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他喂下一勺藥,低低開口,疼惜而愧疚。


    “嗯?”


    “讓你傷這麽重。”請托之初,並未想過事情會這般嚴重,既慶幸她的承擔,又痛見她的傷處,內疚得難以自處。


    迦夜想了想,淡淡一笑,“好在你沒把我交出去換解藥。”


    盯著失血過多的臉,他咽下了怒氣,道:“我怎麽會那麽做?!”縱然白家與謝家相交多年,縱然這場橫禍可能導致青嵐一蹶不振,他也不會把她當交換的籌碼,“你到現在仍不肯信我。”


    “那對我來說太奢侈。”迦夜對他的不悅無動於衷,“況且事關至親,就算你答應了也不奇怪。”


    “你覺得我終會背叛你?”


    “無所謂,你自己斟酌後果即可。”她輕籲一口氣,按了按肩,“這就當我奴役你多年的代價,以後再不相欠。”


    “你何時虧欠過我?一直是我欠你太多。”心潮起伏,他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她沒看他,隻是緩緩咽下苦澀的藥汁。


    “當年的你與現在可是相去甚遠。”


    不用回憶她也記得,那個正直而堅持、驕傲而自律的明媚少年,世家子弟中的完美公子。


    “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選擇。”


    “你執行的任務俱是出自我的命令。”她平靜坦然地道出事實,“是我讓你變成了一個殺人者。”


    “你說過罪愆皆由殺人者自己背負,為什麽又要替我開脫?”


    迦夜不再說話。


    “你不也是受教王的指令,為什麽不用同樣的理由說服自己?”他輕輕撫著她的臉,不容逃避地追問。


    沉默對峙良久,迦夜撇開眼,“你我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


    麵對緊緊的追問,她又轉成一貫的疏離。


    “你的出身、教養、家人、朋友,在他們眼中,你和過去無甚分別,輕易即可找回身份,教中的七年不過是場意外。忘了那七年的一切,你仍是人人稱道的謝家公子。”


    “你又如何?”他凝望著淡漠無波的黑眸,想看透她的心。


    “我?”虛弱的身體有些疲憊,迦夜微倦地道,“我自幼在汙穢中打滾,那些陰謀、算計、冷血、殘忍早就融進骨子裏,將來也是如此,我們根本就是兩種人。”


    這一次輪到他沉默。


    “當初你不曾選擇逃避,盡力生存下來,這很好。”她審視著自己的手,仿佛自言自語,“現在你盡可以做回自己,做回一個清白幹淨的好人,你有這樣的機會。”


    “不是遇上你,我活不到今天。”


    “與我無關,那是你自己爭取的。”


    “你希望我忘了這七年?”


    “如果你夠聰明,該知道怎樣做對自己最好。”


    “也許我比你預計的更笨。”他牽過小手,柔軟白皙,令人心動。


    迦夜抽回手,話音冷淡,“別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你指什麽?”


    “沒什麽。”肩膀開始疼起來,她往下滑了滑,疲倦地閉上眼,不打算再開口。


    “迦夜。”


    一動不動,她似已睡著。


    “迦夜?”


    指尖輕觸著她的臉,仍然全無動靜。


    “迦夜……”


    每每吐出這個名字,都像是心底最深處的呢喃。他低歎,輕柔地在她眉間落下一吻。


    濃密的睫顫了顫,沒有睜開。


    一個又一個吻烙上清秀的眉,閉合的眼,挺起的鼻,粉嫩的頰……纏綿在微涼的唇,苦澀的藥味喚起了疼惜,越發溫柔至極。


    清冷的香氣令心神搖曳,著魔似的難以停止。


    她再無法漠視,長睫猝然睜開。


    他不讓她躲避,靈巧地捕捉,慢慢誘她陷落沉醉。


    由被動到情不自禁,蒼白的臉一點點紅起來,細指揪住衣袖,漆黑的眼瞳漸漸蒙。


    不知何時,他的唇已吻上小巧的耳,輕嚐薄得近乎透明的耳垂,讓她像一朵被風吹過的蓮花般輕顫,又落在纖白的頸,印證是否像無數次想象中那般柔滑,細致的鎖骨誘人的凹陷,他烙下一個個印記。黑發如水披散,修長的手在發間穿梭,恣意撩撥著她的底線……


    放肆的手指順著衣襟不安分地滑入,他忽然不動了,頭埋在涼絲絲的秀發中,許久才抬起來,幽暗的眸子含著笑。


    “對不起,我忘了。”


    低頭看了看半開的襟口,她驀然燙紅了頰。他的指尖搭在層層繃帶上,掌心覆住了柔軟如鴿子似的胸口。


    隔著褻衣,隆起的溫潤酥軟幾乎讓他喪失了理智。


    那一刻,倔強冷漠的素顏褪去了層層防衛,無力地任他放縱,柔弱而無措,美得教人不忍釋手。


    每每在稍微接近的時候又拉開距離,置身事外的疏淡,重重戒備的心多疑而警惕,拒絕任何探索,隨時可能轉身遠逝,唯有情動的一刻,方能約略窺見真實。


    恁般別扭的人兒。


    想起迷夢驚破後迦夜說不出話的羞窘,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俊顏從未有過的和悅與欣然,仿似當年的明媚少年。


    至少在謝青嵐眼中如此。


    “大哥,三哥。”他稍稍抬起了頭,見三哥奇怪的表情,強調道,“那天的事情就是這樣。”


    謝曲衡歎了一聲,對這個小上甚多的弟弟既疼又責,“你可知錯在哪裏?”


