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歎了口氣,簡要地說明了事情經過,省掉了迦夜受辱一節。


    “我說你們怎會失手,原來是機關暗算。” 九微的神色越來越凝重,“連你都不知道她藏有殺招,好個迦夜,縝密至此,這次能逃出來真是托天之幸。”


    托天之幸?


    他不覺得,若不是堅定的隱忍,根本不會有絲毫幸運可言。


    “赤術的暗手如此厲害,還好毀了他,不然……”


    “九微。”他忽然想起一事。


    “嗯?”


    “幫我查一個人。”


    “誰?”


    “淮衣。”他猶豫了一下,“迦夜無意中提到過這個名字,隱秘些。”


    “可還有其他線索?”


    “沒有。”


    “好。”九微一口應承下來,不問緣由。


    兩人相視一笑,他這才覺得傷口劇痛,疲倦得不想動彈。九微扶他在床上躺下,又看他沉沉睡去,終於放下了久懸的心。


    他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夕陽再度照上窗欞,一池水色漫出萬點金芒。


    冬日裏難得的暖陽,他起身洗漱,剛收拾停當,門外傳來聲響。


    “進來。”


    探身進來的是碧隼,一張年輕愛笑的臉。


    “老大醒了?我猜也差不多了。”一少年當先走入,身後數人魚貫而入——赤雕、玄鳶、銀鵠、碧隼、墨鷂、藍鴞,他一手訓練出的六翼。


    雖然直屬迦夜,卻多由他馭使,忠心耿耿,如親手鍛造出的刀。


    迦夜從不過問他如何馴使操練,隻要求利落地完成每一項任務。對這些下屬的少年,她隻是一個有距離的首領,威嚴、冷淡、不可親近。他們在迦夜麵前畢恭畢敬、恭謹嚴肅,反是與殊影接觸頻頻,私下裏要隨意得多。


    “您傷勢可好?”赤雕年紀稍長,要沉穩一些。


    他點點頭,問道:“教中近日有無變化?”


    “一切如舊,除了教王新近寵愛的雅麗絲服毒自盡。”銀鵠負責探查,消息最為靈通。


    “死了?”


    “不錯,據說死在風聞雪使回山之後。”


    這個女人倒是極聰明,迦夜既歸,北狄事了,等待她的會是何種下場不言自明,索性自求一死,免了生受折磨。


    “教王聽完雪使的稟報,大怒,下令將雅麗絲剁為肉糜,挫骨揚灰。”玄鳶補充。


    “迦夜去見過教王?”她的肋傷……他不由得皺眉。


    “今日一早已入殿晉見,昨日教中傳言她受傷非輕,未曾想任務如此完美,教王也有嘉言讚賞。”碧隼笑道,“估計賞賜也不少。”


    “隻有你才會在意那些例行封賞。”墨鷂調侃,六人曆來以互損為樂。


    “要是我們跟去就好了,雪使和老大也不至於傷這麽重。”


    “我看雪使還好,行動自如,謁見行禮都沒什麽異常。”


    “我怎麽覺得她臉色冷得嚇人。”


    “她一向如此。”


    “那倒是,但若無恙,怎麽會被老大抱回來?”


    “這個……”


    六雙眼睛同時盯住他,關注的重心迅速轉移。


    “老大,方便的話可不可以解釋一下,為什麽明明你傷得比她重,卻是你抱她回來?”


    “為什麽她行止如常,你卻仍在調養?”


    “為什麽昨天她在你懷裏的樣子有點奇怪?”


    “什麽時候雪使願意與人如此接近了?我還沒看過有人能近她於三尺之內。”


    “這次出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我的問題和他們一樣。”吭哧了半晌,赤雕的話令眾人無語。


    環視六張好奇心高漲的促狹麵孔,他無言以對。放縱下屬果然是要吃苦頭的,如迦夜那樣高深莫測才是正道,至少沒一個人敢湊到她麵前去問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門外隱約響起了足音,步履細碎,一聽即知是不諳武功的女子。


    眾人全望過去。


    須臾,一位青衣雲髻、肌膚如雪的佳人叩門而入,乍一見房內人數眾多,她略略一愕,隨即大方微笑,款款下拜。


    “聞得公子受傷,煙容冒昧前來探訪,還望見諒。”


