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反應,真是大大出乎了見愁的意料,她用一種近乎愕然的神情瞧著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兀自用石頭狠狠敲擊著地麵,一副委屈的模樣:“徒兒啊,你實在是傷師父太深,太深啊!師父都沒有道侶,你怎麽可以現在就去外麵勾勾搭搭?”


    “……師父……”


    這是見愁無力到極點的聲音。


    不過,經過扶道山人這麽一鬧,見愁不用他解釋,倒已經明白了“道侶”是什麽意思。


    “原來,修士們也是可以成親的嗎?”


    “那不叫成親。”扶道山人哭喊了一陣,聽見愁誤會了道侶的意思,終於還是將假模假樣的眼淚給收起來,冷哼了一聲,道,“男女修士若是看對眼了,可以結為伴侶,日後一起修行,自然有雙修的法門,陰陽協調,比兩個人修煉起來可要快一些。說什麽斷情絕欲,大部分修士還是做不到的。”


    “……我明白了。”


    見愁點了點頭,隻是神情之中似乎多有沉默。


    扶道山人一眼就看出來了,他隻以為她是為道侶這件事煩惱,倒也沒想到別的地方去:“我說,到底是誰跟你提道侶這件事的?山人我沒記錯的話,你才煉氣期吧?”


    “是封魔劍派的張師弟。”


    見愁沒隱瞞,她自己也覺得怪怪的。


    “不過興許不像是師父你想的那樣,他隻是問我有沒有道侶罷了。”


    扶道山人直接送了見愁一對幹淨的白眼:“黃鼠狼給雞拜年,你當師父我瞎呢!這小子,老牛竟然也敢吃嫩草,他自個兒可修行了四十好幾近五十年,你多嫩啊?”


    “……”


    內心是崩潰的。


    見愁嘴角抽搐了一下,能不用“嫩”這個詞兒嗎?


    “你別不服氣,道侶道侶,其實跟你們凡人一樣,也門當戶對的。一個封魔劍派的臭小子,天賦平平,還覬覦你?做夢去吧!”


    扶道山人恨得牙癢癢,他舉起自己手裏的小石頭來,使勁兒地捏著,就彷佛捏著那張遂的骨頭一樣。


    “山人我好不容易收了個女徒弟,整個崖山都找不出第二個姑娘家來!他還想挖牆腳?娘的,回頭領著那群臭小子幹了他!”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


    見愁聽著這話裏的意思怎麽越來越不對了?


    什麽叫挖牆腳,什麽叫“找不出第二個姑娘家”?


    難道崖山沒有女弟子嗎?


    還有……


    “師父你收我為徒,宗門也知道?”


    “廢話。”扶道山人得意,“青峰庵隱界出險,崖山那幫二傻子擔心得跟什麽一樣,山人我脫險了,自然要搭理他們一下,順道就說了你的事。他們呀,聽說我收了個姑娘為徒,嘖,那嘴臉,回頭你就知道了。”


    頭有點大。


    別問見愁為什麽。


    她扶額:“別告訴我,崖山沒女弟子……”


    “說對了,還真沒有!”扶道山人一臉痛心的表情,“你是不知道啊,天賦高的女修都去了白月穀,說我崖山不適合女修修煉……”


    他說到這裏,聲音低沉下來,然而轉眼就變得憤懣。


    “都是他娘的瞎扯!我崖山乃是整個中域唯一一個靠臉吃飯、靠臉修煉的門派!還有最癡迷於修煉的一群優秀男弟子!這回既然收了你為弟子,山人我非要他們好好睜大狗眼看看,崖山也能出靠臉吃飯、修為高強的女修!”


    說完,他期待地看向了見愁。


    “徒兒,你覺得……咦,徒兒,你怎麽了?”