    “青嵐不該疏忽不察,引狼入室。”


    “還有呢?”


    反思了半晌,謝青嵐搖搖頭。


    “以你自省,該當如何懲處?”


    少年遲疑不決,久久不敢搭腔。


    白家並未對他過於譴責,輕易原諒了這場失誤。白昆玉隻道己身不察,攬過了大半責任,反是對他的愧疚多有勸慰。


    “回謝家,入刑堂領二十杖,重修德訓,與初學弟子一同受訓持誡,三年不準外出。”謝雲書替他作了決定,青嵐聞言色變。


    “三哥!”


    謝曲衡也皺了皺眉,微有猶豫,“會不會重了點兒?”青嵐自幼受嬌寵,如此之重的責罰從未領過,尤其是貶為初學弟子,更是添了一層羞辱。


    謝雲書看著那張不服氣的臉,輕笑了一聲,“你認為自己隻錯了一處?”


    “青嵐不懂三哥的意思。”少年仰起頭,聲音也硬起來。


    “未能明辨是非,貿然出手妄解市井糾紛,此其一。


    “倚仗家世擅作決定,擅自將敵人死間帶入白家,此其二。


    “時有過往,卻對敵人行止一無所察,全無警惕之心,此其三。


    “善惡不明,確知其為死間後仍心慈手軟,缺乏決斷,此其四。


    “未察形勢,衝動無謀,輕易被敵攻心致慍,此其五。


    “言辭無禮,對救困之人惡言相向,德怨不分,此其六。


    “寬己責人,對自身之過放縱,全無省悔之心,此其七。


    “以上種種,你還有什麽理由辯稱懲處過重,沒讓你入山禁足十年已算輕的。”一聲比一聲嚴厲,說到最後謝雲書已麵如寒冰。


    謝曲衡沉默了。


    謝青嵐終是不服,“隻怕在三哥心裏,第六條才是最不可恕的。”


    “你還有臉爭辯?”謝雲書倒也不惱,冷冷道,“我問一句,假使那日她不在,後果如何?”


    謝青嵐住了口,心下仍是意氣難平。


    謝雲書收入眼底,又道:“我再問你,若犯事的不是你,而是白家弟子,依你看白老爺子將如何懲治?”


    少年愣了愣,默默低下了頭。


    “引來舉家傾族的大禍,縱然是親子,白家也絕不會輕饒。如今白家不提,不過是看在兩家世交的情麵,又恰逢謝家的朋友消弭此禍,驚而無險,你敢說白家人心底對你無怨?


    “這件事若傳出去,江湖上即便不說謝家教子無方,行事不知天高地厚,也會笑白家仰謝家鼻息,潑天大禍都忍過了不提,顏麵何存?!屆時白謝兩家世代交好,因你而生嫌隙,又該當何種罪罰?”


    謝青嵐臉色蒼白,冷汗涔涔而下。


    “爹娘疼你年少,多方回護不忍苛責,卻不該成為你無知輕狂的理由,你要尚有一線理智,就該回去躬身自省,學著收斂,莫要仗著家世張揚放任,目空一切,以為江湖上除了世家再無餘子。”


    謝青嵐張了張口,無法出聲。一句句毫不留情地斥責如鞭子打在心頭,羞慚自愧如山一般沉重,壓得稚嫩少年險些窒息。


    謝曲衡到底不忍,吩咐道:“你先下去好好想想,過些時日回揚州再由爹親自裁斷。”


    “別再慣著小弟,他不是個孩子了。”謝雲書目送弟弟單薄的背影,心下也有些惻然,“爹既放他出來,就是要他嚐點苦頭,不然將來何以行事。”


    “他才十七歲。”長兄如父,謝曲衡看著幼弟長大,見他意氣消沉,心裏很是心疼。


    “我十五歲即因自不量力的愚蠢被擒至魔教,不希望他重蹈覆轍。”謝雲書怎會不懂大哥的心情,“敵人不會因為年紀小就放他一馬。”


    “這次多虧了葉姑娘,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謝曲衡餘悸猶存,青嵐遭人利用,萬一蕭世成得手,謝家真要無地自容。


    “她傷得可重?”其實心下是知道答案的,當時的情景曆曆可見。


    “嗯。”眼中掠過一抹歉疚,聲音輕了些,“她很少受這麽重的傷。”


    “我以為她頂多會救青嵐,沒想到……”


    “若是白家滅了,青嵐也就毀了。”蕭世成蓄意借此事打擊謝家的聲譽,一舉數得。一旦成為連累盟友的罪魁,種種風言風語足以讓尚未成人的少年再無出頭之日。


    “她既答應照看,就不會讓最糟糕的事情發生。”


    “幸好,唉……”謝曲衡沒再說下去,拍了拍三弟的肩。


    “聽說近日有些流言,關於葉姑娘的。”宋羽觴從門口閃入,終日東遊西蕩消息靈通,此刻眉間隱著好奇,無疑是來探聽第一手資料。


    “什麽流言?”近日一直在榻邊不離左右,謝雲書頭一遭聽說,心裏霎時一沉,該不會……


    “傳聞說她與雪衣女有些因緣,極可能有師徒之誼。”


    “根據?”無頭緒的話讓謝雲書茫然,“還有,雪衣女是什麽人?”


