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回頭。


    “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以後我就是你的主人,殊影。”


    他將院落四處探尋了一遍,大得令人吃驚的院子僅有寥寥數人,仆役很快打掃好房間,絲被輕軟,桌幾鮮亮,布置得極盡舒適。推開窗望出去,明媚的春日使一切景致都顯得愜意安然。


    隨手倒了一杯茶,茶香撲鼻而來,啜上一口,微燙,齒頰留香,竟是上好的君山銀針。掌中的茶杯明澈若冰,晶瑩溫潤如玉,一望即知是圓似月魂墮、輕如雲魄起的越窯精品。塞外深山之中,一飲一具無不雕琢,這還僅是七殺之一的景況,換了左右使或教王,可想而知會是何等奢華。


    門口傳來輕叩聲,獲得允許後仆役恭敬地上前,麻利地替他貼身量尺預備製衣,忙碌之餘不忘殷勤恭維,倒叫他有些不習慣。未已,一個雙鬟垂頸的嬌俏丫頭捧著果盤入內,笑意盈盈,酒窩深甜。


    “公子想是累了,先嚐嚐新摘下來的桑果鮮莓,百合銀耳羹一會兒便好。”鮮潤的莓果還留著清洗後的水珠,滋味清甜可口。


    “你叫……”


    “小婢綠夷,公子但請吩咐,小姐和公子就是此間的主人。”婢女乖巧地接口。


    “你在這裏多久了?”


    “綠夷已在此四年,換過三位主人,服侍小姐一年有餘。”圓眼輕眨,女孩對答如流。


    “三位主人都是七殺中人?”


    “是。”


    “你對影衛了解多少?”


    “小婢隻知影衛通常由主人自己挑選,像公子這般由教王指定是極少的。”綠夷甜笑著應承,“影衛是主人的親信,貼身跟隨,一榮俱榮,這也是教王對公子青眼有加。”


    “為什麽七殺唯有她無影衛?”


    綠夷略微遲疑,“過去是有的,後來……”


    “被殺了?”他直接道出疑問,“為什麽?”


    “請公子不要再問了,這些我們下人不好說。”綠夷楚楚可憐地央求。


    “我總得知道她忌諱什麽。”他試著微笑,盡量誘哄,“若是不小心觸犯了,被殺豈不冤枉!”


    看見他的微笑,綠夷的臉忽然紅了,低下頭囁嚅道:“小姐為人冷清,素來好潔,不喜旁人接近,倒沒什麽特別的忌諱。”


    “七殺中的其他人可會偶爾往來?”看再問不出什麽,他換了話題。


    綠夷明顯鬆了一口氣,“幾乎沒什麽往來。”


    “教中事務可多?”


    “需要小姐親身前去的極少,一年也隻有數次。”


    “看起來真不像。”想起那冰雪般的稚顏,他不禁低喃。


    顯然知道他在說什麽,綠夷掩口而笑,“公子要是這麽說,七殺可是多半都不像呢。”


    他吃了一驚,“其餘人也是這般年紀?”


    綠夷忍不住笑出來,“怎麽可能,小姐是最年輕的一位。小婢是說其他的公子小姐看上去都……”她微微遲疑了一下,好像不知道怎麽說,“反正公子見了就明白,來日方長。”


    三天時間,他並未打聽出多少細節。


    下仆畢恭畢敬,但稍問得深一點便諱莫如深,推說不知。窗欞上忽然傳來聲響,他推開望去,九微的臉正在牆頭逡巡,見他探出,綻出一個笑臉無聲招手。


    驀然見到夥伴心情大好,兩人奔至僻靜處坐下,九微跳上樹椏,邊聊邊四處張望。


    “怎樣?”


    “還好。”他吐了一口氣,不知怎樣形容。這幾日連迦夜的麵都沒見著,完全摸不清狀況,對其性情更是一無所知。


    九微聽他說了大略,說道:“我也幫你打聽了一下,這個家夥很不簡單。”


    “怎麽說?”