    “沒什麽,忽然有點頭暈罷了。”


    見愁咬著牙,強忍住了磨牙的衝動。


    扶道山人點頭,一臉欣慰。


    “反正,以後就靠你給咱崖山正名了。”


    師父,徒兒擔不起這個重任啊!見愁覺得自己哪兒哪兒都疼。


    “說起來,山人我三百年沒回崖山,不知道到底怎麽樣了……想來,大家久不見山人我颯爽英姿,該想得慌了。徒兒,你看師父怎樣,俊不?”


    他兩手一張,彷佛是個很瀟灑的姿態。


    見愁幽幽望著他,還有他唇邊冒出來的鮮血,忍不住提醒:“……師父,你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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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點也不俊!


    “……咦?”


    扶道山人低頭一看,擦了擦嘴角,果然瞧見一手的鮮血。


    “早不流,晚不流,這時候流!真是敗壞山人形象!”


    見愁見他似乎一臉無所謂,心裏著實有些擔心:“師父可是受傷了?”


    扶道山人眼神閃了一下,一時沒回話。


    過了一會兒,他才抬頭道:“小傷,你這是懷疑師父沒本事竟然會受重傷嗎?真是太傷師父的心了!不跟你說話了,我生氣了!要修傳送陣,別跟山人說話!”


    都吐血了而不自知,會是小事?


    見愁不相信,可看扶道山人一臉沒事兒人的樣子,也不敢再說什麽,隻沒走遠,就一直站在他身邊,怕他出什麽意外。


    扶道山人心裏無奈,真是個惹人煩的臭丫頭。


    三兩下把原本被破壞掉的傳送陣複原,扶道山人的臉色似乎白了一點,他隨手招了招,剛才被放出去的大白鵝屁顛屁顛跑了過來,被他抱在懷裏。


    扶道山人一手直接甩出去一把靈石,嵌進凹槽裏,下巴一抬,道:“走了,入陣。”


    見愁連忙踏入了陣法之中,隨後扶道山人也進來,直接捏碎了一枚傳送符。


    “啪!”


    一聲輕響過後,傳送陣發動。


    一陣雪亮的白光,自登天島衝天而起,直入雲霄。


    待得光芒暗後,這仙路第十三島上,已空無一人,隻有小石潭邊的那一塊丈長的石碑殘骸,靜靜躺著。


    ***


    十九洲的名字從何而來,已少有人知。


    這裏是修士們的尋仙問道的地方,是凡俗世間人傳頌於詩篇之中的“上古仙鄉”;這裏有舉手投足便能毀天滅地的大能修士,亦有汲汲營營、為了一塊靈石爭得頭破血流的螻蟻眾生……


    幾乎這裏的所有人,都有一個成仙的夢,卻不是人人都能成仙。


    聞道碑,則是一個有關於成仙的美夢與傳說。


    它露出海麵,約有十一丈,屹立在茫茫西海靠岸的邊緣,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常年湧動的海水拍擊在古老的石碑上,讓石碑的底部顯得侵蝕得坑坑窪窪。


    古拙又滄桑的“聞道”二字,則豎著排列在石碑的最頂端,半點也不受海浪的影響。


    不管是潮落還是潮起,海水從未沒過此碑。


    相傳,很久很久以前,隻有石碑,而無“聞道”二字。


    直到,一名來自上界的真仙來到此處傳道,盤坐於石碑之上三天三夜。傳道後,真仙飄然而去,而聞道之人皆一步登仙,白日飛升!