    “她的劍。” 宋羽觴比了比劍長,“在月下泛清光,劍芒透白,與當年雪衣女用的一模一樣。”


    迦夜的劍?


    “雪衣女是當年中原武林的神秘人物,喜著白衣,身法輕捷異常鬼魅,沒人見過她的臉。在江湖上曇花一現,殺過幾個將軍,說不上是正是邪。”宋羽觴說起來頭頭是道,“葉姑娘來自塞外,與中原相去萬裏,按理應該不會是一路,可是那把劍確實有些蹊蹺。”


    “消息傳出去了?”


    “嗯,白家出了這麽大的事,眾說紛紜,許多人都在猜測她的來曆。”以一人之力令南郡王世子铩羽而歸,又是從未露麵的稚齡少女,怎不令人揣測?宋羽觴不忘提醒,“你最好小心一點,雪衣女行事詭秘,弄不好會有仇家上門。”


    隱約有些莫名的不祥預感,他微微蹙起眉。


    那一柄奇特的短劍,迦夜不離身的家傳,究竟是何來曆?


    夏日的夜晚,風帶著花香水氣,掠過波光粼粼的河麵。


    溫度不低,他仍是取了一件薄披風,裹住了重傷初愈的人。


    “可喜歡這兩岸景致?”


    她點點頭,偎進他懷裏,雪白的素顏被岸邊光影迷離的宮燈映照,帶上了些許顏色。


    “夜裏有另一番風情。”


    白鳳歌及隨身侍女由宋羽觴、謝曲衡陪著,也在不遠處賞景。


    白家二小姐神色幽怨,任是風景如畫,始終鬱鬱。宋羽觴頻頻張望,對這一方的情形極是關注,看架勢,若不是礙於尷尬,必定早湊過來了。自那日後謝青嵐一直閉門不出,即使上了回揚州的船,仍是不露麵,謝曲衡勸了數次,知他情緒低落,便也聽之任之。


    四翼在船的另一頭,圍坐在一處,時而低聲談笑,時而嬉戲打鬧。


    她瞥了一眼,泛起一絲微笑,“說來真巧,居然與他們在江南遇上。”本以為一別之後相見無期。


    “托天之幸,挑動眾派圍攻南郡王府的事順利了許多。”


    “就讓他們跟著你吧,也免得在江湖上生事,惹禍上身。”挑了一顆葡萄填入口中,冰鎮後的酸甜讓她眯了一下眼。


    “我也是如此打算。”他低下頭,指尖輕巧地打結,在她的衣帶上綴了一塊玉牌。


    “這是什麽?”溫潤細膩的質地,繁複精致的雕工,想來價值不菲。


    “送你的。”他微微一笑,湊近親了親粉頰,“很合你的氣質。”


    “謝家的東西?”她拎在手中轉了轉,很是意外。


    “我的東西。”他糾正道,“謝家人各一塊,當年我留在了家裏。”


    “我不記得你什麽時候回過家。”


    “青嵐替我帶來的。”他引著她的指尖探過凹凸起伏的刻痕,“你看,我的是雲紋,青嵐則是風紋。”


    “這玉牌有什麽用處?”


    “憑此牌可在江南數大門派暢行無阻,也能從各地銀號調配銀兩。”看來作用必不隻此而已,她猶豫了一下,抬手就解,被他按住。


    “這麽麻煩的東西我不要。”


    “戴著就好,就當是個飾物。”他輕哄,拉開了她的手。


    “我不需要。”


    “不會有妨礙,真要不便你再還我就是。”


    “說不定明日就丟了。”玉牌墜在腰間,她實在不喜,隨口嘀咕。


    “丟了也無妨。”他笑吟吟地看著她,心意通明,“我想送給你。”


    像是被套上了,她扁扁嘴,懨懨地倚進軟椅。


    “迦夜。”


    “嗯?”


    “你的武功可是傳自令堂?”


    “她留下了心法口訣,還有該知道的一應細節,都讓我背了很多遍。”素顏淒惻,想是開始懷念,靜靜地看著水中明滅的波光。


    “包括修習的代價?”


    “所有一切,她告誡過我不要練至頂峰。”


    “你沒聽。”平靜的聲音微帶責備。


    “沒別的選擇。要活下來,殺死教王,必須有足夠的功力。”她不以為意,掀開衣袖呈露出纖細的腕,“這樣柔弱的筋骨,力量速度都不夠,做七殺都很勉強。”


    縱然她盡了最大的努力,假如他不曾冒死趕回,還是差點喪命。孩子似的身形可能避過貪婪的視線,卻也令體力較常人遜色很多。


    “你想和他同歸於盡?”他望著如星水眸,那裏竟沒有一點後怕。


    “真能如此也不錯。”她承認,纖指彈落了裙擺上的柳絮,“已是我預料中最好的一種。”


    “為什麽不逃走?”他極輕地低詢,“你娘並不希望你報仇,隻想你好好活下去。”


    迦夜愣了一下。


    “以前也有人這樣對我說。”她低下頭,河水輕拍船身,連帶船體隨波起伏,神誌有些恍惚,一時弄不清身在何方。


    “淮衣?”