    “多謝好意,在下不敢當。”他相當意外,僅那一次踏足媚園,後來再未會過,眼前的麗人不請自來,著實讓他有些詫異。


    不等他再度開口,一旁的六人擠眉弄眼,碧隼輕咳一聲,開口道:“我們待得夠久了,還是先回去吧,剛才的話老大您就當我們沒問過。”


    眾人零亂地應和,慢吞吞地一個接一個磨蹭著退出去,但可以確定不曾走遠,九成九伏在門邊窗下偷聽。


    “實無大礙,讓姑娘費心了。”麵對笑盈盈的麗人,他不知說什麽好。


    “公子那日之後再不曾來過清嘉閣,煙容自慚陋顏不足以博公子歡心,本不敢貪求。隻是從月使處聽聞公子重傷,情急之下倉促來探,未曾多想,反是打擾了。”


    九微?他打的什麽主意?


    “些許小傷不足掛齒,姑娘好意,在下銘感五內。”摸不清來意,倒茶待客總不會錯,他剛提壺便被煙容搶過。


    柔嫩的玉手撫在掌上,他很快移開,她恍如不覺,巧笑嫣然。


    “不敢有勞公子,請讓煙容服侍,略盡心力。”


    倒上兩杯清茶,又拿了毛巾供他拭手,一顰一笑婉約之極,令人無從推拒,“公子麵色疲倦,煙容略通按拿之法,可否容我一試?或可暫解疲勞。”


    “稍事休息即可恢複,不必麻煩了。”


    “煙容隻懂些微小技,萬請公子勿辭。”不待回應,一雙纖纖玉手按上來,他礙於客套不便強行閃開,唯有任她拿捏。


    酥軟的手按在額際輕輕揉捏,的確頗為舒適。奈何心裏不甚自在,讓這種享受打了折扣,勉強候了片刻便待中止,煙容仿佛感覺出來,不等他開口便收回了手。


    “公子可覺得好些?”


    疲憊之感確實減輕了不少,他點頭致謝,“多謝,好多了。”


    煙容輕淺一笑,秀容低垂。


    “公子尚需休息,不敢再擾。待公子傷愈,煙容必在清嘉閣備酒以待,務請公子光臨。”


    “過些時日定當登門致謝。”他暗暗鬆了口氣。


    聽到滿意的答案,麗人斂容下拜,笑意盈盈地離去。


    剛出數步,一個少女踏著大朵青荷之間的石徑而來。眉目清冷,雪衣素顏,容貌尚稚,卻已能懾人心神。如霧的裙裾隨行止飄搖,翩然拂動,恍如謫仙。轉瞬行至眼前,少女頓住了腳步靜靜地看過來,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能洞徹心扉,冷若寒冰。


    煙容不自覺地打了個顫,躬身行禮道:“煙容見過雪使。”隻感覺到冰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掃視,許久才有淡淡的聲音響起。


    “你來探望殊影?”


    “是。”不敢多說一個字。明明是個稚齡少女,為何卻有種威迫感,令人悚然畏懼?


    “下去吧。”注視著遠去的麗影,迦夜蹙起眉。


    “銀鵠。”


    “屬下在。”一個人影迅速自暗處閃出,半跪在地。


    “殊影可醒了?”


    “半個時辰前已醒來。”


    “把這東西拿給他。”


    接過拋來的玉瓶,直到人已走遠,銀鵠才呼出一口氣。


    “是什麽?”五個人影迅速聚攏,看向銀鵠的手中。


    “九天風露?”眾人麵麵相覷。


    耗用數十種珍貴藥材煉製的秘藥,化顏生肌,能令傷口無痕自愈。這可是教王及四使才有資格使用的珍品,居然由迦夜親自送來。


    想起剛才雙姝對峙的場麵,碧隼脫口而出:“老大慘了。”


    沒有任何六人預期的場景出現。


    迦夜極少走出房間,多數時候靜養,召集殊影議事的時候也毫無異樣。六人高漲的好奇心找不到支點,漸漸平複下來。


    殊影卻開始隱隱納悶。


    初時的靜養還說得過去,後來大段時間足不出戶實在奇怪,去看她又無甚特別,隻是一本一本地翻書,大堆的書散落案幾床榻,隨意拋置一旁,似在尋找什麽。偶爾深夜時會在花徑旁坐很久,直到東方透白才回房,留下一地落花。


