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明是那樣輕柔和緩的語氣,見愁卻偏生聽出了一種逆天而為的壯闊!


    她驟然之間心跳如擂鼓,抬眸望去。


    少年沒有回頭。


    見愁也不知自己是沉默了有多久,感覺著熾烈的陽光落入她眼底,她輕輕一眨眼,笑著道:“那就隻要朝生。”


    隻要朝生,不要暮死。


    “隻要朝生?”


    少年慢慢回過頭來,看著見愁笑了。


    他慢慢坐下來,又去看那浩瀚深藍的大海上浮著的紅日,手指搭在膝頭,聲音縹緲:“那正好,我還沒名字,就叫朝生吧。”


    見愁有些詫異,張口就想要說什麽。


    沒想到,那少年忽然側頭朝西麵一望,眉頭一皺。


    見愁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竟瞧見遠處的天空之中竟然劃來了一道深藍色的毫光,伴隨而來的還有一聲大喊:“見愁丫頭,見愁丫頭!”


    見愁頓時驚喜,一下站起身來,朝著那一道毫光揮手:“師父,徒兒在這兒!”


    半空中那一道毫光一頓,站在一片深藍光芒背後的扶道山人,終於發現了見愁,連忙轉了個方向就要過來。


    原本還以為扶道山人在青峰庵之中必定危險,當時那樣的情況,她雖然嘴上對張遂等人說不擔心,可不過是安慰旁人也安慰自己的話。


    如今看見他出現,還中氣十足地喊著自己的名字,見愁心裏有些高興。


    臉上的笑容一下綻開,見愁忽然想起那少年來。


    “這就是我說的那個有趣……”


    聲音戛然而止。


    水潭邊,隻有震動著翅膀輕輕飛動的一些蜉蝣。


    它們初生不久的身體被灼熱的陽光照著,像是昨夜的螢火蟲一樣,有澹澹的光芒,彷佛透明。不足米粒大小的翅膀,更輕薄得不見影子。


    潭邊的石頭上都爬滿了青苔,也包括方才見愁立足處的那石板。


    隻是,沒有了那名少年。


    石板上的青苔,半點被壓折的痕跡都沒有,彷佛那裏不是現在沒人,而是從來沒人來過。


    方才那自稱“蜉蝣”的少年,像是見愁的一場夢。


    現在她醒了,夢也就散了。


    見愁有些微怔。


    她原地轉了一圈,四下看去,石潭還是昨夜的石潭,半點藏著人的痕跡都沒有。


    見愁於是立住,腦海之中回蕩的卻是那少年驚心動魄的話語。


    興許,是走了?


    她低頭去看方才那一塊站著人的石板,剛想要轉過身去與扶道山人說話,卻忽然目光一頓,凝在了那石板上。


    這登天島上的小石潭,平日應該從無人注意,一丈長的石塊就斜斜鋪在水潭邊,邊邊角角上全是青苔,中間的位置更有無數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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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愁慢慢走過去,彎下腰。


    她遲疑了片刻,還是伸手,將石板中部有些濕潤的泥土拂去。


    灰塵泥土慢慢被清走,露出原本堅硬的石質表麵。


    一條又一條深深鐫刻的痕跡,終於出現。


    見愁退後了幾步,將這痕跡收入眼底,是一個字。


    ――朝。


    朝?


    除此之外,再無一字。


    見愁怔忡不已。


    這石板,看上去像是一塊倒下的石碑,不過底部有殘缺,似乎是斷裂的。


    “呼啦啦……”


    身後忽然一陣飛沙走石。


    “哎喲奶奶個熊,真被那群二傻子給坑死,嗚嗚嗚山人的老腰哦……”


    “咚”一聲,扶道山人總算是落了地,把髒兮兮還多了一條巨大裂痕的無劍一收,立時就哭喊了起來。


    見愁連忙回轉身看去。


    一身血汙,衣衫破爛,一張皺紋橫生的臉上刻滿了滄桑,瞧著苦哈哈地,還不知比初見麵時候落魄到哪裏去。當然……


    見愁也看見了,他懷裏死死摟著的大白鵝,那一隻悲憤欲絕的大白鵝。


    之前去青峰庵的時候,扶道山人便帶著鵝,後來他抓見愁去湊數的時候,鵝不見了。見愁那時候還以為陪伴了自己許久的大白鵝已經沒了,沒想到……


    嘴角微微一抽,見愁聽著扶道山人誇張不已的抱怨,有多少同情心都被狗吃了。


    “都什麽關頭了,師父你竟然還帶著鵝!”