    從此以後,這無名石碑,遂名之曰“聞道碑”。


    一陣已經有些熟悉的白光閃過後,見愁的視野之中,便出現了茫茫無際的大海,和那一座古老的石碑。


    她看見,露出海麵十一丈的石碑頂端,似乎有不規則的痕跡,像是常年海風吹著風化,並不如何齊整。


    扶道山人在她旁邊舒爽地伸了個懶腰:“終於回來了,這裏還是這個鳥樣啊,一點也沒變。”


    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那聞道碑上,不過轉瞬就收回了。


    見愁被他一句話拉回了注意力,終於收回目光,仔細打量起來。


    她腳下踩著的是一座巨大的傳送陣,地麵卻已經不是海島上那樣的凹凸不平,而是一整塊的巨大而平滑的地麵,光可鑒人。


    將目光從地麵上抬起,見愁便因眼前之所見而震顫。


    傳送陣並非刻畫在普通地麵上,而是畫在一座巨大的廣場上,他們所站的位置,隻是這巨大廣場的一個角落。此刻廣場上還不斷有傳送陣的白光亮起,而後有不同袍服打扮的人從裏麵出來。


    顯然,這是一個刻滿了傳送陣的廣場!


    燦燦的烈日懸掛在天空上,白色的海鳥從晴天的天邊一掠而過,留下清晰的鳴叫聲。


    百餘丈方圓的廣場上,人來人往。


    整個廣場再無多餘的建築,顯得視野開闊,隻有在靠近陸地的那一麵,從低到高,排列著九根玄青色的大石柱。


    石柱上凋刻著上古瑞獸圖桉,足足有三人環抱粗,屹立於廣場上,被背後的青天藍海白雲一襯,給人以通天之感。


    無數人站在下麵,仰首而望。


    見愁的目光也被吸引了。


    “那是什麽?”


    扶道山人咂摸咂摸嘴,頗為不屑:“不過就是九重天碑,也沒什麽好看的。”


    說著,他抬步朝著那邊走了過去。


    見愁一時無言,不是說沒什麽好看的嗎?你往那邊走什麽?


    她真是一點也跟不上扶道山人的想法了。


    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連忙跟上。


    不斷有人從她身邊走過,不過也沒人多看她一眼。


    顯然,在這種不斷有人來不斷有人往的地方,沒有人會注意到這樣普普通通的一個煉氣期修士,更不用說前麵那個邋遢的老頭兒了――


    在十九洲,這種特立獨行的修士一抓一大把,大家都不稀得看了。


    當然,在看見扶道山人抱著的白鵝的時候,依舊有人嘴角抽搐。


    “九重天碑是什麽?這不是柱子嗎?”


    見愁是真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起名,當然,她最好奇的還是這到底是幹什麽的。


    扶道山人手一指遠處的聞道碑,道:“山人我估摸著,鼓搗出九重天碑的無聊家夥,必定是想要學那聞道碑吧。那是咱們十九洲很有名的一個故事,回頭師父空了講給你聽。”


    既然他說空了再講,見愁也就點了點頭沒多問。


    她忍不住要左右看看,這些走過去的人都是修士,興許隨便抓一個出來,修為都比自己高,這種感覺挺奇妙的。


    見愁有些奇異的緊張,握緊了扶道山人之前給了沒收回的九節竹,或者說――


    破竹竿。


    扶道山人一麵朝前麵走,一麵續道:“這九重天碑,你看,最左邊這個最矮,依次升高,代表的是修煉的九重境界。依次是煉氣,築基,金丹……最後一個是通天。每一重天碑上都烙有名字,乃是當世那個境界之中的最強者。”


    “每個境界之中的最強者?”


    見愁一下明白了。


    她重新投向九重天碑的目光,一下變得有些奇怪。


    “嘿嘿。”


    扶道山人不用回頭都知道見愁臉上是什麽表情。


    “年輕人哪,向往吧?是不是想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也烙在上麵?師父可告訴你,你一會兒過去,可得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山人我的名字也在上頭呢!”


