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十五臉上浮起幽深莫測的笑,黑瞳閃閃,迎著蓮絳的碧色雙眸,“小的突然發現一件事,最近我去哪裏,大人你就跟到哪裏!難不成,你還真喜歡我了?”說完,背著手,大搖大擺地往前麵走,留下蓮絳一人立在遠處。


    前行的女子,身形單薄,卻依舊帶著骨子裏的冷漠和堅定。


    蓮絳嘴邊劃過一絲苦笑,手放在剛才十五觸及過的地方,那雪化成水凝在眼簾處,自言自語道:“喜歡!那你呢?”指尖冰涼,蓮絳看向睿親王府的方向。


    “十五……你對秋夜一澈到底有怎樣的感情?”他不禁自問,隻覺得心口突然難受,有什麽東西控製不住,在氣息裏亂竄。


    這個女人,總是口是心非,不肯說實話!


    如果愛,為何你和他對招時,又能做到平靜似水?


    如果不愛,為何初見他時,你幾乎站不穩?


    燈火闌珊處,青衣少年轉身,雙手負在身後,立於大雪紛飛的長安街道裏,正凝目看著他。那一瞬,蓮絳突然想起在獨孤府,十五揮劍披荊斬棘朝自己奔來的情景。


    笑意從眼底漾開,他連忙朝十五走過去。


    “十五,每每人潮洶湧時,你的目光卻總是看著我。”就如剛才那同秋夜一澈生死一戰時,你不顧那漫天劍氣地救我,僅僅是效忠於我的誓言?


    “怎麽?”蓮絳走到十五身前,抱著手臂揚起下頜哼道,“也知道等本宮?”


    十五黝黑的大眼睛怔怔地看著蓮絳,然後從背後拿出一個東西,遞給蓮絳。


    那是一串還染著白霜的糖葫蘆!


    “你……”蓮絳眼眸一閃,怒視十五,“你給我這個幹嗎,我又不是小孩子!”


    十五看著蓮絳的雙眸依然漆黑,宛如化不開的濃墨,見蓮絳一副賭氣的樣子,她隻得說:“是買給小魚兒的,順便給你買了一個。”


    “真的?”蓮絳挑眉,卻還是沒有接,而是看著十五另外一隻手。


    “不過,我沒錢了,所以隻買了一串。”


    蓮絳垂下細長的睫毛,從懷裏掏出一錠金子遞給十五,順帶拿過十五手中的糖葫蘆,嘟囔道:“那去給小魚兒買一串。”


    十五應了聲,轉身走向賣糖葫蘆的攤兒。


    蓮絳則握著糖葫蘆,微笑地看著她認真買東西的神情。


    昨晚,她帶著他從睿親王府逃跑時,他無意中發現竟然有賣糖葫蘆的,當時心急地喊了一下。可是十五問及他時,他並沒有說什麽,她卻是看在了眼裏。


    離開大燕也有整整二十一年了,這是第一次吃到大燕的糖葫蘆。


    貝齒輕咬,山楂入口,一股酸勁兒湧入嘴裏,可隨即又是一股甜直奔心口。熱鬧非凡的長安街,一碧衫美人立於燈火中,一邊咬著冰糖葫蘆,一邊盯著一青衣少年癡癡傻笑。


    見十五回身,蓮絳忙將咬了一口的糖葫蘆藏在身後,仰起頭佯裝看雪。


    “你嘴角……”十五走到蓮絳身邊,用手指著唇邊。


    “什麽?”蓮絳瞪著無辜的大眼睛。


    “糖漬。”


    瑩白手指摸到嘴邊冰糖葫蘆留下的紅糖,蓮絳頓時紅了臉,然後說:“本宮不過是嚐嚐這糖葫蘆會不會太酸,小魚兒可不吃酸的。”


    “他的確是不喜歡吃酸的,剛好,那邊也賣完了。”十五攤開掌心,那錠金子原樣未動。


    “哦。”他低頭看著腳尖,身後的手不由得握緊那串糖葫蘆。


    這麽說,他手上這個糖葫蘆,是獨一無二的!