    “你不覺得奇怪,以她的年紀居然能躋身七殺之列?”


    他默然無語,一直非常疑惑,就算是天才……按父親的說法,自己已算根骨上佳,仍無法想象一個豆蔻少女,如何一路從戰奴營廝殺至如今的地位。


    “她幼年時便被前任長老看中,收為親傳弟子,學成後直接入淬鋒營。兩年前,沙勒王自恃國力,以遇天災為由拒絕繼續交納歲貢,教王大怒,為震懾諸國,派遣精銳先後刺殺了兩任國主,直到第三任國主上表稱服,奉送大量金珠,並派親子入教為人質才罷休。此役雖讓魔教威名遠播,代價是七殺死了五名,弑殺營也損失慘重,她就是那一年成功地刺殺了沙勒國重臣得以晉升。不要小看她,到目前為止她還不曾失過手。”


    他專注地聽著,眼神凝肅。


    “殊影,我有點擔心。”想了想,九微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擔憂,“她的前一任影衛就是中原人,後來不知為什麽被她殺了,你……”


    “我知道。”他怎麽會不知,教王把他賜給迦夜本就有監視之意。


    “殊影,我聽說中原人若是能活著從弑殺營出來,都要服赤丸,你可曾……”


    “我已經服過了。”他漠然回答,語氣平淡,“兩日前右使親自送過來的,何其有幸。”


    看著昔日同伴毫無表情的臉,九微半晌說不出話。


    前日才聽聞,教王早有敕令,成為殺手的中原人必須服下以特殊藥物配製的赤丸,以定期解藥為製,若逾期不服用,赤丸中的蠱蟲便會穿入顱腦噬咬,令人生生痛死,多數甫一發作即疼得狂性大發。以這種方式禁製約束,就算有機會逃離,也無人敢生異心。


    兩人沉默許久,殊影笑了笑,“你不用這樣看我,我沒事。倒是想問你知不知道影衛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


    九微思索了片刻,“七殺親自出手的任務都相當困難,需要默契的同伴配合輔助,對身手的要求也比較高,所以衍生出影衛,被視為七殺的分身。如果影衛闖禍,主人也必須一同承擔。”


    稍微猶豫了一會,九微又補充道:“殊影,你要讓她信任你,最好盡力幫助她,要知道假若主人身亡,影衛也會……”


    “被清洗?”見對方頷首,殊影並不意外。如此密不可分的關係,難免休戚相關,一榮俱榮的背後便是一損俱損。再怎麽不情願也得乖乖賣命,果然是驅策人的好方法。“別光說我了,你那邊怎麽樣?”說完自己,他問起九微的境況。


    “再過十天就要下山。”九微甩甩頭,輕捷地從樹上跳下。


    “這麽快就有任務?”


    “嗯。”九微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一開始應該不會有太棘手的任務,積累一下經驗也好。”


    他擰起雙眉。“還是小心為上。”


    “放心,我一定會活著回來,沒那麽容易死。”挺直了脊背,少年望向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些微的黛色幾乎融入天際。


    “殊影……”


    “嗯。”


    “你也別死。”


    要接近一個有敵意的人,很難,更別說取得她的信任。


    他們也算朝夕相處晨昏共度,隻是麵對麵的每一刻都在訓練和教習中度過。如何接近暗殺對象,刺殺成功後如何潛形逃遁,喬裝改扮利於探查,還有下毒,伏擊,偵形,探問,用間,使役,各國語言,習俗……他從沒想過當一個刺客要學這麽多。相較之下,戰奴營和淬鋒營中教授的僅是純粹的搏殺,反倒簡單了。