    誰也不知她到底在想什麽,唯一不同往常的是,她與千冥開始私下會麵。第一次聽說時,他以為是誤傳,直到親眼看見墨鷂、藍鴞與千冥的影衛一同守在屋外。他們密談了很久,門開的時候,那個男子笑容神秘,回頭低低地附在迦夜耳畔,眼神輕狂而炙熱,透著說不出的曖昧和赤裸裸的欲望。


    迦夜的鬢發被他的呼吸拂動,卻沒有他預想中的閃避,麵無表情。若不是窺見她無意識攥緊的手,誰都會以為兩人已親密無間。


    “遲早……”


    殊影還未道出心底話,看見千冥意味深長地笑笑,心情極佳,揚長而去。盯著他消失的方向凝立了很久,迦夜一寸寸展開手掌,默然垂睫,凝視掌心。每次有要事籌劃,她總是這樣,像是要看清命運潛在掌中的玄機。


    “你在想什麽?”屏退了下屬,他低聲問。


    “看他有沒有利用的可能。”迦夜收攏掌心,淡淡回答。


    “他不是輕易馭使的對象。”


    “總得試試。”


    “從他手上得利,要付出什麽代價?”


    “凡事有得即有失,我自有分寸。”


    “也許事態會讓你無法把握。”


    “與虎謀皮,自然是有風險的。”她微歎了一口氣,“但是別無選擇。”


    “你到底想得到什麽?”


    她沉默良久,輕答:“那不是你該知道的。”


    “你用什麽交換?”想得到千冥的助力,無異於與魔鬼締約,千冥一直耿耿於懷、垂涎日久的,隻有她。


    她微微笑起來,略帶幾分自嘲,“大概和你猜的差不多,不過他沒那麽容易如願。”


    “你瘋了!”他簡直不敢相信。


    “算是吧。”她沒有看他,挺秀的鼻梁有一種倔強的美,“我想看看,到最後我的願望能實現多少。”


    “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麽?”


    她不再回答,靜靜地沿著回廊去了,淡漠一如往常。


    迦夜在想什麽?


    他猜不透讓她甘願用自己做賭注的目的是什麽。她的地位早已穩固,除了教王無人能壓製,不需對任何人屈膝。她不肯吐露半分,冷漠地拒絕任何探問,索性派他下山執行一些原本隻需六翼即可完成的任務。這樣一來,一年有大半時間殊影都要在外奔波,駐留山上的時間極少。饒是如此,他仍能感覺出教中隱秘的暗流洶湧。


    千冥對迦夜一改昔時的針對貶抑,在教王決策時每每從旁助力,出言幫補,甚至不惜得罪紫夙。紫夙近年與千冥針鋒相對,數次在殿上鬧得劍拔弩張,卻漸漸與九微走得極近。


    上任之初,千冥與紫夙聯合,迦夜、九微各自為政的場麵,正漸漸轉為千冥與紫夙的爭鬥。


    素來淡漠的迦夜這一年的表現令所有人意外,私下有傳言說,她已成千冥的新歡,身心皆為之所虜,迥異於常的所作所為不外乎是為了襄助枕邊人。


    赤雕隱然取代了殊影的地位,被迦夜倚重,聯絡決策多由其掌控。迦夜的影衛失勢早已不是傳聞,而是清晰可見的現實,即使六翼仍對他恭敬如初,教眾看待他的眼光卻已然不同。


    迦夜從不解釋,下發一項又一項指令給他,每次回山複命之後,不過數日又有任務落下,全無空餘。兩人當麵時神色平淡,不親不疏,也從不言及任務之外的任何事,仿佛對著一個陌生人。


    她在想什麽?過於倚重一個中原人所帶來的隱憂,因他的過度追索衍生的厭煩,還是忽然而生的猜忌疑慮?


