄了一口,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拆開了信。是流水寫的信,看樣子,流水是有動靜了。


    他回身,碧色雙眸溫和地看向熟睡的十五,看了好一會兒,才出了門。


    蓮絳剛走到拐角處,看到風盡抱著藥箱站在長廊的盡頭,雙眼隔著麵紗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你白天不是不出來嗎?”蓮絳走了過去,負手立於風盡身前。


    他命人將風盡從聖湖中放出來後,風盡一度畏光,別說白天出來了,就算晚上有明亮的燈火,風盡也會百般不適。此時風盡雖然出來了,卻是站在陰暗處。


    “燕城亦今日也需要換一次血。”


    蓮絳眯起漂亮的雙眸,“風盡,你最好不要再搞什麽鬼把戲,否則,我可以一輩子把你關在聖湖下麵,直到你想清楚為止。”


    風盡垂眸,沒有答話。


    蓮絳從他身邊走過,道:“暮王爺很掛念你?”


    風盡手指下意識地抱緊了藥箱,麵紗下的臉浮起一絲譏笑,冷冷吐出兩個字:掛念?


    隨後,他走進了十五的寢殿。


    殿內的青銅爐點著安神的香,圍著帷幔的床榻上,十五沉沉睡著,白皙的麵容透著幾分安寧,長發整整齊齊地鋪開,被子也蓋得嚴嚴實實。看樣子,蓮絳走時還小心翼翼地替她整理了一番。


    風盡坐在十五身邊,伸出手撫過她麵頰,“十五,抱歉了……這就是命運。”


    他歎了一口氣,目光掃過四周,最後落在一個小盒子上。


    他走過去打開盒子,看到兩隻紅色的瓶子放在裏麵。他激動地打開,雙手立即興奮得發抖:是蓮絳的鮮血。那是蓮絳為了給十五解毒而留下的鮮血。


    風盡替換了兩個瓶子,又回身看了看熟睡的十五,轉身離開。


    流水找到了掛著狼頭的地方,卻驚訝地發現這是一家酒樓。她遲疑片刻,還是上了樓。敲了敲門,屋子裏傳來了散漫慵懶的聲調,“進來。”


    不是十五?流水怔了片刻,走了進去,卻看到是那晚那個穿著白色衣服,戴著麵紗,卻遮不住一身清華高貴氣質的男子。


    男子此時斜靠在座位上,一手捧著一個鑲嵌著寶石的骷髏頭,一手把玩著一隻翠綠色的玉杯。那雙手纖白如玉,修長的手指沒有一絲皺紋,指甲更是在玉杯的襯托下泛著瑩潤粉白的光澤,宛如出水珍珠。雖不見麵容,但憑這雙手,就可知其傾國傾城。


    十五隻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自己變成了一條魚,落在了裝滿酒的魚缸裏,怎麽遊都遊不出去,直到精疲力竭。又總覺得有人在後麵追趕自己,不斷地啃食自己,分離剖開自己的身體。可偏偏她醉得毫無反抗之力。


    最終,十五在一陣暖人脾胃的香氣中睜開眼睛。


    “哎喲,你可真能睡啊,豬看到了你,都得向你跪拜。”一道揶揄但卻溫柔的笑聲傳來,十五被說話的那個人扶起來,然後清淡的茶水灌入口中。茶水溫熱,帶著一股茉莉和柑橘的味道,瞬間讓她清醒。