    她的話很少,隻是點出要領,偶爾示範,剩下的全靠他自己摸索。沒有做對,她也從不責罵,隻會一言不發地轉身而去,留下他立在當場,說不出是怎樣的滋味。


    長達一年的共處中,她偶爾離開過幾次。和其他七殺不同,她從不帶他下山,本該形影不離的護衛被閑置教中,他不是不清楚傳言會是怎樣不堪。而他不在乎那些輕蔑的目光,隻是暗地裏有點著急——這樣下去何時才能尋到機會逃出困局。


    九微已經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刺客,任務完成得迅速、漂亮。最近又一次謁見教王,獲得了不少賞賜。沒有任務的時候,兩人時常閑談,九微總不忘從山下帶回一些新鮮玩意兒給他,在這裏他是唯一的朋友。


    除此之外,他很沉默。因為她,更沉默。


    年齡尚幼的女孩,行止卻如清修的苦僧,極少外出,絕不放縱,鮮有分心的愛好。每日在小樓的第二層做什麽,一年多了仍然猜不出,總有無形的戒備充斥,隔斷了試探的可能。


    也許終將困於山中,在舒適而冰冷的囚籠中了此一生,如果真是這樣,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發瘋。難道永遠如此刻這般在殿外等候她出來,又回去,做一個影子般的跟隨?


    弑殺營的少年們大概是精力過於旺盛,在沒有任務的時候總是尋釁打架,教王對此並不在意。或許在他看來,那就像是蓄養的家犬需要適當的活動。


    耳邊隱隱傳來譏嘲,他懶得抬眼。不過縱然流言輕鄙,倒沒有人敢當麵向他挑釁。迦夜的地位到底遠高於普通殺手,他雖不受重視,也僅止於私下的挖苦嘲弄,無人敢冒惹惱七殺的風險。


    難聽的話語入耳,他隻當作未聞。若是當年在江南,恐怕早就一怒拔劍了。道理也就是如此了,若是當年能夠略微隱忍,稍許聰明,又何至於落到現在的境地?


    午後的陽光從花葉間投下,像篩過的金幣落在地麵,樹影深濃。


    他自嘲地笑了。


    紫夙不自覺地慢下腳步。


    那個少年立在花架下,連帶四周的喧鬧皆沉靜下來。不知在想什麽,雙袖微攏,俊貌微冷,垂落的眼睫遮住了星眸,一襲青衫襯在花影中,莫名的寂落。心,情不自禁地一跳。


    “你是誰?”


    問得很平常,聲音卻不普通,柔媚入骨,帶著三分輕嗔三分愛嬌,聽著魂先酥了一半。


    他抬起頭,眼中像映入了一團火。


    卷曲的黑發如瀑披散,襯得肌膚象牙般皎白,額上係著一串金鏈,鮮紅欲滴的寶石恰好落在眉心,隨著行走輕輕搖晃。貓一樣的眼微陷,瓊鼻如玉,說不出的妖嬈。比容貌更引人遐思的是凸凹有致的嬌軀,在金色紗衣的輕裹下流出無限風情。


    他沒有回答,鼻端傳來勾人心魄的甜香,反而微退了一步。仿佛不曾瞧見他的刻意回避,女郎附身上前越加放肆地打量。


    “弑殺營的新人?可是未曾見過呢。跟姐姐說,你叫什麽名字?”塗著鮮紅蔻丹的玉指似要撫過他的臉,被不落痕跡地閃開。


    “殊影。”


    清冷的話音入耳,玉手忽然定住,女郎轉而漾起笑,轉首看向廊邊行過來的人,“原來是妹妹的人。近來可好?”


    “紫夙剛回山,想是辛苦了。”迦夜客套地略一點頭。


    “可不是,山外哪有教中舒適。”女郎掩唇嬌笑,“走之前風聞教王要賜你影衛,就是他嗎?”