    她的每次異常都是因為那個人,並不難猜,“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黑亮的眼睛霧蒙蒙的,仿佛籠了一層迷離薄煙,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


    “他和你有點像。”說著說著,她開始發呆,“是個很好的人……”


    他輕輕應了一聲,等她說下去。


    “隻有他救過我。”她收起雙腿,抱著膝蓋回憶,“就像你和九微,從淬鋒營裏殺出來時,我險些喪命,他替我擋了一劍。我成了七殺,他礙於中原人的來曆,做了我的影衛,一直照顧我,再後來……”像被什麽驚破,她忽然中斷了夢囈般的回想。


    凝望著她的臉,他放棄了探問。


    遠處樓船上的歌聲遙遙傳來,哀婉而傷感,像雨落琵琶弦一般淒怨悱惻。


    驀然閃過了一線念頭,他衝口而出:“是不是因為我和他很像,你才……”這個想法一旦泛起,心宛如被箍緊般難受,竟無比害怕她開口承認。


    微潤的眸子看了他一眼,複又垂落下去。


    “他和你一樣想回中原,這裏有人在等他。”模糊的自語像在心底埋藏了許久,“所以我來替他看看,若能去換他多好,反正……”反正不會有人等她。記憶中的江南山水依舊,不見眷戀,隻剩惆悵,仿佛走入一個早已失去的夢,更清醒地明白,再也回不去。


    素顏一時寂寞如雪,他忍不住擁緊了她。雖然柔軟的身子就在懷中,卻像隨時可能消失,無由地盈滿了不安。什麽都不重要,哪怕她隻是透過他去補償另一個人,種種的因由僅是歉疚,他也不在乎,初時的窒悶忽然無足輕重,反而生出了慶幸,幸虧和他很像。


    那條黑暗冰冷的血腥之路,曾經有一個人給她如斯溫暖,贏得她全心信賴,在她的心底留下了一塊柔軟之地。


    他能與他相像,真是一種幸運。


    “星夜行船,謝三公子和葉姑娘真是好興致。”


    突兀的話音劃破了寧靜。


    數十丈外,一艘豪華的樓船燈火通明,緩緩行近,華服男子憑欄而立,距離雖遠,話語卻似在耳邊一般。


    對視一眼,謝雲書鬆開佳人,起身拱手。


    “一別月餘,不知世子何時來了揚州?”


    船頭立著的人,正是南郡王世子蕭世成。曾經劍拔弩張,見了麵卻仍是客客氣氣寒暄有禮,不知情的還以為是莫逆之交。


    高大的樓船歌樂不休熱鬧非凡,無數麗人簇擁笑語,鶯聲不斷,仿佛一個水上溫柔鄉。這邊的幾人也走了過來,白鳳歌恨怨重重地盯著他,對著月餘前差點兒毀家滅門的仇人,無論如何偽裝不起來。


    宋羽觴暗地留意船上的種種,謝曲衡身影如山,場麵上拱了拱手,實則全神戒備。


    蕭世成淺笑回禮,身後一群珠光鮮亮的美人好奇地探身,盯著謝氏兄弟與宋羽觴,嘰嘰喳喳個不停,混雜著各地的方言口音,看來不乏異地胭脂,想必是南郡王從四方搜羅而來。


    “托謝三公子之福,好容易處理完南郡瑣事,陪家父至揚州辦事,不想在此偶遇,真是有緣。”


    說得輕描淡寫,背地裏不知切齒幾回。


    迦夜掩住一縷笑意,懶懶倚在軟椅上,沒有起身的打算。四翼沒了影蹤,定然是不想尷尬躲進了船艙,大概正從門縫窺探。


    泛泛閑談了幾句,蕭世成對著迦夜點點頭,“葉姑娘的傷勢可好?看似好了許多。”


    她皮笑肉不笑,“請世子恕我體弱未能見禮,近日天熱,傷處屢屢反複,總不大好。”


    “是蕭某之過,改日送上靈藥為姑娘補補身子。”男子展顏一笑,竟似真有愧意。


    “多謝好意,不敢勞世子掛懷。”她牽了牽嘴角,一看即知是假意敷衍。


    “左右幾位也是去揚州,可否賞些薄麵同舟共遊?人多也熱鬧。”蕭世成微笑致意,身邊的麗人聽了雀躍不已,毫不忸怩地拋過嫵媚秋波,大膽言語邀約。


    “世子盛情相邀,卻之不恭,怎奈身子虛乏消受不起,不敢敗了世子遊興。”不鹹不淡地說著套話,迦夜心下好笑。毫無熱情的推托頓時惹得眾美人嬌嗔不快,嘴上不說,頻頻的白眼煞是明顯,及至掃到臨近的男子,又轉成了愛悅。


    謝雲書對眾多火熱的目光視而不見,立在她身邊守護,神色淡淡。


    “既是如此,待至揚州蕭某再尋機宴請,屆時請諸位務必賞臉。”


    “世子客氣了,到揚州自然由謝家做東。”謝曲衡言辭隱帶鋒芒,“怎敢讓世子勞神。”