    他越來越多地去媚園的清嘉閣,對著那張相似的麵孔出神,在清揚的琴聲中飲下一杯又一杯烈酒,聽著江南小令,和著溫言細語的笑謔,暫圖一醉。


    煙容是個性情溫柔的女子,極解人意,從不多問。即使他每每僅是閑談,毫無半分親昵的舉動,她也好像全不在意。這個女子,眉目分明,不笑的時候略帶三分冷意,展顏時又楚楚動人,風姿無限,仿佛可以窺見另一個人的影子。不同的是,那個人從不曾真心笑過,甚至連真實的表情都極少顯露,密密層層的麵具下,千回百折的心事幾許,無人知曉。


    回到水殿,六翼聚在一處低議,見他回來俱是眼睛一亮。


    “老大!”碧隼迎上來,“你可回來了!”


    “什麽事?”


    眾人七嘴八舌——


    “雪使關在房中一整天都沒出來。”


    “夜宴時辰已近,再不去怕要誤時了。”


    “赤雕去催,被雪使打了出來。”銀鵠拖過一旁的赤雕,額角上的淤痕赫然分明。


    “沒見過她發這麽大的脾氣。”


    “可一年一度的夜宴也容不得怠慢,誤了時辰也會受責。”


    “天知道她今天是怎麽了。”


    “莫非是趕上了女人的那幾天?”


    “你還真敢說!”


    打斷六人的七嘴八舌,他開口詢問:“今天有什麽異常的事嗎?”迦夜從不是放縱情緒的人,鮮少失常,他心下也不禁納悶起來。


    眾人麵麵相覷,藍鴞猶豫著,還是開口道:“早上教王遣人送來了賞賜,說是供雪使在夜宴中佩用,若說有什麽不尋常的,就隻有這個了。”


    教王賞賜,原屬常見之事,怎會……


    “什麽賞賜?”


    “不知道,裝在一個檀木箱子裏。”碧隼說著,隨手比了比大小。


    “老大去看看吧。”六雙眼睛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在門外遲疑了半晌,敲了半天還是毫無動靜,隻好硬著頭皮推開門。


    一隻汝窯青釉三足筆洗破空飛來,他眼疾手快,一把抄住,頓時明白了赤雕頭上的青痕從何而來——以迦夜的手法,猝不及防之下,受點傷不足為奇。


    靠牆的書架倒在地上,各類典籍散落一室,淩亂不堪,玉器珍玩碎了不少,一地狼藉,如被洗劫。迦夜就坐在一堆狼藉中抱膝發呆。


    “迦夜?”


    等了許久,才聽見她無力地回應,“什麽事?”


    屋內的淩亂比他所預料的更嚴重,他一時語塞,瞥見她的腳邊的木匣。


    “教王賜的什麽?”


    迦夜冷笑一聲,一腳踢翻了木匣。


    整套綠寶石首飾跟著一襲精致的女服滾落出來,在灰暗的屋裏熠熠生輝。上好的冰蠶絲絲滑而柔軟,綠寶石剔透晶亮,在金銀絲的鑲嵌下華貴典雅,寶光流轉,一望即知是珍罕的上品,戒指、手鐲、臂鐲、項鏈、耳飾、額飾、腰鏈……件件齊全,價值足可敵國。


    教王賞賜這些是什麽意思?


    他驚疑不定,迦夜默不作聲,麵無表情,黑眸中隱隱有種狠狠的絕望。


    “會不會是司禮弄錯了?”教王例來所賜均是隨意的金珠古董珍玩,未有如此細致齊全,其中蘊含的曲意……他不願深想。


    迦夜動了動,改為盤腿而坐,指際撩起一條流光燦爛的項鏈,眉眼間冷色依然。


    “八年前的夜宴,教王下賜錦衣玉釧予緋欽,三日後召她入殿內侍寢。”


    “六年前的夜宴,教王賜華服珠玉予紫夙,當夜留於內殿承歡。”


    “今天輪到我,可真是大方,比她們所得的更要優厚。”黑眸映著幽冷的碧光,仿佛正說的不是自己,“也難怪,她二人當年不過是小小七殺,我今日是四使之一,無怪雲泥有別。”


    話音入耳,如遇寒冰,他退了一步,腳下踩到破裂的玉瓶哢嚓一響。


    她像是沒聽到,隻顧喃喃自語,低不可聞。


    “我以為能躲過去,即便身子毀成這樣還是不行,隻差一點……”她忽然抬起頭,目光灼灼如焚,“你為什麽要攔著赤術?讓他毀了這張臉多好,就不會有現在的麻煩。”


    利刃自頰上掠過的時候都無半分懼色,卻因教王的召幸憎恨難休,煩躁失控。他定定地看著素寒如霜的小臉,心裏像被什麽塞得透不過氣來。


    “為什麽你能容忍千冥,卻無法忍受教王?”