    她抬起頭,對上一身白衣、頭戴麵紗的他。瞬間,她就緩不過神來了。


    “愣著幹嗎?這水是漱口的,趕緊吐掉。”他拿出精致的痰盂。十五這才反應過來,將水吐了出去,對方又喂了她幾次,直到滿意為止。


    嘴裏是陣陣清香,她茫然地望著他,他則一邊扶著她一邊貼心地將靠枕放在後背,讓她坐得舒適些。


    “餓不餓?”做完這一切,他小聲地問。


    十五點了點頭,他輕輕摸了一下她的頭,轉身走了出去。


    屋子裏沒有他的身影,十五這才緩過來神來,然後狠狠掐了一下手背,頓時疼得哎喲一聲!疼得厲害,果然是不是做夢。


    然而,自己周身幹淨,頭發也沒有一絲氣味,哪裏像是醉酒後的狼狽樣子啊。可她明明記得進入酒樓了,隻不過後麵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我果然酒品不好,以後千萬不能再喝酒了。”她歎了一口氣,聽到門被推開,忙坐直身子臉上又露出往日那般亙古漠然的神情。瞥到那人靠近,十五隻覺得莫名其妙地呼吸急促,腦子混亂不堪,手指也下意識地絞著被角。


    “哎,終於知道你為何愛吃陽春麵了。”


    “啊?”看到眼前剛出鍋的陽春麵,十五抬眼看向他,發現他的黑紗上竟然有些麵粉。難道他剛剛出去,是給她做陽春麵去了?


    “因為你經常喝醉啊,陽春麵剛好給醉酒的人吃。”說著,把麵碗放在她手心裏。


    看她一副呆愣的表情,他忍不住道:“我幫你清理酒後殘局難道你還要我伺候你吃麵?”


    十五一聽,麵上緋紅,她都不敢問那晚喝醉後發生什麽了事情,隻得埋頭挑麵要吃。


    “就說你是豬呢!先喝湯!”


    “咦?”


    “你空腹了幾日,先喝點湯暖胃。”雖然他聲音不耐煩又嫌棄的,卻是那麽溫柔。


    十五埋著頭,乖乖地喝了一口,可是湯剛到嘴裏,胸口某個地方卻已經暖了起來。不知是不是麵湯的熱氣熏得,她總覺得眼眶有點燙,也有點熱。渾身雖不自在,但是又覺得……一切都很美好。


    身邊的人替她披上一件外衣,又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看著她吃麵。那灼熱目光在身上掃來掃去,十五悄悄側身,試圖避開他的目光。可那人完全不知好歹,緊緊盯著她,麵紗下的一雙碧色眼瞳流轉著饜足的溢彩。


    “好了,我出去走走。小心你的臉都要藏在碗裏了。”某個人笑嘻嘻地起身,走向門口卻仍不往地回頭看,她是在害羞吧?


    他一走,十五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好多,大口大口地吃起麵來。


    這人做麵的手藝還真不錯,明明是素麵,可吃起來又香又有勁道。填滿了胃,她全身都通暢起來。十五打算下床,卻覺得渾身又酸又疼,絕對是劇烈運動的後遺症。


    正在躊躇,門又被推開,那人抱著一個小小的炭爐衝了進來。


    “外麵又下雪了呀!”他興奮地一手接過她手裏的空碗,一手將那個小炭爐放在她手心裏,“這兩日又得很冷。”那暖爐飄出的淡淡清香,是他身上的味道。


    將碗放到桌上,他走過來扶住她,“你宿醉了三日,該起來活動一下。”


    “大人……”十五艱難道,“我身上疼。”


    “啊……咳咳……”蓮絳目光掃過十五腰腹,頓時臉燒得緋紅,一雙媚眼也像做了壞事乖乖地垂下,咬著唇,道:“估計是你躺得太久了。我扶你起來吧。”


    “謝謝。”十五被罪魁禍首扶著坐在床邊小炕上,炕上鋪著厚厚的褥子,中間放著張喝茶的小幾。


    十五剛坐下,蓮絳走過去,將窗戶支起了一點,剛好能看到院中盛開的梅花和飄落的小雪。他出來一隻小爐放在小幾上,動作極其優雅地煮起茶來,水汽氤氳。幾朵紅梅夾著雪花從窗外飄了進來,他伸手接住,幹脆一起放進茶水裏煮。


