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日夜不停地趕往長安,十五這才想起,明日,便是秋夜一澈大婚的日子。


    大洲第一男子,手握重兵的睿親王,所以大洲女子的夢中佳婿,終於在八年後再婚了。


    在踏入長安的那一刻,十五站在人聲鼎沸的人群中,渾身血液洶湧燃燒。這個地方,時隔八年之後,她終於又回來了。


    和八年前一樣,除了更加繁華和喧囂,長安的一切沒有任何變化。


    那延至皇宮的官道,和當年一樣筆直寬廣,她甚至記得,她長發披肩身負枷鎖,被人拉著從皇宮門口遊行至如今站立的地方。萬人圍觀,眾人唾棄,連路邊的小乞兒都撿起地上腐爛的瓜菜扔在她臉上。


    “胭脂濃,你這個賤婦!”


    “蕩婦!”


    “不要臉!”


    惡臭的雞蛋,甚至口水通通唾在她臉上,整個長安居民恨不得將她這個女人活活燒死!


    沉重的枷鎖套在她腳上,每走一步,都是錐心的疼,而秋夜一澈就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冷眼看著她走過一條條街,然後在快到刑場時,他又如天神那般從天而降,手持一紙赦免她的聖旨!


    天下人皆知,這位樣貌絕色的年輕王爺情深意重,不顧寒露跪在宮門外三日,求聖上赦免胭脂濃。可誰又知道,秋夜一澈求的是要她胭脂濃生不如死!


    蓮絳冷眼看著十五立於人群中。她雙眼痛苦地凝視前方,袖中拳頭緊握卻還是控製不住身體的顫抖。


    “爹爹!”小魚兒也發現了十五的不對勁,上前拉住她的手,十五才如夢初醒。


    “小魚兒,怎麽了?”


    “娘說,剛剛那個客棧住滿了,可能要走到盡頭,才能找到住所哦。”


    “盡頭?”十五看著皇宮的方向,又轉眸看向蓮絳,對方垂著眉眼,似並不想見她。


    如果可以,她不想再這麽徒步走過長安的街道,這裏的每一塊磚都沾了她胭脂濃的鮮血,都寫著她痛苦的記憶。


    找到住處時,十五如被人活剝了一層皮,關上房門的那一刻,她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到處都是鑽心的痛,而這些痛,她清楚,隻有從仇人身上一點點索回,她才能得到解脫啊!


    “看煙花,好漂亮的煙花啊!”


    客棧外麵響起了陣陣呼喊聲,乍起的煙花在空中劃過豔麗色彩,小魚兒跑了過來,飛拉著十五去樓台觀看煙花。


    夜色中的長安,紅色的燈籠從皇宮處蔓延鋪開,然後到睿親王府,露出盛世奢華。


    “聽說,秋夜一澈新娶的王妃獨愛燈籠,因此,為討她歡心,秋夜一澈將整個長安都掛上了燈籠。”蓮絳突然出現在身邊,靠在欄杆上,幽幽開口。


    十五眼神一痛,嘴裏隻覺苦澀,“是啊,她獨愛燈籠,尤其喜歡人皮燈籠。”


    “是嗎?”蓮絳眉一挑,看著十五,“你好像認識那個新王妃?”


    十五扶著欄杆的手猛然用力,幾乎將那雕花木捏碎,卻還是竭盡全力克製,“差點死在桃花門,對這個女子,或多或少聽說了一點。”


    “哦。”蓮絳意味深長地應了一聲,又道:“這場婚禮可謂驚動天下,據說早在幾個月前,秋夜一澈就讓人準備這婚禮,並且還向皇帝求了一個字,賜碧蘿為賢妃。”


    “碧蘿替他管理桃花門,得一個賢字,那是應得的。”十五淡淡接口,可寒意卻奔向四肢百骸。


    “也不枉秋夜一澈大費周章辦這麽一場盛世婚禮,據說這裏麵還有一個感人故事。那秋夜一澈與碧蘿相愛八年,這期間,碧蘿守在秋夜身邊不離不棄,而秋夜一澈這麽多年也未曾有過其他側妃或小妾。”蓮絳頓了片刻,目光緊鎖著十五,“真可謂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情啊!”


