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整整一個月的大雨終於停歇了。大雨卷著泥沙,使不少山地出現了坍塌和泥石流,南疆最大的墓地也被這場大雨波及,一半以上的墳墓被泥沙卷落至長河溪邊。


    明明是月圓之日,卻不見一絲月光,反而烏雲如鉛,層層疊疊似隨時都會壓下來。


    哢嚓!哢嚓!夜空中突然傳來怪異的聲音,黑暗中,盜墓賊猛地抓住身邊的同夥,聲音惶恐地問:“你有沒有聽到什麽?”


    “挖到了!”與此同時,他的那個同夥說道。


    最先說話的盜墓賊忙將馬燈提過去,隻見一方石棺出現於泥坑中。他皺了皺眉頭,“這石棺沒有任何雕紋,似是新棺?”


    他的同夥卻不屑地說道:“這墓地幾百年來就沒有新墳,何來新棺?”說罷,拿起鐵鍬就開始撬棺,可那棺蓋卻紋絲不動。


    兩人對視一眼,皆明白裏麵定有好東西,心中一陣竊喜。


    棺蓋被掀開的瞬間,一絲月光正巧破雲而出,堪堪灑落在石棺中。


    石棺裏除了一個人外,並無任何陪葬之物,而兩個盜墓賊卻是滿眼震驚。


    但見棺中躺著的那人,身上衣服破爛成片,烏黑肮髒,刺鼻的血腥腐爛之味撲麵而來。


    那人的麵容似被油滾過之後,又用銼刀一片片切開,皮肉翻開見骨,全身無一處完好皮膚,令人望之作嘔。更讓人吃驚的是,那人的雙手雙足還被扣上了鏈子。


    血腥味越發濃重,這兩個賊人盜墓上千次,蛆蟲、屍體見過無數次了,可當看到那屍體裸露之處竟是白骨森森,還不斷溢出烏黑的液體時,兩個人終究忍不住跪在地上嘔吐起來。


    此刻,耳邊忽然響起了窸窸窣窣的鐵鏈聲,兩個人驚恐地抬起頭,卻見一雙腐爛的白骨手扣住石棺邊緣試圖爬出來。那一瞬,他們好像看到一個人被密封在石棺中,日複一日地摳弄石棺,弄得指甲磨斷、血肉模糊,卻徒勞無功。


    那具屍體睜著一雙黑瞳,怨毒而又陰森森地看過來。


    兩個盜墓賊的牙齒上下打戰,其中一人竟因驚恐過度,咬到舌頭,四肢抽搐而亡。他的同夥尖叫一聲,拔腿就跑。


    就在此時,一陣空靈的陶笛聲詭異地破空而來,刹那間,夜空中烏雲散去,明月當空,給整個南疆墓地籠罩上一片白森森的銀輝,一具具死屍破土而出,像是受到了某種召喚,竟機械地循著那陶笛的聲音搖搖晃晃地走去。


    石棺中的那具“屍體”抬頭看向明月,試圖站起來,卻咚的一聲,摔回棺中,隨即噴出一口黑血。“屍體”不甘地掙紮了一下,卻被手腳上的鏈子牽製得行動不便。腦海中閃現一幕情景——


    “胭脂濃,你若肯跪下向碧蘿道歉,孤饒你不死!”


    男子身邊,依偎著一個百般嬌媚的女子。她一手搖扇,一手撫著男子胸膛,雙目含情,笑容妖嬈。


    她手中那把粉白玉瑩的扇麵上畫著兩隻嬉戲的蝴蝶,彩蝶下方有一點殷紅,宛如女子眉心的朱砂——這竟是一把人皮扇!