    “不錯。”


    “說起來,教王對迦夜可真好。”紫夙似怨似嗔,“把這麽俊的人都留給妹妹了。”


    “都是教王恩典。”


    “可聽說你不怎麽喜歡。”水樣的眼一蕩,吐氣如蘭,“和姐姐換一個怎樣?我身邊的人隨你挑。”


    “多謝紫夙,可惜此人為教王所賜,迦夜不便擅改。”


    “真是可惜。”紫夙歎息出聲,“這般出色的人兒,我都心動了,不介意我常找他聊聊吧?”


    “隨紫夙的意。”迦夜似乎全不在意,轉身欲行。


    “妹妹,聽說教王這次遣你去衛渠國,可真有此事?”紫夙懶懶地倚在花架子上,不知有意無意,嬌軀離他極近。


    “紫夙果然消息靈通。”


    “你不帶他去?”


    “我自有安排。”


    “或許是姐姐多嘴,可一個有名無實的影衛留著又有何用?”紫夙輕笑了幾聲,“妹妹不心疼,我可覺著浪費。要不我上稟教王給妹妹換一個可好?換個利落的,辦事也方便。”


    “小小一個影衛,倒是讓紫夙費心了。”迦夜牽了牽嘴角,“隻是教王的安排自有道理,迦夜不敢擅自揣摩,更不敢有勞姐姐。有事待辦,改日再敘。” 言畢朝殊影點點下頜,轉身沿著回廊去了。


    目送兩人的背影,指尖掐下一朵花,紫夙頗具玩味地微笑,口中道:“真是……千冥,你怎麽看?”


    一個身形從樹後現出。玉冠束發、容貌端正的年輕男子偎近女郎的身畔,神情中有種渾不在意的慵懶,眸子裏卻是說不出的狂熱,雙手自然而然地撫上裸露的腰肢。


    “能怎麽看,她還太小,恐怕是完全不開竅。”


    磨蹭著香馥的肌膚,男子語音模糊,凝視著遠去的纖影,又道:“你看上那小子了。”


    “隻是瞧著挺有趣。”微微的麻癢讓紫夙輕笑,“你不也一樣,可惜你贏不了她,不然……”腰際的手驀然一緊,她嬌呼出聲。


    “別激怒我,對你沒好處。”千冥鉗住麗人,淡淡道,“她遲早逃不出我的手心。”


    “是啊,就像我一樣。”女郎秋波一轉,媚眼如絲。


    千冥看著她微嗔的嬌容又笑了,俯身輕哄,嘴上說的卻是與輕鬆的神色截然相反的話語,“左使昨日和梟長老密議了一個時辰。”


    “可有探出詳情?”紫夙悚然一驚,臉上卻仍是嬌謔。


    “他防得很緊,我的人無法靠近。”


    “我隻知左使密令急召獍長老回教。”柔媚的語聲壓得極低,“教王下令右使徹查曆年歲貢的清單,同時暗裏派夔長老赴各國核對。”


    “可有其他人覺察?”


    “迦夜約莫是猜出了什麽。”紫夙冷哼,“這丫頭一向鬼精,不然怎會主動請纓去衛渠?”


    “她倒是聰明,你打算怎麽辦?”千冥嘉許地笑了笑,埋頭輕咬雪白的細頸。


    “我?”女郎輕喘,合上眼遮去了冷光,“我能如何,自然是聽你的。”


    千冥久久不曾答話,眼光沉沉,似在思量什麽,五指無意識地遊弋,忽然撫上高聳的胸部重重擰了一把。


    “都聽我的?那就先跟我回房間。”體溫漸漸上升,他邪氣低語,一把抱起惹火的麗人。


    女郎哧哧嬌笑,溫順地蜷伏著,指間的鮮花不知何時被捏得粉碎,零星跌落在地。


    驀然,有人從後麵拍了拍他的肩,他翻腕抓住,直切脈門,又在瞥見的一瞬鬆懈下來。


    “九微!”