    “唔!”


    一生一世一雙人?!


    這幾個字,像一把刀刺進十五的心口,那兒明明空著,卻依舊被殘忍地挖開!


    十五身子往前一傾,幾乎站不穩,若非扶著欄杆,恐怕此時已經摔了下去。


    喉嚨猩血翻滾,十五生生咬著舌頭,生怕吐出血嚇壞了旁邊的小魚兒。


    她轉頭看向蓮絳,十五的眼神裏折射出一分恨意,“你從哪兒聽到的?”


    “哪兒?”蓮絳眨了眨妖媚的雙眸,然後一攤手,“整個長安都知道。秋夜一澈回京之後,就昭告天下說:此生不再納側妃收妾,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一生一世一雙人!”


    話音一落,十五竟然似流星般躍上了房頂,飛奔離開。


    “看好小魚兒。”蓮絳未料十五突然這個反應,隻得轉頭吩咐了一聲冷,自己則跟著掠過去。


    她速度極快,快得他隻能看到她留下的青影,宛如驚鴻。剛在拐角看到她,她又瞬間消失,唯有她手中月光泛出陣陣陰寒的光芒,如一泓秋水,卻依舊一晃而過,捕捉不到。


    “十五!”蓮絳大聲喊道。然而,這個女人似乎十分熟悉長安地形,已經快到他追不上,在轉角處,蓮絳腳下一滑。


    燈光下,是一抹殷紅的血!


    蓮絳皺眉,又追了過去,看到十五持劍立於高樓上,長發隨風飛舞,衣袂獵獵飛揚,一張臉白若冰霜,而她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盯著睿親王府的大院。


    此時的睿親王府,奢華得猶如一座皇宮,每個圍欄、每一處燈簷,都掛著紅黃交織的紗幔。而那曾經遍地薔薇的院子裏,此時種滿了芙蓉花,雖不是開花的季節,卻仍有仆人用黃紗做花來裝潢。


    人人都知道:新王妃,喜歡黃紗。


    芙蓉花枝間,站著一個一身清華的男子,如緞的長發用白玉簪子束在腦後,麵容俊秀身子挺拔。


    秋夜一澈默默地看著整個大院,雙眼漆黑,宛如不見底的深潭,亦看不見情緒。


    “王,入冬了。”碧蘿走過來,手裏拿著一件披風,替秋夜一澈披上。


    “宮中有什麽消息?”秋夜一澈的聲音有一絲病態。半個多月了,他的風寒仍未好。


    “今晨皇帝已經咯了血,熬不了多久了。”


    “熬下去。薛尚書雖死,但是名單未拿到,我們亦不可妄動。沒有十分把握的仗,孤不想打!”


    碧蘿心底一寒,知道秋夜一澈在怪罪她。


    “秋夜……”她剛一開口,身前的人突然回頭,目光淩厲地盯著她,碧蘿嚇得一驚,忙改口道:“王……”然後主動抱住秋夜一澈。她拉過秋夜一澈冰涼的手,將頭靠在他胸膛上,溫柔道:“這裏,有我們的孩子了。”


    “你說什麽?”


    蓮絳看著院中緊緊抱在一起的人,再看向十五,見她已經收起劍,轉身朝自己走來。


    頭頂煙花炸開,帶著絢麗光澤,她卻神情呆滯,宛若一座木雕,若非嘴角那沒有擦去的血跡,他甚至會以為她是死的——還能吐血,終究還是活物!


    “你跑這麽遠,就是為了來偷看人家摟摟抱抱?”明知她心裏難過,卻還是忍不住要諷刺。因為不諷刺她,他會覺得難過!


    十五抬眼看著蓮絳,雙眼平靜無波,“聽說那碧蘿貌美無雙,我來,不過是一窺美人風采。”


    “口是心非!”


    “那你覺得我來是為什麽?”