    “千冥……在我得到想要的東西之前,他什麽也得不到。”迦夜恨恨地,緊咬著牙,像是詛咒,“連我的一根手指他都碰不到!”幽黑的眸子溢滿絕望不甘,像被逼至死境。


    他很想說,若是真有什麽企望,依從教王會比千冥來得直接有力。教王才是權柄至高無上的那個人。


    他也想說,若不是她這一年的反常舉動,教王未必會再起這個念頭。


    他還想說,既然如此憎恨,又何必替惡魔賣命,她有無數機會遠走,卻為何要自陷於絕境?


    最終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屈下左膝半跪在她身邊。


    “你打算怎麽辦?”


    幽暗的室內,重簾緊閉,入耳的是粗重的喘息。


    銷魂的呻吟和床帷的輕響交織,一雙赤裸的男女糾纏難分,細汗密布在年輕健美的軀體上,快速而有節奏地律動。隨著一陣猛烈的衝刺,男子利落地翻到一邊,急促的呼吸漸漸平複。


    身邊的女子麵色潮紅,瞳孔微張,猶沉醉在激情的餘味中。許久,她慵懶地支起頭,卷曲的長發不經意地垂落,媚眼流轉,風情萬種。


    “今天你好像興致很高。”男子半坐起來,輕浮地打量著她的臉。


    “我?確實是。”她懶懶地微笑,有種隱秘的興奮,“晚上有好戲看!”


    “什麽好戲?”濃眉一挑,他隨口發問。


    “教王要召迦夜侍寢。”她終於連聲笑起來,“這還不是好戲?”


    男子按捺住驚訝,問:“我隻聽說教王賞了她東西,還有這事?”


    “那個老不死的就喜歡玩這把戲。到底不是媚園裏可隨意盡興的玩物,總要虛飾一下,先賞東西再要人,一貫如此。”


    “我以為他對迦夜沒興趣。”男子垂下眼,雙手沿著凹凸的曲線遊移,“能入眼的至少也該是真正的女人。”


    女郎嬌笑,對這暗裏的恭維心領神會,“那倒是,他一向喜歡成熟的女人,不過對迦夜……”


    “對迦夜如何?”


    “倒也未必全是色欲。”


    “你是指……”


    “大概是有點猜忌吧。”玉手攀上麥色的胸膛,輕撫結實的胸肌,“這一年迦夜很反常,像是被千冥支配,怪不得他生疑。”


    “所以用這種方式試探?”


    “迦夜若乖乖聽話,即是對教王忠誠無虞,屆時再給她點甜頭,千冥便不足為慮。”


    “若是不從?”


    “還沒有人敢不從。”柔媚的聲音冷下來,“誰敢拒絕教王的邀寵,縱然迦夜已穩居四使之位,激怒了教王照樣後果堪虞。”


    “我也奇怪,迦夜和千冥何時結成了同盟,處處唯他馬首是瞻,莫非已經……”


    女人忽然俯身大笑,豐滿的嬌軀一陣亂顫,誘人血脈賁張。


    “笑什麽?”男人卻視而不見,仿若隨意探問。


    “你們男人真是……”好容易收住笑,她仰起臉,毫不掩飾地譏諷,“愚蠢!”


    “怎麽說?”


    “你們個個都以為迦夜被千冥掌控,怎麽從沒有人反過來想?”


    “你是說?”


    “我是說你們小看了迦夜。”


    她翻身下床,全不在意渾身赤裸,一件件穿上衣服,繼續道:“那丫頭精得像鬼,千冥早被自己的色欲所累,由她擺布於股掌之中了。”說完冷哼一聲,豔麗的麵容閃過一抹說不清的意味,“看她的樣子,千冥必定討不上什麽好處,隻怕連滋味都沒嚐過就被她耍了。”


    “你未免把千冥說得太無能了。”


    “無能倒不至於,那家夥野心太大,欲望太盛,總想什麽都要,世上哪有那麽好的事?”