    十五盤坐在小榻上,披著他拿來的外套,長發垂在身側,一手抱著小炭爐,一手托著腮凝目看著他煮茶的樣子。


    手指還是那樣的美,宛如白玉雕成,手指靈動翻飛,讓那茶杯在水中滾動,而另一隻手不停地換水洗茶。


    她生平沒有什麽風雅愛好,小時候師父親自教授她劍術,她就飲酒練劍,餘下的時間便是坐在花下看書。這類煮茶的高雅事,還是第一次見到,特別是又是在這樣的人麵前,能看到他親自動手,不免覺得時光美好得讓人不敢相信。


    正在發呆,他抬眸,將杯子遞給她,輕語道:“時光靜好,與君語。”


    十五隻覺得心窩滾燙,伸出手,恭敬地將杯子接過,小心地抿了一口,香氣怡人,餘下的竟然舍不得喝了,“細水長流,與君同。”


    他亦小抿了一口,隔著麵紗深情地望著她。


    十五心中躊躇不安,不知所措地握著杯子看向窗外飄雪落紅。


    蓮絳隨著她看向窗外,地上已經一層銀白,幾朵梅花落在地上。


    “繁華落盡,與君老。”若時光就停在此刻,該多好。


    中間茶壺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兩人都沒有說,靜靜看著窗外精致,好似,時間真的在這一刻停止了。


    “那個……”


    “那個……”


    兩人同時回頭看向對方,亦同時開口。


    十五終究忍不住一笑,道:“大人,你先說吧。”


    蓮絳放下手中的杯子,笑道:“我已經讓流水將假名冊交給了秋夜一澈,想必很快那邊會出現內亂。”


    “你做了一本假名冊?”十五驚訝看著他,“可是,那名冊是原本是薛尚書做的,字跡怎麽辦?秋夜一澈那般心思縝密可不好糊弄。”


    “模仿字跡這種事,怎麽可能難得倒我。”


    “也對。”十五點點頭。


    “你要說什麽?”


    “那個……”十五清了清嗓子,有些尷尬,“那日我喝醉,有沒有做出什麽比較……不正常的事情?”


    “不正常啊?”他笑得詭異,誇張道:“你砸了快三百個碗,踢翻了桌子,打爛了窗戶,還把店小二從二樓扔下去,然後呢……”十五瞪大雙眼,麵無血色。


    “當然了……然後那你差點把我……”說著,他低頭,做出一副嬌羞狀態。


    “等等!”十五從榻上跳了起來,“我……”


    “算了……”他歎了一口氣,示意十五坐好,“不過就是吃點虧而已。”


    這哪裏是吃虧?這簡直就是要人命。


    十五抖了抖,隻覺得全身冰涼,臉色蒼白,口幹舌燥,拿起杯子試圖壓驚。


    “你怎麽嚇成這樣?”他勾唇嫵媚一笑,沒想到一向淡漠的十五也會一驚一乍,模樣可愛,“你隻是吐了我一身。”


    “噗。”十五一口茶全噴在他臉上,忙不迭地上前要擦。


    “你別擦了。”他阻止道:“如果你要真心道歉,就幫我繡一個香囊。”


    “這……大人,你讓我殺人可以,可是繡香囊?”


    “怎麽?我把醉醺醺的你從長安街頭背回來,還給你收拾各種殘局,都不足以讓你給我繡一個香囊?”


    十五聽他這麽說,又深知道他的脾氣,也不敢多言。隻得默默地拿出了之前三娘留下的籃子,拿出一塊黑色的絲絨布,開始一針一線地縫起來。


    三娘進入殿內時,就看到蓮絳正雙手托腮,像個小媳婦兒一樣地望著十五。


    對麵的十五盤腿坐在榻上,手裏拿著針線在縫什麽東西,時不時地抬頭有些不滿但是又隻能忍氣吞聲的瞪身前之人一眼。


    他倆人中間的小幾上,茶水翻滾,水汽氤氳,而窗外,落梅夾著雪花兒不時飄進來。


    “呀,十五你小心點,可別紮著手了。”


    十五頓了一下手,“你不一驚一乍的,我就不會紮著手。”


    “哦。”他笑嘻嘻地應了一聲,看著身前專注的她,“十五,給我繡朵花唄?”