    少年展顏而笑,微黑的膚色泛著健康的油光,像原野上的馬駒。


    “何時回來的?”驚喜和親近同時湧上心頭。


    “昨日。”九微說著將手上拎的東西擲過來,“給你的。”


    一把大馬士革彎刀映入眼中,羊皮混以烏絲纏柄,做工精致,刀身不長,極適合隨身佩帶。


    “謝謝。”他並不推辭,“這次有沒有受傷?”


    “還好我跑得快。”九微誇張地比畫著,“那些箭冷颼颼地擦著我飛過去,屁股上差點多幾個洞。”


    想象著夥伴的狼狽樣,殊影忍不住失笑,忘了剛才的心事重重。風吹過撩起了頭發,九微稍微失了神,呆了片刻忽然叫起來。


    “我的天,你可千萬別對著別人這樣笑,我怕……”


    “怕什麽?”他沒聽明白。


    九微隻一味地搖頭,嘴裏不知在嘀咕什麽,好一會兒才道:“我現在才明白教王為什麽把你指給迦夜。”斜著眼上下掃視著他,“要是換成別人……”


    “換成別人怎樣?”


    “你的處境肯定比現在好得多。”九微哼了兩聲,“那家夥太小了,完全不懂風情。若是換了紫夙或緋欽,嘖嘖……”


    終於大致猜出了九微的意思,他一時啼笑皆非,隻道:“你在胡說什麽!”


    九微的臉色忽然嚴肅起來,“殊影,我得提醒你小心一個人。”


    “誰?”


    “梟長老,不管什麽情況,記得離他遠一點。”


    “為什麽?”


    “他……好男風,聽說曾經對弟子用強。” 吞吐了半天,還是說出來了,“迦夜住的地方很偏,你又不常出來,可能不太清楚。”


    他的臉冷下來。


    “說正事,教中最近或許會出事。”九微在他身邊坐下來,伸直雙腿,難得放鬆。


    “什麽事?”


    “大事。”少年揚起眉,竟有興奮、期待的躍動,“弄不好會翻天覆地。”


    “你是指……”殊影微蹙起眉。


    “迦夜最近有什麽動靜?”


    “不日將往衛渠國。”


    九微低低地笑了,“七殺果然都不簡單。這次還是不帶你去?”


    “嗯。”


    “也好,隻要迦夜能自保就不會波及你。”九微拍拍他的肩,“她走了以後,你盡量不要離開院子。”


    “你打算怎麽辦?”夥伴躍躍欲試的神氣讓他感覺出異樣。


    “我會賭一把。”九微側過頭,明亮的眼睛閃過一抹狠色,“生死由命,隻要成功了,我便不再是任人驅策的小卒。”


    “有幾成把握?”他按捺住擔心,沒有追問詳情。


    “六成吧,要看運氣。”瞥見朋友的神色,九微笑出來,“不用緊張,我可是很有信心的。況且現在也不用擔心你了,迦夜比我所預想的更……”打住了話頭,九微平平躺在地上,轉了話題,“殊影,我知道你不甘心,但現在隻能忍。”


    他何嚐不知。


    九微歎了口氣,“迦夜未必對你有好意,可至少有她擋著,你的日子不會太難過。”


    “我是幫不上你了,你自己小心。”默然良久,他緩緩開口。


    九微也許還能用血肉換來機會,而自己是中原人,注定會被提防監控,連類似的談話都會多少牽累到九微,他不是不懂。


    如此難測的困境,該如何自處?翻天覆地……是教中有變?所謂的事態無非是權力爭執,迦夜為什麽離開?九微又選擇了什麽?