    人聲鼎沸,不少人穿著厚厚的冬衣,戴著帽子和手套跑到大街上打起雪仗。一時間,除了煙花和爆竹,更多的是小孩子頑皮的嬉戲聲還有大人嗬斥小孩的聲音,這個場景,卻是莫名的溫馨祥和。


    十五從未見過如此安靜的蓮絳,低垂著眉眼,長睫綴雪,紅唇如玫,像一朵靜靜開放的蓮花,秀美靜怡。一副十足的乖巧小媳婦兒樣。


    突然想起,他們逃跑時,他將披風和紅色外衫脫掉。十五上前一步試圖擋住雪中刮來的風,“雪下得很大,要回去嗎?”她的聲音依然淡漠,語速卻比平日緩慢了許多,似乎想表達一種溫和,又不知該怎麽說。


    蓮絳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我沒有見過雪。”


    “你第一次看到雪?”


    “我生活在回樓,回樓是永遠都不會下雪的,那裏隻有漫天的黃沙和駝鈴。”他笑著回答,手心的雪已經化成了水,卻帶著溫熱。


    十五目光掃了一下四周,抬腳就走,卻被蓮絳拉住,“你要去哪裏?”他漂亮的雙眸有些緊張地看著十五。


    “雪太大了,我去買兩把傘,陪大人看雪。”


    眼底緊張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難掩的欣喜,蓮絳看著十五——她說陪他看雪!


    “既然看雪,打傘有什麽意義,當然要在雪中漫步,才能體會這景致咯。”說完,美眸瞪著十五,故意端出了架子,“別告訴本宮,你敢忤逆。”


    “不敢。”十五頷首應道,卻看到蓮絳先跨了一步,走在了她的右側,恰好擋住了風口。


    “聽說十五很熟悉長安,倒不如,今天帶著本宮將長安逛一圈。”


    “好。”十五手裏握著那錠金子,有些忐忑地走在蓮絳身側,不知道是因為剛剛耗盡內力和秋夜一澈過招,還是起先喝了剛烈的燒刀子,此時,她渾身滾燙,也覺得有些飄然恍惚。


    而蓮絳拿著糖葫蘆將手背在後麵,小心翼翼地走著,偶爾會側頭偷偷看十五一眼。明明臉和平日一樣淡漠如水,可不知為何,偏偏卻覺得她那平淡的輪廓看起來十分順眼。


    那睫毛好像也更長了,像兩隻黑色的蝴蝶靜伏在臉上,那雙亙古無波的黑瞳映著路邊燈火,顯得格外明亮,看向自己時,裏麵總能映出自己的樣子。


    兩人就這樣在長安擁擠的街道上靜靜地走著,誰也沒有說話,不過偶爾轉頭看向對方,然後默契地收回目光。


    長安的小孩子玩得瘋,見著路人就砸雪球,不少雪球直接飛向臉麵。十五伸手輕輕抓住,然後棄在一邊。不一會兒,兩個人頭上都鋪上了一層白雪,一眼看去,發染白霜,像是過了幾百年。


    “十五。”蓮絳低聲打破了寂靜。


    “嗯。”


    “我明日要回回樓。”


    十五伸手又抓出一個從後麵飛來險些砸到蓮絳的雪球,她看著手中雪球愣了一下,道:“小的明白。”


    “難道你沒有話和本宮說?”


    十五看著眼前飄落的大雪,想了片刻,認真地回答:“我不會逃跑的。”


    身旁的蓮絳一個踉蹌,險些滑倒。十五趕緊將他扶住,對方卻一把將她的手推開。


    但見他漂亮的臉上竟突然有了一絲慍怒,雙眸更是恨恨地盯著自己。


    十五怔了片刻,思索了半天,還是沒有想通剛剛自己哪裏說錯話又將他得罪了。


    兩人就這樣對視了半天,十五實在猜不透,隻得又認真地說:“小的不會逃。”


    “你以前都這麽呆的?”蓮絳氣呼呼地盯著十五,對方還一臉迷茫,“你以前腦子壞過吧?還是被門撞過?這麽愚笨呆滯!”