    “胭脂,替我活下去。”一個虛弱的聲音從腦海深處傳來,“屍體”似乎又看到沐色跪在地上,被人活活剝皮的情景。


    過去的一幕幕盡現於“腐屍”的腦海中。


    一絲悲鳴從胸腔中迸出,帶著無盡的悲慟,翻卷成濃烈的恨意沉在眼底。最終,身體的劇痛與天地的陰冷,逼著這具石棺中的“屍體”站了起來。


    陶笛的聲音在山間回蕩,從石棺中走出的“屍體”拖動著腳下的鏈子,一步步跟隨在那群遊走的屍體後麵。


    這曲子是南疆月宮的《招魂曲》,據說每年的七月十五,月宮祭司便會召喚因怨念而不肯消散的亡靈,替它們超度。


    白蓮台上,層層紗幔垂落,月光下依稀可見一個風姿卓越的人慵懶地靠在坐榻上。冷風拂動紗幔,偶爾可見一雙瑩白纖手,隻這一瞥,卻便覺得風華絕代。


    曲子將盡,周遭死屍開始按原路返回墓地。陰森森的白蓮祭台下,唯有一具“屍體”依舊一步步靠近蓮台,卻在十尺之外,被兩名身著白袍的男女攔住。


    幔帳中,傳來一個低沉卻年輕的聲音,“月宮,從來不需要活人。”


    傳言祭司藍禾掌控月重宮三十餘年,年紀似與這年輕聲音極為不符。


    那具“屍體”紋絲不動,許久之後,一個粗啞的聲音從其腹中傳來,“大人,可需要殺人的‘鬼’?”


    “屍體”用力握緊腐蝕見骨的手,告訴自己一定要留下來。


    祭司冰冷的目光在“屍體”身上打量一番,似已了然。隨即問道:“你被人封在棺中多少年?”


    “七年零九個月,兩千八百二十五個晝夜。”


    將近八年來,每一日,她都在棺中哭喊,不停地摳弄那石棺,隻為爬出來!


    “今夜月圓,本宮賜你一名——十五!但要看你有沒有本事,得到此名。”


    那慵懶之聲帶著一絲深長的笑,幽幽傳來。“屍體”一驚,抬頭看去,隱約看到一雙碧色眼眸,妖嬈詭異,渾身不由得一顫。


    “冷、火舞!”


    著白袍的男女朝祭司俯身一躬,領著“屍體”離開祭台,穿過青石板密林,最後停在一座陰森的石屋前,隱約能聽到裏麵發出的慘叫聲。


    名叫火舞的女子回身看著“屍體”——十五,聲音鄙夷地說道:“這裏關著的都是作奸犯科、十惡不赦之人。”


    十五依舊垂著頭,心中卻明白自己也屬於十惡不赦之人……嗬嗬,這詞用在自己身上,並無不恰當之處。


    門吱呀打開,十五剛跨進去,便一腳踩在一具鮮血淋淋的屍體上,那屍體被人剝開腹部,內髒與大腸流了一地。


    十五跨過去,尋了一個暗處坐下,即便低著頭,也能感到無數雙眼睛似看獵物一樣盯著自己。


    石門關上,一塊雞腿從外麵扔了進來,剛好落在那屍體腹中,一群饑餓的人湧上前去瘋狂抓搶。


    “明日卯時,最後活著的那個人,才能得到月宮的赦免。”


    石屋裏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殺氣四起,一個人被摔在牆上,濺了一牆血漿。


    石屋外一片寂靜,蛙鳥鳴叫,吊蘭在月色中舒展著花蕊,這番美景與石屋裏的慘景形成了鮮明對比。


    “十五能活著出來。”冷看著吊蘭,兀自開口。


    “何以見得?”


    “就憑她那將近八年的恨意。”


    火舞卻不以為然,“恨意能敵得過武力嗎?要知道,屋子裏關著的可都是中原江湖逃犯,哪一個不是身手不凡?若我沒看錯,十五全身經脈已斷,武功盡廢。更何況,裏麵還有個殺人如麻的李蠻子。”


    冷沒有接話,隻是抬頭望著明月,那淨白月亮上,卻無端多出一縷血絲。


    十五垂首坐在地上,手裏捏著一塊進門前拾的小石塊,在粗糙的地上一點點地推磨起來。


    她身子弱小,進來時就被人盯上了,可惜無人得手,反倒在她身前多了幾具屍體。


    那些屍體匍匐在地,頸脈俱被人切斷,鮮血似紅綢散開來,卻一個個死態安靜。


    不過屋裏仍是慘叫聲不絕於耳。身材高大的李蠻子嘴裏咬著雞腿,手裏抓著一人,往地上一砸,那人頓時頭顱崩裂,腦漿四濺。很顯然,無人是其對手。


    李蠻子將雞骨吐出,一腳踹開前麵的屍體,踱步走到十五身前,揪著她的頭發將她拎起來,看著十五手裏尖利的石塊,冷笑道:“這破玩意兒,對老子可毫無用處!”說完,就要將十五往牆上撞。