    看著仆役收拾迦夜出行所需的物件,他中斷了思緒,隨挑選馬匹的下役前往司駟監。整日無事可做,真是閑得有點發悶。


    這裏的馬也是分等級的。


    打量一匹匹養得膘肥體壯、油光水滑的健馬,又看了看四周,竟依稀有些印象——從那個令人窒息的馬車裏被拖出來時,大概就是在這兒,那時還真沒想過能活到今天。


    原本凶惡的下役一臉諂笑,唯唯諾諾,深恐應對不周,實在好笑。管事甚至主動為他挑了一匹馬,以供他等候的時間騎乘取樂。


    許久不曾騎馬,無須鞭策,駿馬迅捷奔馳,轉瞬間已將屋宇拋至身後。山間極大,成片的青碧原野在日影下散發著草葉清香。策馬臨近一條清澈的小溪,馬兒在全力奔走後微微喘息,耐不住誘惑走進溪中埋頭啜飲。他索性跳下馬,清涼的水浸過足踝,化去了炎夏的燥熱。


    忽然感到某種不詳的氣息,驀然抬頭,數丈外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正無聲地打量他,眼神十分奇異。他按住驚疑回視,無由地暗暗警惕。眼光掃到男子的襟口繡著一雙黑翼,翼上隱約可見三點金光,瞬時脊背冒汗,低頭行禮。


    “見過長老,請恕屬下失禮。”


    “你是……”


    “屬下是七殺中迦夜的影衛。”


    “那個影衛?我聽說過。”男子微微一怔,似在思考什麽。


    “屬下有事待辦,先行告退,尚請長老見諒。”他恭敬地後退。


    “你知道我是誰?”


    “請恕屬下愚昧。”見對方似要趨近,他咬咬牙,“請恕罪,屬下尚有急事,先行一步。”不等回答他翻身上馬狂奔而去,頭也不回地疾馳。


    三大長老的徽記,唯一不曾見過的,隻有九微警告過的……


    心在狂跳,若不是對方一刹那的躊躇……拋掉了魔影,縱馬奔回司駟監,他強自鎮定,交還健馬,偕辦完事務的仆役一同走出,祈盼能就這樣躲過劫難。


    “站住!”


    夢魘般聲音釘住他的腳,此刻好整以暇攔在前方的,正是以為已躲過的魔影。身邊的仆役躬身行禮,“見過梟長老。”


    他定定神,跟著道:“參見梟長老。”


    “原來你知道我是誰。”男子微笑著一步步走近,眼中有抹貓戲老鼠的得意。


    “屬下眼拙,剛剛才得知。”


    “你先下去,我有話和他說。”男子隨意揮退下仆。


    “還是不必了,迦夜正等屬下回去複命,改日再聆聽長老教誨。”不用張望他也知道對方故意挑了人跡稀少的地方堵截,脫身隻怕不易。


    “什麽時候一個下役竟敢連本長老的話都不聽了?” 梟長老陰陰地笑了笑,驀然斷喝,“滾!”一旁的仆役臉如土色,恐懼至極,慌亂地牽馬逃去。


    事已至此,他唯有鎮定下來,“敢問梟長老有何吩咐?”


    “你聽說過我。” 男子踱至他身邊。


    “屬下不懂長老的意思。”


    “你知道我好男風。”邪惡的目光中寫著赤裸裸的欲望,“跟著我會比跟著迦夜好得多。”


    “教王令屬下為她的影衛。”


    “教王也會改主意。迦夜又如何,我去要人她敢不給?”輕飄飄的話似乎斷絕了所有退路。


    “既是如此,請長老言明教王,殊影才好跟隨。”他垂下眼,艱難地擠出話語。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梟長老彎腰附在耳畔,音如鬼魅,“今天,你躲不過。”


    他猝然彈起身,指掌並立如刀,攻出最狠毒的招式。梟長老似乎並不意外,隨手拆解攻擊。他不怕兩敗俱傷,隻求能衝開一線逃走,可隨著時間推移越打心裏越涼。一隻手穿破了防衛狠狠擊在腹部,疼得痙攣起來,一錯神間已被製住要穴動彈不得。