    十五眉毛跳動了一下,“我覺得殺人比繡花可容易多了,不如,我出去替您殺十個人。”


    “哎……十五你太暴力了……”他說著,不禁傾身靠近十五,“你不會家暴吧?”


    “什麽是家暴?”十五看著手裏快完工的香囊,問道。


    “老婆打老公稱為家暴。”


    十五的手險些被針紮到。她抬起眼,冷冷地掃過那麵紗,“我覺得打人不好。”


    “我也覺得……”他開心地笑了笑,頓覺鬆了一口氣。


    可耳邊卻響起了十五陰森森的聲音,“不如直接殺了好,省事。”


    蓮絳險些將下巴砸在小幾上,不敢再說話了,隻得乖乖閉上了嘴。


    看到他這副樣子,十五眼底泛起溫和的笑,手中卻更認真地縫著。


    三娘默默退下,剛到轉彎處,卻看得到一人穿著白衣隱在暗處。


    “風盡……”她聲音一顫,回頭又看向十五的寢殿,恍惚明白了什麽。


    風盡卻視若未聞,身影像幽靈一樣站在暗處,微微仰起頭似乎也在看天空簌簌而下的雪。


    見他不說話,三娘心裏明白了,風盡是真的從聖湖地下放出來了,但卻似乎變了一個人。


    三娘垂首,悄然離開。


    待三娘離開後,風盡抬頭看向寢殿,這兒隔著梅花,還是能看到一個女子坐在窗前認真地做事。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雪。”他歎了一聲,語氣裏似有無奈和苦澀,又看向十五那女子,風盡黯然垂下眸子轉身來開。


    夜深,外麵的風像是鬼哭狼嚎般肆掠,誰都沒有想到一場小雪,竟然如此寒冷。


    腐朽的味道伴著腥臭味充斥在空氣裏,而偌大屋子裏,卻隻有一盞夜明珠,隱隱可見桌子前麵坐著一個男子。男子長發披肩,麵容憔悴無色,一雙好看的桃花眼如今布滿血絲,正盯著麵前的一個土罐。


    土罐子裏有無數條發絲大小的小蛇,明明是冬日,可這些小蛇卻鑽來鑽去。男子將夜明珠放在陶罐上方,那些小蛇慌忙後退。


    “傳說中的蔓蛇花遇光會肆意遊走,可是為何這些蔓蛇種子卻這麽怕光?”風盡喃喃自語,然後拿出從十五寢殿裏偷來的瓶子打開,將其中一瓶的鮮血到進罐子裏。


    幾乎瞬間,那些蛇騷動起來,紛紛湧向陶罐壁上的鮮血,不一會兒,在風盡驚駭的目光中,其中一條吃到血的蛇慢慢變大,它的身體花藤一樣長開出分支,長出葉子,甚至能看到隱隱藍色的花朵隱在葉子間,幾欲盛開。


    風盡小心翼翼避開那條蔓蛇,將一隻碩大的老鼠扔過去。


    全身長滿葉子的蛇如閃電飛快地纏住老鼠,瞬間將其吞入腹中,而蛇的身上亦開出了第一朵藍色的蔓蛇花。


    風盡全身顫抖,不禁喃喃自語,“藍禾說得沒錯,蔓蛇花才是這世間最強大的邪惡之物。”


    他抽出一把劍,將那條蔓蛇斬成幾段,那蛇在地上扭曲掙紮。然而,更恐怖的事情發生了,那幾條殘斷的身體竟重新生長,然後變成了另外幾條蔓蛇。


    “啊……”風盡顫抖著,簡直不敢呼吸,眼底血絲湧出,臉瘋狂扭曲起來,“我……我也可以變得無比強大,得到像他一樣強大的力量,”他狂喜地揚起手臂,發出可怕而壓抑的笑聲。可很快,他的笑聲越來越小,而臉上瘋狂笑意從驚駭變得無措,接著變得失望,最後變得痛苦和絕望。


    地上那幾條蔓蛇,扭曲了一陣後,慢慢不再動了,如秋後的花藤凋謝幹枯,最後,直接變成了幹癟的花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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