    卻不料,十五猛然抬起頭來,一雙陰森森的黑瞳冷冷地盯著李蠻子。


    那一眼,讓李蠻子頓時覺得從頭冷到腳,渾身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眼前明明猙獰腐爛的臉,卻變成一個雪白孩童,睜著一雙無辜大眼,哭泣道:“叔叔,井底好冷、好冷。”


    李蠻子渾身打了個哆嗦,似中邪般倒退了幾步,方才充血的雙眼此時布滿了驚慌。因他下意識鬆開手而跌在地上的十五卻匍匐著朝他爬去,嘴裏喊道:“叔叔,為什麽把我扔到井裏?”


    “啊!”李蠻子慌忙踢開十五,“不要過來!”


    十五卻抓著他的衣服爬了起來,隨即右手一揚,尖利的石塊切過對方的脖子。


    李蠻子捂著脖子倒在地上,身體不停地抽搐著,心有不甘地抬頭看向十五,“你是……”


    十五扔下染血的石塊,臨窗而立。


    隻見她黑發裹身,長至腳踝,鍍著薄涼的月光,周身散發出難以直視的孤寂和陰沉,卻隱隱有一抹絕世之姿。


    那一瞬,李蠻子隻覺得這個背影在哪裏見過。目光落在對方的手鏈上,李蠻子的瞳孔頓時一縮,腦中突然閃過那可怕的名字:胭脂濃!


    “你、你沒死?”這竟是一句絕望的詢問。


    立於窗前的人,回身蹲在李蠻子身前,聲如蛇蠍般陰毒,“是了——我沒死,我回來了!”


    第一縷陽光透過霧射出時,火舞看到的第一具屍體是李蠻子。他的致命傷明明在脖子上,卻似經曆了千重痛苦,眼睛暴突,七竅流血,麵孔因痛苦而扭曲,雙手生生將自己的胸口摳出了一個血窟窿。屍體旁邊,一顆血淋淋的心髒,還在突突跳動。


    而角落處,一個黑影垂首而坐,無聲無息。


    那雙碧色的鳳眼隔著簾子帶著無形的壓迫迎來,最後,她終究雙膝一彎,跪在了南疆祭司的腳下,手卻下意識地緊握成拳。


    此生,她下跪過三次。


    第一次,求師父的寬恕。


    第二次,求沐色的生。


    而這一次,卻是求自己的生。


    腦中猶記得那人說道:你若肯跪下向碧蘿道歉,孤饒你不死!


    此時,她卻跪在了南疆月重宮新任祭司腳下,願做奴做鬼!


    “哪怕你是鬼,本宮的月重宮也從不留無用之鬼。”祭司陰冷的聲音傳來。


    一旁的冷將一隻黝黑的盒子放在十五身前。


    十五伸手接過盒子,裏麵是一隻蠕動的白色蠱蟲,她不假思索地朝那蠱蟲伸出手指。蠱蟲一聞血腥,沿著指尖傷口躥入她的身體。她隻覺得一縷涼氣遍布全身,身體不受控製地一顫。


    “你若有異心,這蠱蟲能讓你嚐到比墳墓更可怕的滋味。”


    十五匍匐行禮,心中卻暗道:這世間何種滋味自己沒有嚐過?


    “火舞,你帶她去風盡處。”


    火舞起身將十五帶出去了。整個白玉大殿內,就隻剩下垂首而立的冷和慵懶地靠在坐榻上的祭司大人。


    半晌,冷才跪在地上,將昨晚石屋之事一一道來。


    “你是說,李蠻子臨死前將自己的心挖出來了?”


    榻上之人,輕合眼眸,密長的睫毛微微一顫,嘴角似笑非笑,“難道說,他們有仇?這手段可比本宮想象的還要陰毒!”


    還真沒看出來,那樣瘦弱的身軀,竟能幹出這種可怕之事!


    “這李蠻子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仇人不少,若以這個線索,一時間難有結論。卑職亦去查了那石棺,裏麵空無一物,像是無端多出來的。”


    “罷!”蓮絳似已對此失去了興趣,“大燕那邊如何?”