    “小的曾被人關在棺中八年,遠離了這人情世故太久,實在有些不懂。”


    棺材黑暗恐怖的八年,她早看透榮華富貴,人世滄桑,隻是憑著內心的那一份蝕骨的恨和萬般的不甘從地底下爬出來,站起來,然後血刃仇人。她這一世,就這麽活著,不為其他。為了複仇,她連自己一身傲骨,都可以踩在腳下。所以,對一個一心隻有仇恨、從棺材中爬出來的死人來說,她已經再難以融入這個紅塵,再去猜忌別人的喜怒哀樂。


    一腔怒火被她一句棺中八年瞬間澆滅,反倒是心間莫名地多了絲壓抑的難受和心疼。


    他目光終是緩和,落在她手上,卻仍舊忍不住怒斥,“你哪怕不懂得人情世故,也懂得這雪冰冷刺骨吧。”


    十五這才發現,剛剛替蓮絳擋住雪球,因聽到他說要回回樓,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將手心的雪球扔在旁邊。


    這時候,雪球在手裏幾乎融化,而手心濕漉漉的更是被凍得通紅,此時,已經沒有了知覺。


    蓮絳從袖中掏出一張雪白的絲絹,丟在十五手裏,“擦幹!還說替本宮殺人,你這手廢了,我看你怎麽拿劍。”


    絲絹十分柔軟,角落處繡著一朵蓮花,做工十分精致。


    十五拿著那絲絹,竟有點舍不得擦掉。身邊蓮絳又是一陣罵罵咧咧,“又發呆,真想挖開你腦袋看看裏麵都裝了些什麽……”


    十五緊緊握住絲絹,抬頭對蓮絳道:“謝謝!”


    正要拉開架勢打算怒罵泄憤的蓮絳整個人傻傻地愣在風雪中,碧色雙眸呆呆地看著十五,粉唇還保持著罵人的姿態。


    “你說什麽?”他一定聽錯了,要不就是出現了幻覺。


    “謝謝。”十五微微一笑。


    謝謝,他救了小魚兒。


    謝謝,他將防風作為禮物送給她。


    謝謝,他逼著她去麵對秋夜一澈。


    謝謝,在她見到秋夜一澈快倒下去時,及時握住她的手。


    謝謝,他將一份“大禮”替她送給秋夜一澈,雖然為難,但是,她覺得很好。


    而她這一笑,蓮絳已經沒有任何反應,呆若木雞了。


    這個成天板著臉、一雙眼睛除了黑還是黑,沒有任何色彩的麵癱女人,竟然笑了。


    自從上次逃跑計劃被他看穿,又被他逮個正著之後,這個女人似乎已經不抱有任何逃跑的希望,別說那虛情假意的笑,就是說的話,都比以前少了幾倍。而這段時間,他是徹底見識到了,風盡口中所描述的十五就是一具站著卻毫無聲息的死人。她的笑不過瞬間,像花瓣落入水中,蕩起一絲波紋後,又歸於平靜之後。但是,那笑容,卻真實地從眼底漾開,溢至唇邊,形成小小的梨渦。


    “你說什麽?”蓮絳大喊,鳳目盯著十五。


    “時候不早了。”這一次,十五的聲音卻難掩疲憊。


    “那我們走回去。”


    “嗯。”她應了一聲,聲音很低,在人聲嘈雜的長安城中幾乎聽不到。


    蓮絳這才想起南嶺林中那晚,十五絕望的尖叫,她嗓子已經難以痊愈,說話全用內力,這或許也是她不愛說話的原因。


    小魚兒之所以愛親近自己,也是因為十五極少和他說話,多半都是默默地站在小魚兒身邊,之前他還懷疑那小魚兒到底是不是她的孩子。


    現在才清楚,對這個全身都換過經脈,每一個骨頭都用刀銼過的女子,要像常人那樣說話都是極其艱難的事。因為每說一個字,都要耗許多內力,加之剛才還和秋夜一澈對招,對方幾乎招招要取她性命,那個時候,她的內力已經耗得差不多了。


    可今晚,她卻陪他說了這麽多話,還對他笑。那是真正的笑。


    偷偷瞟了一眼十五,他心潮蕩漾:原來,十五笑的時候,有梨渦啊。


    “十五,就在長安,哪裏都別跑。”他終於開口。


    而旁邊的人,認真地回答:“嗯。”


    “等我回來。”不知為何,總覺得她亂跑就會走丟。


    “好。”


    聽著十五的聲音,他咬了咬唇,嘴裏還有山楂的味道,卻是那樣的甜。


    這,算不算是約定?!