    “有緣揚州再會。”


    蕭世成對著謝曲衡拱手,笑著掃了一眼迦夜,轉首令船夫開船。奢華富麗的樓船漸漸遠去,謝雲書低頭看了看,迦夜沒事人兒一般撥弄著冰塊,方才一切似全不放在心上。


    “蕭世成似對葉姑娘甚有興趣。”宋羽觴忍不住道了出來,留意她的反應。


    “宋公子似對那些美人更有興趣。”她側手支頤,不冷不熱地輕諷。


    討了個沒趣,宋羽觴窘了窘,謝雲書斂住笑意,隻作未聞。


    四翼從船艙中鑽出來,對著遠去的帆影嘀咕議論。


    “還好躲得快。”


    “看見了又如何,橫豎是得罪他了。”


    “你怕他?”


    “我看怕的人是你。”


    “……”


    春風十裏揚州路,船入曲柳輕回的運河,映入眼簾的是兩岸的古寺塔影。水鄉小橋彎彎懸空,細如羊腸的小道連著綠杉竹蔭下的農舍,來往行船如梭,漁舟上的魚鷹輕鳴,時而一個猛子紮入河中,濺起一片水花。


    人聲越來越熱鬧,樹影連綿,夏陽初透,行人皆著輕薄的絲衣。船駛入城,順著水道停在了街市最熱鬧處,謝雲書扶著她上岸,筆直走入城中最豪華的客棧。


    聞訊而來的管事一臉精明之色,迅速將兩人迎入內室,恭敬地單膝跪地。


    “屬下見過三少。”沉毅的話音隱約有些顫抖,謝雲書扶起他,同樣感慨,“李叔何必多禮,一別數年,可還安好?”


    “一切都好,隻是牽掛著三少的安危,夫人一直鬱鬱寡歡,內子時常陪著落淚。”身為管事,一向沉穩,罕有感情外露的時候,見到自小看大的少爺平安歸來,終忍不住激動,“現在可好了,三少平安無事,真是天大的喜事。”


    “教李叔憂心了。”謝雲書點了點頭,伸手引過身後的人,“這是葉姑娘,在這裏暫歇一段時日,她身子不好,可能要李叔多費心了。”


    “三少說哪裏的話,姑娘是貴客,自當小心侍奉,怎敢有半點疏忽?”和氣微笑間已將嬌小的女孩打量個仔細。一眼瞥見她裙上係的玉佩,暗裏一驚,麵上卻不露分毫。


    “少爺打算讓葉姑娘住……”


    “夏初苑。”謝雲書接口,“景致可還依舊?”


    “怎敢讓少爺失望,這兩年又引了些新荷,倒比從前更美了。”李叔笑答,不敢有半分懈怠,親自將兩人引至苑前才知趣地退下去。


    “當真不跟我回家?”


    “嗯。”


    他默不作聲地牽著她穿過重重垂簾,踏上一座曲橋。


    清涼的水霧撲麵而來,長橋兩側開著大朵荷花,青圓的荷葉重重疊疊覆住了水麵,花枝輕擺,隨風起伏,讓人瞬時熱意全消。


    長橋直入水苑,小巧玲瓏的水閣陳設優雅,精致大方,令人一見生愛,簷下垂著極細的蝦須簾,細若纖毫絲絲纏繞,如淡煙懸空,從窗內望去仿佛霧裏看花,更增迷離意韻。


    “這是謝家的產業?”輕輕撫弄玉瓶中插好的芙蓉,她有點意外。


    “外人不知。”他挑起了簾子,陣陣荷香透入,無須熏籠已雅致怡人,“要不要叫銀鵠、碧隼來陪你?”


    “省了吧,一個人還落得清淨。”她不客氣地駁了回去。明知拗不過,他仍放不下心,盡管那次舊傷發作過後再未重現,到底……


    “回去吧,船還在等你。”她淡然一笑,對他的擔心視而不見,“依約來了揚州即算守信,別再想著支配我。”


    “我很快來看你。”他無奈地蹙了蹙眉,“傷剛好不要亂走,有什麽缺的隻管吩咐李叔。”


    親眼看乖巧的婢女送來了清茶果盤,又出去細囑了管事,他回望了一眼水苑,玉一般的人兒懶懶倚在欄邊,僅能窺見半邊如墨烏發。


    迦夜似乎有心事。


    事隔多年,複見舊時門牆,卻生怯意。


    謝青嵐悄悄站到了身側,搶先上去拍門。


    “開門!三哥回來了!”清脆的聲音在深宅大院前回蕩。


    沒敲兩下,朱漆大門轟然洞開,家仆護院整齊地排在兩側,迎接著遠行而歸的遊子。一位柔弱的美婦人在丫鬟侍女的圍繞中盈盈而立,淚光點點,注視著久別的愛子。


    婦人顫抖的手摸著他的肩臂,似要確定眼前的真實,謝雲書眼睛立刻紅了,屈膝跪倒在地,“娘!雲書不孝……”再也開不得口,隻剩嗚咽。


    婦人摟著他痛哭,似在夢中一般,不敢置信,青嵐在一旁低聲勸慰。謝曲衡滿麵淚水,宋羽觴惻然觀望,白鳳歌在一旁也是淚光盈盈。哭了半晌,身邊的侍女親眷勸了好一陣,謝夫人終於收住眼淚,拉著雲書的手至廳內說了許久的話,直至倦意漸生,謝雲書才退了出來。


    青嵐或許是想通了,不複數日的沉默,恢複了頑皮愛鬧的本性。


    “三哥今日回來,聽說娘整夜都沒睡好,現在總算是安心了。”


    “爹呢?”