    當世,當前境界,修為最高。


    如果在那個境界裏,這個修士沒有被打敗過,他的名字就可以保留在九重天碑上。


    扶道山人如今的境界雖然高了,可他年輕的時候,卻是有過不敗紀錄的,所以在某幾重天碑上,依舊能找到他的名字。


    見愁知道扶道山人一定是許多年前的天才人物,可在真實地接觸到這種象征著榮耀的九重天碑時,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與澎湃。


    她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帶來的。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九重天碑的近處。


    站在下麵朝上麵望,便能看見玄青色的石質上,鐫刻著不少的名字,從底部開始,一個一個往上,鐫刻的痕跡越來越新。


    此刻第二重天碑下,站了不少人。


    而上麵,一個個名字,都是觸不可及的傳奇。


    見愁好奇地看過去,耳邊傳來許多修士說話的聲音。


    “如今的昆吾真是了不得啊。”


    “都說中域左三千專出驚豔之才,沒想到這次被昆吾給捷足先登,哎,十日築基啊!真是想都不敢想!”


    “這才過去幾天啊?這位的名字竟然就刻上來了,我不敢信……”


    “築基巔峰,天外劍周承江啊!竟然敗給一個才踏入修行界十三天的人!”


    ……


    扶道山人與見愁,幾乎同時僵硬了一下。


    扶道山人是因為自己百日築基,而那些人說的卻分明是“十日築基”,這不就是橫虛老怪的那個新收的徒弟嗎?


    這裏是九重天碑啊!


    現在距離橫虛老怪那徒弟築基才過去了三日,怎麽可能就在這裏烙名?


    扶道山人不信。


    他想也不想,直接穿入人群,抱著大白鵝就擠了進去,一麵擠還一麵喊:“見愁丫頭,快來一起看看!”


    站在原地的見愁,隻覺得自己渾身的鮮血都要逆流,無數的冰渣子混合在她的血液裏,不斷地衝撞在她的身體裏,讓她抬一步,都顯得艱難無比。


    然而,她還是往前麵走了。


    距離玄青色的二重天碑越近,她血液裏咆哮的冰渣子也就更凶猛。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周圍不斷有聲音傳入她耳中,她也能看見扶道山人那憤怒的表情,世間萬象都飛快從她眼底掠過。


    見愁的腦子裏,卻空空一片。


    她緩緩抬眸,從二重天碑的底部開始,一點一點往上麵看。


    這上麵鐫刻著的,是一個又一個的名字,他們可能已經隕落,可能已經成為傳說,可能現在還光華璀璨……


    見愁目光所及之處,這些名字都飛快地閃了過去。


    最終,她的頭越抬越高,視線也越移越高。


    仰視。


    在看見最頂上那個名字的刹那,見愁覺得血液裏那些冰渣子彷佛就要坡地而出!


    然後,它們安靜了,不動了,甚至慢慢地開始消散。


    一路上,見愁都在想,那個昆吾十日築基的驚豔之才,會不會是謝不臣。這一個疑問,像是一塊巨大的石頭一樣,壓在她心上,而如今,這疑問一下解開了。


    她四肢百骸之中,又開始有暖暖的溫度漫散開去。


    謝不臣。


    彷佛心裏最沉重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彷佛心裏最沉重的一種仇恨紮了根。


    見愁任由它們生長著。


    刻在二重天碑上的一筆一劃,像是刻在她傷痕累累的心上。


    她站在這裏,卑微地仰視著那個曾經的夫君,看著他的名字高高鐫刻在頂部,遙不可及。


    真是陌生得快要認不出的名字。


    有人歎:“二重天碑最高,築基修士最強,如今他可算得上是金丹以下第一人了!”


    金丹以下第一人,謝不臣。


    見愁聽了,竟然慢慢勾唇一笑。


    “師父,我們走吧。”


    她澹澹地說著,目光順著這高高的九重天碑望去,九根石柱彷佛通天,整齊地排列開去,最後一根通天九重更彷佛插上雲霄。


    一根,兩根,三根……


    一重,兩重,三重……


    九重天碑呢,謝不臣不過才到第二重而已。


    今日,她見他名姓如此,不知他日,他見她名姓,當如何?


    她慢慢收回目光,隻想:修行的路,還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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