    蓮絳冷冷一笑,“你提劍而來,不過是因為聽到人家說一生一世一雙人,嫉妒羨慕恨吧。”


    “一生一世一雙人?”十五不怒反笑,然走到蓮絳身前,定定地看了蓮絳半晌,突然將蓮絳抱住。


    蓮絳因十五突如其來的擁抱而愣住,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不知道這瘋女人,為何會有這般舉動。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抱著他,發絲拂過他的臉,帶著一股藥味,可他卻覺得安定。苦澀蔓延心頭時,耳邊竟然傳來了十五的嘲諷的輕笑。


    “如果摟摟抱抱也是一生一世一雙人,那我們也是了!”


    “你!”


    悲涼和怒意瞬間湧上心頭,蓮絳一掌欲推過去,耳邊十五的聲音卻突然一顫,“不過,你的確沒有騙我。”


    十五以為蓮絳在騙她,蓮絳定是發現了她的什麽秘密,才故意刺激她。沒想到,她提劍趕來,卻看到了秋夜一澈和碧蘿如此恩愛的一幕。


    她的身體單薄而寒冷,聲音裏亦帶著一縷悲傷,輕聲入耳,像一雙手,輕柔叩在心房,又瞬間淹沒他的掙紮,吞噬那已經亂了的理智,最後竟讓他忍住沒有將她推開。


    寒風呼嘯而過,天空煙花又一輪炸開,姹紫嫣紅,燃起的星火帶著耀眼的光澤,從他們身邊落下,如銀河裏突然傾瀉而下的星海,將兩人籠罩在迷離光澤中。


    頭頂明月當空,腳下萬人長安,煙花點綴著明月,月光摻雜著長安的燈火,兩人就這般立於高樓上。


    “喂,來一個!”一聲俏皮的口哨響起,十五低頭,發現高樓之下,竟然不知何時圍觀了一大群人。


    大燕國民風開放,又是皇都,隨處可見富家浮誇子弟,其中一男子抱著懷中女子一邊吹口哨,一邊衝著十五大喊:“小哥,親美人兒一個!”旁人大笑起哄。


    “我們被人圍觀了!”蓮絳妖嬈一笑,反手抱著十五的脖子。


    看見高樓房頂那穿白貂的美人兒突然變得主動,下麵一群人更加激動,幹脆齊聲吼起來。


    “來一個!”


    “來一個!”


    十五整個人都僵立在那裏,眼底閃過不知所措,似乎沒有料到這突來的情況。


    “小哥,別愣著,來一個啊!”


    “大家都在叫你呢。”蓮絳笑嘻嘻地提醒。


    十五這才恍然驚醒,被凍得蒼白的臉頓時掠過一抹緋紅,抱著蓮絳的手趕緊收回來,卻被蓮絳擋住。


    “怎麽?剛才抱本宮時,你可沒有害怕!”原來,這個女人也會害羞?


    “我……”十五難為情地皺了皺眉,低聲道,“我們走吧。”說著下意識地看向睿親王府邸。


    “我偏不走。”她此時的心思,他怎麽可能不知道,細致的眉驕橫地挑起,“剛剛你還說和本宮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現在就嚇得要跑了?怎麽,十五你說話向來都不算話的嗎?你還記得你發的誓嗎?”


    十五啞口無言。剛剛是逞一時口快才抱著他說了那麽一句話,哪知道有人看到,現在他竟然還扯出發的誓。


    “哎,你們兩個倒是親不親啊?”


    “下麵可冷了!”人群裏有人開始不耐煩地嚷了起來。


    蓮絳睫毛一眨,漂亮的碧色眼瞳閃過狡黠的光,“我們左邊是睿親王府,右邊是長安大街。你是希望我們從哪邊摔下去呢?”


    前後兩次經曆過蓮絳的反複無常,十五當然相信他會這麽幹。


    “親不親啊,你們兩個?!”