    “在書房等你,大哥先去稟報了此行的經過。”少年突然皺出一張苦瓜臉,“爹對我的處罰與三哥定的一樣,難怪大哥一直說三哥最了解爹。”


    見幼弟垂頭喪氣著臉,他不禁輕笑,“你沒抱怨?”


    “我罪有應得。”青嵐悶悶地歎了一口氣。“沒釀成大禍已經算走運了,爹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過幾天氣消了就好了。”他溫言安慰。


    “我這就要去入刑堂領二十杖,估計半個月都下不了床,三哥可要記得來看我。”想到受刑之痛,青嵐咧了咧嘴,不無慘色,手不自覺地摸向後背。


    謝雲書想說什麽又咽了下去,從懷裏摸出了藥瓶塞給他。


    “這藥很管用,叫人幫你敷上會好得快些。”


    謝青嵐感動地眨了眨眼,“謝謝三哥,我以為你不再管我了……”一邊接過藥,一邊抹著眼睛假哭,看得謝雲書好氣又好笑。


    “我怎麽會不管你?”


    “全是我害葉姑娘受傷,你那麽疼她,想你一定很生我的氣。”青嵐邊說邊觀察兄長的臉色,“雖然我不怎麽喜歡,但她確有囂張的實力,人是怪了點,三哥看中的應該不會錯,我已當多了一個古怪的嫂子,就算別人說三哥戀童我也……”一看謝雲書表情不對,立馬打住話頭閃得老遠。


    “不說了,三哥別怪我胡言亂語,爹在書房等你過去呢。”


    目送弟弟的背影,謝雲書意外驚覺——這小子,輕功學得不錯。


    屋裏陳設清雅,備有琴台書案,仿佛隨時待人落筆勾描窗外的美景。比起淵山,夏初苑的荷花更盛。少了大殿的空洞冰冷,多了些雅逸情致。


    水殿那一池青荷,總有格格不入的錯落之感,不比眼前一番絢麗肆意的鋪陳,開得無邊無際。


    夜色深濃,長橋上的紗燈點亮,映在池中宛如粒粒明珠,夜境中更有一種不真切的美。白日的炎熱散去,屏退了隨侍的婢女,她鬆下長發在廊外戲水,時而有小魚把玉足當成了雪藕,遊戲著碰啄。


    她怔怔地望著大朵的荷花發呆,離開了淵山,日子閑得發虛,無怪四翼不肯安分。十餘年處心積慮步步慎謀,忽然入了煙色迷離的水鄉,被當成孩子般嗬護照料,極不適應。


    揚州……陰差陽錯到了這裏,總想起許多不該想的,還是盡早離開為好。


    磕絆牽扯了這麽久,也該有個了結,接下來往哪裏去?


    要不要尋去南越,看看母親死前猶念念不忘的故土?


    從未踏足且僅剩焦土的故園,實在勾不起多少興趣。


    不知此生還有多久,怎麽打發都無妨,她下意識地咬著指甲,盤算下一個目的地。長橋另一頭,男子靜靜凝視,俊顏在夜色中模糊難辨。


    “在想什麽?”伴著溫朗的語聲,在她身邊坐下,牆外剛剛響過了三更的梆子。


    “沒什麽。”她懶懶掠了一把散落的長發,無甚情緒起伏,“這麽晚來做什麽?”


    “白日比較忙。”不在意她的冷淡,他打開提來的紙包,“嚐嚐看,翡翠燒賣和銀絲卷,揚州一絕。”


    拈起猶帶熱氣的點心,她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


    “謝家廚房做的?手藝不錯。”


    見她入口,他亦湊上來啃了一下,不過是落在纖白的長頸。迦夜縮了一下,手中的東西險些掉落。


    “別鬧。”她羞惱地低斥。


    他伸手攬住了細瘦的肩,“迦夜。”


    “嗯。”


    “為什麽不肯跟我回去?”


    “沒必要。”懷裏的身子僵了僵,她放下了點心,聲音硬起來。


    “是不屑,還是不想?”


    “隨你怎麽猜。”


    “你怕麻煩?”靜了片刻,他攬緊了懷裏掙紮的人兒。


    “你不怕?”她沒好氣地反詰。


    “我不怕!”


    堅定沉穩的回答有如承諾,她別過了頭,隻當未聞。


    “你不信?”


    “現在說這些不過是麻煩還未出現。”她冷笑一聲,“別把話說得太滿。”


    “你總是這樣想。”他低低歎息。


    “我怎麽想與你有何相幹?”


    “你真不懂?”他望著她的眼,黑白分明,似春雪般懵懂,也如冰潭般無情。


    “勸你省點力氣,別在我身上浪費心思。”她垂下睫,第一次點破他的心思。


    “為什麽?”


    “不值得。”


    輕描淡寫的三個字,輕易激起他的怒意,“你說清楚!”