    風雪不減,煙火不斷,長安徹夜歡騰,到了客棧門口,兩人皆是長發覆雪。


    “到了。”蓮絳輕聲說道,語氣有一絲惋惜。


    十五點頭,沒有說話,兩人誰也沒有步入客棧,仍舊默默地站在雪中。


    “十五,你可曾聽過一句話?”看著兩人滿身白霜的頭發,蓮絳低聲道,“傳聞,第一場落雪時,兩個在雪中並肩而行的人會……”


    “娘,爹爹!”小魚兒歡快的聲音從客棧裏麵傳來,隨即小小的身影像泥鰍一樣撲在了十五懷裏。


    十五小心地將他抱住,回頭時,蓮絳隻是含笑看著她。


    “會怎樣?”她好奇地問道。


    “會……”剛開口,看唐三娘和胖子也走了過來,蓮絳眼底閃過一絲厲色,轉身背對著他們。


    十五這才想起蓮絳沒有戴麵皮!


    蓮絳長期借用風盡的臉,很顯然是不想讓她和冷之外知道他身份,更何況,一行人雖然都從長生樓那種可怕的地方出來,但是一路上冷護衛平易近人,蓮絳裝扮的風盡又是瘋瘋癲癲,大家一起時都有說有笑,沒有任何違和感。


    十五朝蓮絳點頭,示意他從旁邊走開,自己則抱著小魚兒主動走向唐三娘等人,轉移注意力。


    看著十五進去的背影和她頭頂的雪花,蓮絳抬手拂著頭頂白雪,失落地說道:“傳聞,第一場落雪時,兩個在雪中並肩而行的人會……白頭偕老!”


    話音剛落,十五回身,看了過來。


    蓮絳微微一笑,想起十五不顧生命救他時,喊了一個字:蓮。


    夜深人靜時,十五將洗幹淨的絲絹小心翼翼地烘幹,疊成方方正正的形狀,然後走到蓮絳門口。裏麵有微亮的燈光透出,十五深吸了一口氣,正要敲門,卻聽到冷的聲音從側房傳來。


    “十五是要找大人嗎?”


    十五收回手,看著冷,點了點頭。


    “大人已經離開了。”


    “這麽快?”十五不由得驚訝,再看手裏的絲絹,隻得放在袖中。


    “看樣子,大人是跟十五說過了。”若不然,十五怎麽會說“這麽快”。


    以往,殿下的行動都是保密的。


    “嗯。”十五點點頭,卻是看向外麵風雪,“玉門關向來不怎麽太平。”


    “十五不用擔心大人。不過,聽十五口氣,似乎去過玉門關。”


    十五點頭,再也沒有說什麽,轉身回了屋子。


    她去過玉門關,九年前,在玉門關龍門荒漠,遇到了秋夜一澈。


    看著她淡漠的背影,冷搖頭笑了笑。唐三娘說得沒錯,和十五聊天那簡直比登天還難,能讓她主動說上三句,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隻是,一股莫名的好奇在心頭盤繞:如此內斂沉浸的十五,如此低調的十五,僅僅是因為沐色就和桃花門惹上了仇?


    喜氣的睿親王府,瞬間猶如一座籠罩在大雪和煙花裏的地域,死一樣的寂靜充斥著每一個角落,賓客早就散去,空氣中雖然還有酒的味道,更多的卻是濃濃的血腥味。


    秋夜一澈負手站在後院中,他身前是幾乎坍塌的樓牆,而斜著的牆上,深淺如一的劍痕,似刀削,似斧銼。


    “明一,看了整晚,可有看出什麽?”


    “屬下無能,沒有看出十五功夫出處。”明一垂首道。要知道,剛剛秋夜一澈和那個叫十五的少年在比劍時,在場這麽多人,幾乎沒有人完整地將他們兩個的招式看清!秋夜一澈快如閃電,那少年靈動如遊龍。到最後,漫天劍雨中,就隻見劍空中月光和瀝血劍相碰的光芒了。


    “十五手中的劍,恐怕就是當年的月光,雖外貌普通,但的確是玄鐵所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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