    “秋夜一澈詔告天下,於臘月二十九迎娶碧蘿為妃,賜封號賢妃。”冷頓了頓,“碧蘿徹底接手桃花門,已派出各路殺手找尋南宮世家和舒池!”


    “賢妃?的確是秋夜一澈的賢內助,南宮世家早就敗落,她倒是一個都不放過,怕是想要尋回南宮世家的寶劍——月光。”


    那月光是劍聖白衣的遺物,據說此劍是玄鐵所造,能開天辟地,乃江湖人爭奪之物。


    這劍,怕是碧蘿為討得秋夜一澈歡心吧。


    蓮絳輕笑,“既是大婚,月重宮自是要送上幾份大禮。”


    大燕,綠蘿宮。


    刻有芙蓉圖案的軟榻上,斜靠著一名身穿金色薄紗裝的女子,豐潤玉胸若隱若現。她一手托腮,一手撚起一枚龍眼放入紅唇,姿態曼妙,一顰一笑,嫵媚惑人——此女正是桃花門新任門主:碧蘿。


    那女人死後,門主之位,已空懸近八年,終是回到了她手裏。


    其手下等級從高到低分別是:神殺、天殺、地殺。


    近八年來,地殺僅有五位殺手,天殺隻有三位,而神殺則無人擔任。


    “門主,秀宮呈上了大婚典禮的衣衫,請門主甄選。”


    一名俏麗女子領著幾個宮女跪在殿內,層層黃紗簾縵垂落在地,讓這奢華的綠蘿宮又多出一分神秘。


    侍女挑起簾子,碧蘿鳳眼淡淡地掃過那些衣衫,目光落在一件紅色衣衫上,隨即抬起玉手一指,“流水,你穿上!”


    流水是兩年前進入桃花門的殺手,因為連續做了幾個漂亮任務,已位列桃花門地殺。


    素來知道碧蘿心思多變,流水不敢違命,將那件大紅色衣衫穿在身上。


    紅,妖嬈到極致的紅!


    碧蘿微挑唇角,一枚龍眼飛出擊向流水頭頂,頓時,一頭瀑布般的黑發散落在那紅色禮服上。


    那一瞬,她似乎看到一個熟悉的人。


    一絲陰寒掠過碧蘿眼底,卻嫵媚一笑,“今日午膳,你來伺候。”


    今日午膳王似乎會前來,流水聞言一怔,又聽那碧蘿補充道:“就穿這衣衫。”


    流水躬身退出大殿,立於偏門廊角,看到兩個俏麗身影款款而來,正是居於她之上的天殺——弱水和妙水姐妹倆。


    “流水見過兩位姐姐。”流水躬身向走來的兩個女子行禮,抬頭卻迎上了兩個女子震驚蒼白的臉孔。


    “流水,你怎麽穿成這樣?”那一瞬,弱水的聲音幾乎在顫抖,似乎想起了多年前那個黑發紅衣的女子,而手也摸向腰間佩劍。


    妙水的眼底更是湧起一絲厭惡和殺氣。


    同時,廊前傳來太監尖細的聲音,“王駕到——”


    “這是門主的意思。”流水頓感不安,卻也隻得垂眸回答,又向姐妹倆躬身施禮後,才進入側殿。


    “方才我還以為她活了過來。”弱水長舒一口氣,低聲道。


    “不可能。”妙水冷笑一聲,“當年我們可都是親眼看著她死的!”雖如此說著,卻下意識地握緊手心,手心裏已有一層薄汗。


    “門主為何讓流水這番裝扮?若是讓王看到,她還能活嗎?”


    “門主給了流水半年時間去尋找‘月光’的下落,至今毫無音訊。”


    很明顯,碧蘿這是在“懲罰”流水辦事不力,但是,這樣的懲罰未免太過狠厲。


    妙水說完,神情有些凝重。今日門主傳她們姐妹同時入宮,看樣子,定是有大任務。


    “王駕到!”


    聽到太監通傳的聲音,碧蘿從榻上起身,走至門口,恭敬地跪下。


    夏末刺目的陽光下,一個白色身影逆光而來,修長的影子落在白玉地板上,帶著讓人難以喘息的壓迫。即便相識這麽多年,每每靠近他,碧蘿的心仍會輕輕一顫,不知是心動還是心懼。


    “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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