    “這樣的相貌,真是可惜……”冰冷的手替他擦去冷汗,仿佛甚是疼惜和遺憾,他幾乎忍不住破口大罵。


    “偶爾我也喜歡用強的,更刺激,特別是在野外。”對方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抓住衣襟一聲裂響,衣服被生生撕為兩半,隨著一雙枯瘦的手撫過,肌膚爆起了無數顆粒。被一個男人……唇上已經咬出血,他恨不得自己瞬時死了才好。


    “迦夜見過梟長老。”


    清冷的聲音忽然響起,淡淡一如平常。


    遊移的手遲疑著離開了正撫摸的身軀。


    “迦夜。”梟長老幹笑一聲,“我以為你知道進退。”


    “迦夜不敢,殊影辦事遲遲未歸,是以過來看看。”女孩垂著頭,像不曾看見方才發生的一切。


    “那你可以放心了,稍後我自然會放他回去。”


    “不敢有勞長老。”


    “你不聽我的命令?”


    “迦夜隻是過來帶回下屬,何來抗命之說?”


    “我命你離開。”


    “隻要長老放開殊影。”


    “迦夜!”梟長老終於站起身,厲聲嗬斥,“你該清楚得罪我的後果。”


    她終於抬起頭,漆黑的額發下,冷冷的雙瞳宛如暗夜。


    “他是我的影衛,乃教王親賜,並非可以肆意胡來的對象。”


    男子怒極反笑,“你看準了我不會對你動手?”


    她也笑了,冷漠的眼神暗藏鋒銳,道:“長老哪裏話,為區區一個影衛傷了和氣未免讓人笑話,屆時教王麵前也不好交代。”


    “你拿教王來壓我?”


    “豈敢?迦夜隻是提醒長老,莫要為了一時激動不顧大局。”


    梟長老靜下來,拾起丟在一邊的衣服穿上,目光陰狠,道:“好!我看你能護到什麽時候,隻怕到時連你都……”


    人消失了,怨毒的話語還在耳邊回響。迦夜無聲地吐了一口氣,走到殊影身邊,黑發絲絲涼涼在他肩頭拂過,身上突的一鬆,又恢複了行動的能力。女孩收手轉身,等他整理破碎的衣衫。


    屈辱的感覺銘刻不去,心裏一時恨極。他看著比自己矮小許多的女孩,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


    “殊影……”她背對著他微微歎息,寂靜良久,像是十分矛盾,“回去交代他們收拾行李,此次衛渠之行,你與我同去。”


    出發前,天未亮。


    他走出門,一個纖影早已在門外逐一檢點馬背上的行囊,一一過目,巨細不遺,甚至連藥匣都打開檢視一番,確定無虞後才歸攏行李整裝上馬。


    出山果非易事,關卡重重一絲不苟。即使守衛認得迦夜,行禮如儀,仍是查驗了玉敕後才放行。他策馬跟隨,極力穩住心緒。


    一路西行,黃沙萬裏。


    烈日像要熔化一般驕熱,燙得呼吸都炙熱如灼,又幹渴難當,有限的食水必須精確計量,稍有不慎就可能在趕至補給點之前變成荒野中被曬死的幹屍。沿途曆曆可見累累白骨被黃沙半掩,路途之艱非常人所能想象。


    冷酷的自然麵前,人渺小得不值一提。


    迦夜以白巾裹麵,控製著行止中的一切。何處歇馬,何處息宿,何處有地下暗河可補水,處處了如指掌。堅忍的耐力超乎了想象,每每在深夜還能見她觀察星辰鬥宿,以掌握次日行走的方向,戈壁荒漠之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迷路。當終於抵達進衛渠國前必經的最後一個小鎮,饒是一路淡定如神的她也不禁鬆了一口氣。


    小鎮被來往的客商視為行腳休憩之所,喧鬧而嘈雜,見慣了各地客商的夥計眼力十足,恭敬地將他們迎入上房。


    “一間上房。”