    “你怎麽知道千冥不曾得手?”心下已認可她對某人的評價,嘴上卻仍是調侃。


    “看她的樣子像有過男人嗎?平素她根本不和人接近,十有八九還是處子。”媚眼隱約有一絲惡意的笑,“正因為得不到,千冥才更是垂涎,男人就這麽賤。”


    “這話說得可真是……”他不輕不重地在雪肌上咬了兩口,“照你的推論,迦夜今晚會如何應對?”


    “誰知道。”女郎由著他撫弄,帶著看戲的輕謾,“當年我就當被狗咬了,忍過一時便好,反正教王也隻圖個新鮮。”


    “若迦夜……”


    “你擔心她的影衛?”女郎一語道破,笑吟吟地斜睨。


    “嗯。”他並不掩飾。


    “萬一迦夜失勢,你把他弄過來就是了。”


    “怎麽弄?”


    她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不方便出麵,我去說服教王把他調至我手下如何,必讓你妥帖放心。”


    “你?”他忽然一笑,“何時這麽積極起來,莫不是你也動了心?”


    “那家夥確實生得俊,且是迦夜的得力臂助,收過來可謂百利。我才不像迦夜那般冷淡乏味,白白浪費了上品。”她坦然直承,大大方方地道出。


    “你倒是坦白,吃著碗裏看著鍋裏,也不怕忙不過來。”九微低聲笑斥,看似抱怨卻無惱意。彼此心知肚明,除了好色,此舉也有挾以為質的深意。不過隻要殊影無恙,紫夙這點小心思倒不足為慮。


    唯一的問題是,今夜迦夜究竟會如何應付。


    淵山絕壁之上,萬壑鬆濤陣陣翻湧,如碧雲千重。


    一輪明月灑下萬縷銀光,輝映著山間燈火輝煌的奢靡夜宴。


    成百上千盞精製宮燈綿延數裏,宛如天上的星辰墜落凡間。精巧的漆案一字排開,白玉盤中羅列著諸國盛宴上罕見的珍肴美味,葡萄美酒注入夜光杯,如赤色寶石一般絢麗奪目。嬌美的少女持壺掌酒,裙擺動處,玉墜牙環相碰,叮當之聲不絕。


    教中大小執事井然有序地按級別落座,偌大的廳堂竟無一人雜語。


    厚重的紅毯上,妖嬈的舞娘隨著輕妙的樂聲飛旋,大膽輕佻,裸露著雪白的纖腰。赤足金鈴,流蘇覆額,紗衣彩帶淩空飛揚,曼妙如天女降臨。


    玉階之上,矍鑠的教王麵帶微笑,尊貴優雅地俯視眾人,宛若神。四使在下方依職務分列左右,身後各自的影衛垂手侍立一旁。階位分明,等級森嚴,不容逾越半步。


    酒過三巡,樂至酣處,眾人的神經略為鬆弛下來。畢竟是一年一度的盛宴,以教中近年聲勢之盛,足可歌舞升平縱情享樂。


    千冥坐於四使上首,臉色陰沉晦暗,隻是不停地飲酒。一旁的紫夙倒是笑意盈盈,時不時飛個媚眼,縱然對方視若無睹也絲毫無損心情。


    迦夜沒動筷子,破例倒了一杯酒極慢地啜飲,白瑩瑩的玉手扶著闊大的玉杯更顯得小,黑眸暗如幽潭。


    九微坐於下首,目光時而在三人臉上打轉,又在掃到迦夜身後之人時暗歎。那張俊美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垂首凝視著迦夜的一舉一動,唇抿得死緊,成一條淩厲的直線。


    教王倒是心情不錯,與四使笑談著風花雪月,除了紫夙婉笑應和,九微時有出言,其餘兩人幾乎沒有開過口。


    空談良久,最終話題兜轉至重點。


    “迦夜。”


    此時不知幾人心裏皆是一驚。


    教王含著淡笑,隨意道:“今日所賜之物怎不見你穿戴,莫非是嫌輕薄了?”