    “你是什麽人,我是什麽人,彼此再了解不過。”話語中不帶一分感情,淡漠得教人發寒,“出了魔教即是涇渭分明,本就不應攪在一起。”


    “你真這麽想?”低沉的聲音滿是慍怒。


    她掙開他的束縛,站起身,“你是個好人,可惜我不是適合你的那種女人,僅是因為多年相處而一時迷惑,或者……”不理腕間越來越重的壓力,她嘲謔一笑,“被我驅使多年,打算徹底征服一逞快意?不管是出自何種意圖,糾纏下去沒好處,這點你心裏明白。”


    胸口的怒氣越來越膨脹,眼見她要道出更絕情的話語,他狠狠捉住她,重重吻上去,封住了所有激起憤意的言辭。


    為什麽不肯放?明知未來麻煩無數,隱憂重重,卻仍是不想放手。


    費盡心機拉住隨時要轉身離去的人,寧願背負著父兄的責備、家世名聲的負累,一意留住懷裏的嬌顏。


    可她卻隻是退——一次次推開他,用冰冷的話語回絕他的親近,一味將他推回七年前的生活。所有人都在反對,唯有他一人執拗,像極了毫無意義的任性。


    他簡直忍不住生恨。


    或許是被怒氣懾住,她放棄了推避,任由他緊擁。


    星影西移,他將她輕輕放在玉簟席上,自己也躺了下來,雙手環著纖腰不放,誰也沒有說話。


    一輪殘月印在蝦須簾上,暈著朦朧的淡黃,像一彎欲滴的淚。


    直到天色透白,他鬆開手臂,望了輕合的雙瞳半晌,出門自去了。


    她靜靜睜開眼,翻過身,細白的指尖摸索著餘溫猶存的席麵,無聲咬住了唇。


    揚州最負盛名的醉仙樓,照例是賓客滿盈,三樓卻清淨閑適,隻坐著少數幾個貴客。


    幾個巨大的冰桶散發著寒氣,驅走了暑熱,冰好的瓜果點心列在盤中,水潤鮮嫩,誘人伸指。


    四翼望著街景品頭論足,白鳳歌與侍女倚在美人靠上逗鸚鵡,謝曲衡在一旁作陪,宋羽觴輕搖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


    “老大去哪裏接主上?這麽久還沒過來。”藍鴞耐不住性子。


    “快了。”墨鷂估了下時間。


    “她為什麽不和我們一起去謝家?”碧隼問出糾結多時的疑惑。


    “誰猜得出她怎麽想,越來越古怪了。”藍鴞聳聳肩,看來是放棄了猜測,“至少以前還有脈絡可尋。”


    “你覺得很怪?我倒覺得她現在比較正常了。”墨鷂反駁,“不像以前,沒一點女人味。”


    “這麽說倒也是,她有正常過嗎?”銀鵠摸了摸下巴苦思。


    四翼麵麵相覷,皆搖頭,心有戚戚焉。


    “你們說的是葉姑娘?為什麽都怕她,她過去對你們很凶?”宋羽觴擠入了他們的行列。


    “凶倒是不凶。”藍鴞誠實答道。


    “手段殘忍?”宋羽觴鍥而不舍。


    “還好。”墨鷂出言否定。


    “你們有把柄落在她手上?”


    “沒有。”碧隼撓撓頭,“她早就放我們自由了。”


    “那你們的畏懼所為何來?”宋羽觴百思不得其解,四翼對那個冷淡女孩的敬畏超乎尋常。按說他們該是謝雲書的手下,卻更怕她。


    “那是你不知道她是什麽人。”碧隼好心地答了一句。


    “她是什麽人?”宋羽觴從善如流地問。


    碧隼啞然,眼睛瞟向銀鵠,同伴會意,微笑著問:“說起來我們也很好奇,老大居然是謝家的人,宋公子可知他的過去?”


    “這個我當然清楚,畢竟相交多年。” 宋羽觴十分知趣,大方地提供四翼欲知的雲書的過往。雙方熱切地交換各路消息,皆大歡喜。


    謝曲衡在一旁好笑地搖頭。


    謝雲書攜著迦夜踏入,看見的正是這一派親密無間的融洽,不覺稍稍詫異。迦夜瞟了一眼,半笑不笑地抿了一下唇。


    四翼瞥見兩人,旋即立起身,訕訕地心虛。


    謝雲書一笑,引著眾人落座。


    機靈的店小夥招呼著上菜,隔壁的伶人彈起了琵琶,絲竹入耳,嬌柔婉轉,歌聲清揚,盡是纏綿的意韻。


    菜式是極精致的,色澤搭配合宜,清而不淡,肥而不膩,鮮嫩適口。似這般鹹中微甜的味道倒是合了迦夜的口味,不覺較往日多下了幾筷。


    迦夜飲食起居本是相當挑剔。長期處於高位,起居無不雕琢精細,平日享用的雖然隨意,卻都是上好的。不過她極能忍耐,出行時飲食粗淡,著布衣粗棉,數日不眠不休皆是尋常,從不因之抱怨。即使來了江南,諸多不合意的也不著片語,唯有極親近的人才能覺出一二。


    白鳳歌坐在她身畔,有心示好,淺笑著搭腔,迦夜淡淡回應,氣氛還算融洽。四翼與她同桌,拘謹而不自在,全無先前的笑謔,幾乎不開口。隻剩謝氏兄弟和宋羽觴談些江湖所見,場麵略顯冷淡。