    迦夜的吩咐,他默然照辦。


    除去蒙麵的布巾,洗掉一路風塵。回到房間時,迦夜已是往常的模樣,白衣如雪,黑發如漆,眼瞳仿佛還帶著浴後的濕氣,乍看上去像玉瓷做的小人,全無半點威勢。


    抬頭瞥見同樣沐浴過後的他,似乎微愣了一下,隨即轉眼打量街市。從二樓的窗口望下去,膚色各類的異族人不時往來,小販們在黃昏的斜陽中扯著嗓門吆喝,試圖爭取最後的主顧。


    “殊影。”


    “是。”


    “仔細看那個人。”


    一陣喧嚷衝亂了街市,他凝神望去,一個高大的男人正蠻橫地毆打攤主,粗壯的拳頭在瘦弱的對手臉上衝撞,直至鮮血從鼻腔、唇角溢出仍不放開,甚至汙言威脅圍觀勸解的路人。糾纏半晌,估計是掠奪了滿意的財物後揚長而去,隨之是攤主兒女的震天哭號。


    “看清楚了?”她收回視線抿了一口茶水,“卯時以前,我要看見他的腦袋。”


    他驀然回首,明知不該問仍不禁脫口,“為什麽?!”


    “你什麽時候開始有資格質問我?”漆黑的眼瞳對上他的眼,笑了笑,“不過是個以暴力奪人錢財的惡霸,殺了又怎樣?去吧。”


    一抹淡影自窗口掠入,他擲出的一顆血汙的頭顱滾了幾下停在桌子邊緣。女孩猝然睜開眼,未幹的鮮血自桌邊瀝瀝而落。暴凸的雙眼怒瞪,像是難以置信已身首異處,正是方才凶惡至極的當街搶掠者。


    少年冷冷地看著她,未及合攏的窗欞隱隱透出一線天光。


    “把東西清理掉,桌子擦幹淨,你可以休息了。”連打坐的姿勢都不曾動一下,她又合上雙眼。


    “那張床歸你了,還能睡一個時辰。”


    少年僵立當場,悶到胸口發痛。良久,拎起頭顱穿窗而去,回來擰布拭淨桌麵,洗去血腥,坐在床邊怎麽也平抑不下心緒,眼睜睜看天色一點點明亮起來。


    夥計敲門,送來熱騰騰的茶湯早餐。迦夜洗漱用餐,神色一如平常。她吃飯的樣子非常文雅,一舉一動規矩有度,比起江南的大家閨秀毫不遜色。可是他沒有忘,昨日她隨口便令他奪去了一個人的性命,即使那個人恃強橫行,並非善類……


    “那人名喚沙力克,以強行催繳地頭稅為生,傷人無數,血債累累,百姓無可奈何,為地方一霸。”迦夜平靜地開口,以絲巾拭唇,“有妻妾數名,兒女尚幼,更有七十老母在堂,由他奉養,街坊俱言其事母至孝。此人嗜賭好酒家無餘財,這一死家道必然敗落,其母老年喪子,想來也活不了多久。”


    望向少年漸漸燃起怒意的眼,她繼續緩緩說道:“其妻妾本已不和,必然於數年內改嫁,兒女喪父幼失怙恃,就算運氣好得可長大成人,也難免終身困厄。如此種種,都是因為你殺了他。”


    女孩仿若事不關己似的下了結語。少年霍然起身,“那是……”


    “是我讓你殺的。”她截口,黑冷的眸子似笑非笑,“可殺人者是你。”


    他握緊拳頭,手心冒汗,額角跳了跳,險些按捺不住。


    “是你趁夜砍掉了他的頭,又用桌巾擦掉了他的血。”似乎不曾感覺到少年的殺氣,她叩了下放過頭顱的木桌,“你忘了?”


    少年狠狠地瞪著他,怒極的眸子幾欲噴火。


    “你想問我為什麽這麽做?”她研判般看著他。


    “……為什麽?”寂靜許久,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嘶啞得有些陌生。


    “你殺過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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