    “真是磨嘰!”下麵的人,越嚷越厲害,可蓮絳偏偏又將她攔住不走。


    “親!”十五煩悶地朝樓下圍觀人群大吼一聲,然後不等蓮絳和眾人反應過來,扣住蓮絳的後腦用力親了下去。


    嫣紅的唇,帶著難以言說的柔軟,像沾了花露的唇瓣,初嚐下去,竟然鬼使神差地想要一口吞掉,索取更多。甚至於,渾身的血液都因此流動起來,匯集在胸腔,形成一股類似心髒的律動。


    雙唇相貼的瞬間,對方片刻呆愣之後亦給予了青澀的回應,直到呼吸不暢,身體灼熱焚燒,一枚煙花衝上頭頂發出一聲巨響,才讓十五霍然驚醒。


    光影迷離,兩人站在盛開的煙花下,麵色通紅,雙眼靜靜地看著對方,時間好似在瞬間停止,連高樓下圍觀的人,都靜默在遠處。


    十五大囧,抬眼看著蓮絳,發現他唇邊不小心沾了自己的鮮血,正要提醒,對方似從她眼底看到,明媚一笑,伸出粉色香舌,像貓一樣妖嬈一舔。


    十五腦中頓時一片空白,隻餘兩個字:妖孽!


    “哇哦——”終於有人反應過來,大聲歡呼起來,其餘人跟著尖叫。


    這一次,同樣不等蓮絳有所反應,十五拉著他的手,足尖一點,躍入煙火中。


    蓮絳則不忘朝著眾人揮了揮手,然後看著十五的身影,心中淒涼又有一絲難言的甜,暗暗道:既然亂了開頭,那就一直亂下去吧。


    冷風如刀切過十五的臉龐,那張臉在月光中再度恢複清冷和木然。


    兩人身形宛如翩鴻,在空中瞬時起落,又禦風而去,隻給眾人留下兩道影子。


    “哇!”腳下人群一陣驚呼,十五已帶著蓮絳消失在了煙火中。


    秋夜一澈愣在原地,似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半晌,他目光一沉,語氣斂著一絲冷意,“什麽時候?”


    碧蘿抬起嬌媚的麵容,羞澀道:“在南嶺,那晚!”


    幽深黑瞳中閃過一抹晦澀,秋夜一澈隻覺得胸口一陣悶痛。南嶺是這麽多天來他都不願提及的一個地方。


    與其說桃花門在那兒遭到一場慘敗,倒不如說,他秋夜一澈二十多年來,第一次遭人迎頭痛擊,然而,他卻不知道真正的對手,到底是何許人。


    那個人似乎十分了解桃花門,甚至了解此時大燕的政局。更可怕的是,那個人竟然能窺視他內心,找到他的弱處。在南嶺那晚,他幾乎都以為,死去的胭脂濃回來了。可是,第二日,當明一抱著一把帶著缺口的瀝血劍跪在床榻前時,事情就變得更加複雜且難以解釋。


    因為,他說他見到了那個紅衣女子的真容,那女子美豔絕倫,然而渾身卻透著一股神秘的妖邪氣質,而且對方甚至未看他一眼。紅衣女子的目光全在青衣少年身上,一刻不曾離開。而且,他們是夫妻。從兩人的對話中可知,那女子已懷有身孕。而那個身手快如鬼魅的少年,名叫十五!


    紅色的薔薇從腦海掠過,形成一條血色的河,在秋夜一澈的心頭奔湧。


    他閉上眼睛,下意識地抱緊懷中香軟的女子。


    “不是你?怎麽會不是你!”


    他苦澀一笑,孤多希望是你?不是恨孤嗎?不是說做鬼都不放過孤嗎?那怎麽不活過來找孤複仇!


    碧蘿靠在秋夜一澈的懷裏,卻突然感到秋夜一澈的手臂漸漸用力,幾乎要將她揉碎。


    “王?”碧蘿抬起頭,害怕地喚道。


    “嗯?”秋夜一澈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嬌美如花的容顏,莫名的失落感湧上心頭。


    不是、不是那……冰冷豔麗的女子。


    “孩子此時不能要!”


    煙火聲中,秋夜一澈一如既往的冷酷無情。


    “王!”碧蘿捂著肚子,噙著淚水跪在秋夜一澈身前,哭泣道,“八年前,胭脂濃背叛您,欲和沐色私奔,我奉您之命前去勸她回心轉意。可她出劍重傷我,將我腹中不足月的胎兒活活打死,甚至說出要讓王您斷子絕孫的話!後來防風說我此生恐怕不能再有孩子……”她哭得悲傷,身子亦控製不住地顫抖,“王,這是……您的孩子啊。當年我初有孕時,您說過那孩子將世襲秋夜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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