    白鳳歌夾了一筷獅子頭給迦夜,溫言婉笑。


    “太瘦了對身子不好,葉姑娘該多吃些才是。”


    迦夜垂目看了看,一旁的謝雲書順手替她接了過去。


    “多謝白小姐好意,她素來不喜葷食。”俊顏露出默契的笑,顯得再自然不過。


    櫻唇忽然發白,白鳳歌勉強笑了一下,藏在桌下的手緊緊揪住了裙裳。身旁的婢女見小姐神色幽怨,不禁暗自不平。


    謝曲衡默歎一聲,扯開了話題,努力化解僵滯的氣氛。


    迦夜仿如不覺,略略喝了一點湯便停箸不食了,改坐到遠處飲茶。


    她一離席,四翼心思一鬆,又開始與宋羽觴交頭接耳。謝雲書淺淺地與白鳳歌攀談了幾句,畢竟是謝曲衡秉持父親的授意請至揚州,不好冷落了客人。


    “數日賞玩,白小姐可還適應此地風物?”


    “揚州風景絕佳,鳳歌所見處處皆是美景,哪會不喜。”白鳳歌盈盈一笑,矜持文雅。


    連日遊玩俱是眾人一起,其間謝雲書多是陪著迦夜,少有近談,難得此刻稍稍接近,她力持鎮定,仍是暈紅了臉,低頭羞道:“多賴世伯好意相邀,才有此機緣。”


    “家母近日時常誇讚,說白小姐溫雅可人,一解膝下無女的遺憾,真是希望能常住謝家才好。”謝曲衡頗有深意地接口。


    謝雲書瞥了一眼對麵,迦夜倚在樓另一側欄邊,捧著一杯香茗看花,數盆盛放的蘭花色澤繽紛,絢爛而招搖。


    “白小姐若有空暇,盡可多留些時日,揚州有不少好去處。”他竟開口附和。


    四翼呆了呆,一時皆側著頭望過去。


    白鳳歌有些意外,盈盈的眸子亮了起來,“多謝三公子,如不嫌麻煩,倒是想請三公子指點些好去處。”


    “這有何難,讓雲書陪著四處走走即是,也可嚐嚐街巷名點。”謝曲衡大喜,立時替三弟包攬起來。


    “若是三公子方便,那就勞駕了。”期待的麗容略帶羞意。


    謝雲書眼神閃動,倏然淺淺一笑,“分內之事,自當盡力。”


    遠處的女孩俯身摘下一片朽葉,在指尖轉了轉,隨風一送,幹黃的葉片飄然翻落,旋轉著墜下高高的樓台。


    一騎快馬踏著落葉在樓前停住。


    騎者利落地翻身下馬,快步走入醉仙樓。


    “南郡王世子下屬請見謝家兩位公子、葉姑娘、宋少俠及白小姐。”聽得樓下傳報,空氣頓時緊張起來。


    眾多目光盯著來人,那漢子大方地當胸抱拳道:“世子令在下前來送柬邀客,誠意相請,請諸位務必賞臉光臨十日後的瓊花宴。”隨話語一同附上製作精美的金柬。席中數人暗地交換眼色,俱有些驚訝。


    迦夜翻了翻亮晃晃的柬書,沒什麽興趣,隨口推托:“承蒙抬愛,近日舊傷未愈不便赴宴,替我辭謝了吧。”


    來使似已料到,立時躬身致意,“來前世子另囑,葉姑娘的傷是他一手所致,時時心下愧疚,請姑娘務必賞臉以當麵致歉。”不等她開口回絕,又取出一物雙手置上,“此物為千年雪參,聊表寸意,若能略補玉體,也算稍平世子心頭之憾,請姑娘萬勿推辭。”


    眾人驚疑不定,猜不出蕭世成到底是何用意。


    千年雪參本屬珍物,蕭世成卻送給害他功虧一簣的對手,又婉言相請,究竟所為何來?難道真是為了三歲小兒都不會相信的“致歉”。


    “東西是好的,可惜我用不上,連這帖子一並帶回去吧。”迦夜眼都沒抬,指尖一彈,將金柬送了過去。


    未料她回絕得如此幹脆,來者窘了一下,再度相勸:“葉姑娘何必拒人於千裏之外,瓊花宴上,除了世子,另有一位故人殷勤相盼,亟待與姑娘重逢相會。”


    “我可不記得江南有什麽故人。”


    “這位故人自塞外而來,曾與姑娘有一麵之緣。”感受到無形的殺氣,來者竟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對姑娘風采印象極深,多年無日或忘。”


    “姓甚名誰?”謝雲書冷聲質問,笑容早已不見。


    “一見便知。”來者鼻尖微微見汗,強令自己挺直了背。


    “我現在就想知道。”謝雲書踏前一步,未拔劍已煞氣淩人。


    “謝家何等聲名,三公子必不至於對傳信之人以武相襲,在下深信。”來者麵上變色,再退了一步。


    以家門名譽相挾,謝雲書不得不猶疑。


    僵滯了片刻,迦夜起身一動,金柬又回到了纖白的細指中。


    “回去告訴蕭世成,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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