    “回教王,迦夜怎敢?”迦夜的手微微一抖,隨即鎮定如斯,“教王厚賜,迦夜愧不敢受。況且自知形如幼童,身量單薄,當不起如此珍物,隻怕戴了反有東施效顰之態。”


    教王聞言,舒開長眉,“既是賞賜與你,何必多想,下去換來我瞧瞧,可會真如你說的那般。”


    迦夜靜了靜,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至玉階前跪下,仰首吐出清音。


    “迦夜鬥膽,自甘萬死,懇請教王收回賞賜。”


    九微險些以為自己聽錯;千冥手一軟,酒杯撞上桌角,叮當一響;紫夙的笑意定在了臉上,其他教眾渾然不覺,宴飲依舊,唯有這一方最高的階上靜謐如死。


    教王的臉上沒了笑容,俯視著下跪的小小身子。


    “你再說一遍。”


    在這樣威迫的視線下出言簡直是種折磨,迦夜臉白如紙,一字一字重又吐出,“迦夜鬥膽,自甘萬死,懇請教王收回賞賜。”


    連紫夙都開始佩服她的膽色了。


    冰冷的眸子泛著寒意,高大的身軀忽然從玉座上站起,立在迦夜身前,不可名狀的壓力如山影襲來。


    “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


    迦夜匍匐階下,以額觸地,話音卻異常清晰。


    “迦夜出身寒微,能有如今所成全憑教王栽培,萬死不能回報一二。有機會侍奉左右實是求之不得,幸運至極。怎奈命運多舛,福祿淡薄,心雖向往,此身卻不堪奉用,尚祈教王明鑒。”


    王者頓了頓,“此話怎講?”


    “迦夜幼年曾習秘術,武功底子全憑秘術支撐。此術隻需體質相近,短時即可有成,然一旦初習,終身不能近男女之事,否則便是功力散盡,經脈俱裂而亡。迦夜自慚,蒙教王不棄垂憐有加,不敢不據實相稟。”


    清冷的語音停了停,又繼續道下去,“迦夜命不足惜,能承歡左右已是托天之幸,隻是今後無法再為教王效犬馬之力,心實有憾,還望教王明鑒萬裏,憐憫屬下一片忠心。”


    這一刻,空氣仿佛凝滯了。


    “何種秘術有此功效?若敢謊言欺騙,你當知下場。”淡淡的話語裏潛藏無上威脅。


    “摩羅昆那心法。”此言一出,眾人盡皆色變。


    摩羅昆那心法,相傳為天竺秘術,非童女不能練就,蓋因練功之時須佐以毒物,時生幻象,唯有無情少欲之人方可挨過幻境,極易走火入魔,十有八九吐血而亡。即使練成也不能動欲心,稍有犯禁無異於自殺,是以雖然威力極大,卻鮮少有人修習。


    “迦夜資質駑鈍,師父授以此術至今方有小成,絕不敢矯言欺上。非此難逾之礙,定當親奉巾櫛,赤誠之心日月可鑒,教王若是怨怪,屬下甘服墨丸。”


    此話一出,饒是陰鷙的教王也不禁微微動容。


    墨丸與赤丸相類,都是以蠱蟲伏於人體控製其行,但墨丸並無終極解藥,唯有每隔一段時日服藥壓製。一旦服下,終身不得解脫。此蠱僅在最下層的奴隸身上使用,身為四使的迦夜自願服墨丸,便是等於將性命交出了。


    “摩羅昆那心法……這麽說你仍是童女之身?”沉吟片刻,教王出言質詢。


    “教王若有疑慮,請以守宮砂驗看。”


    教王微一頷首,近侍便迅速捧來玉盒,以銀針挑出,鮮紅的丹砂落在玉雪般的纖臂上,果然拭之不去,反而愈增其豔。


    教王的目光終於柔下來,“既是功法所限,此事便作罷吧,也怪本王不察。”


    “多謝教王憐恤,迦夜萬死難報。”


    “珠寶既已賜賞,便無收回之理,算是抵你所受的委屈,無須再辭。”教王點點頭回轉玉座,等於宣告事情已了。


    “教王厚恩,迦夜銘感五內。”


    一陣山風吹過,汗透的背瞬間冰涼,她緩緩地抬起頭。


    不遠處,少年緊抿的唇終於舒展,緊繃的神經卻不敢有一點點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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