    “那是!這可是我的大白鵝!”


    扶道山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似乎是累極了,吐著舌頭,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一下又一下摸著大白鵝的頭,光滑的羽毛在掌心有不錯的觸感。


    “舒坦,這才是舒坦日子啊……”


    他摸一下,大白鵝就顫一下,撲騰撲騰翅膀,老不滿了。


    可惜,扶道山人半點沒覺得自己的動作有多過分,有多“虐鵝”,他心滿意足,對著見愁道:“你呢?看你怎麽身上也有血?”


    也有血?


    見愁還看著扶道山人這一副模樣發呆呢,卻沒料想他竟然忽然說起自己。


    這一下,低頭一看,她身上果然有淺淺的血跡。


    她想起來。


    “不是我的,是……小晚師妹的。”


    “出事了?”


    扶道山人一下不摸鵝了。


    他皺著眉抬起眼來,打量見愁,才發現她眼底雖神光奕奕,可表情並不輕鬆。


    那四個人貌合神離,扶道山人早就看出來。


    可是在那種危急的情況下,四個人即便有矛盾也會忍了,更何況見愁與他們毫無利益牽扯,即便是他們在隱界之中有獲得什麽東西,最後產生恩仇,也不會連累到見愁。


    當時拉見愁去湊數,一是因為正好合適,二來也是因為見愁的危險幾乎沒有。


    可現在是怎麽回事?


    扶道山人等著見愁的回答。


    見愁整理了一下思緒,便離開青峰庵山腹傳送陣之後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說給了扶道山人聽。


    扶道山人初時還好,後來就皺緊了眉頭。


    “你說那追殺許藍兒之人名叫陶璋?”


    “是這個名字。”見愁想起許藍兒說的話,又道,“許藍兒說他乃是五夷宗門下。”


    對十九洲之中的宗門,見愁是半點也不了解,扶道山人很清楚,想了想,便對見愁解釋道:“五夷宗在中域左三千宗門之中,若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排前五,乃在‘上五’之列。許藍兒出身小小剪燭派,竟然敢對五夷宗的弟子出手,這回也算是她活該。”


    “上五?”


    見愁又開始問了。


    “罷了,原本不想跟你說這麽多的,不過也快到十九洲了,該知道的還要叫你知道。”


    一根雞腿出現在手中,扶道山人一口咬下去,大半個雞腿就沒了。


    見愁看得無言。


    扶道山人一邊吃一邊說話:“十九洲分南、北、中、極四域,師父曾告訴過你了。簡單點說,中域就在十九洲中間那一部分。中域西麵有廣闊山河平原,有無數宗門林立,規模或大或小,人數或多或少,因其數量眾多,自古以來都稱之為‘左三千’。其中最厲害的五個宗門稱為‘上五’,次之的則看數量,有時候是‘中五十六’,有時候是中‘二百五’,其他的小門派都被劃進‘小三千’裏去。”


    “原來如此,那左三千小會呢?”


    見愁忽然問。


    扶道山人一怔:“你怎麽知道這個?”


    “小晚師妹曾提過。”一提起聶小晚,見愁的神情便有些暗澹,“她好像很想去參加,還問我會不會去。我不知道,所以沒答。”


    “去,當然要去!”


    扶道山人眼睛一瞪,鼓得老大,雞骨頭朝地上一扔,立刻氣勢逼人起來。


    “山人我好久沒去看過左三千小會了,我跟你說啊,這可是咱們中域一大盛事,左三千無數宗門都要選拔弟子去參加,每一屆都會出一些驚才絕豔的人物!當初你師父我,就是從左三千小會上出來的!”


    見愁明白了,有點像是凡俗世間的各級科舉。


    不過十九洲必定更自由一些。


    她一下好奇起來:“那師父是左三千小會上的第一嗎?”


    “……”


    娘的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扶道山人幽幽望著見愁,有種立刻把這徒弟團吧團吧扔進海裏喂魚的衝動。


    他平複了好久的心情,才心平氣和又語重心長地對見愁道:“徒兒啊,名利都是身外之物,你怎麽可以這麽重視排名呢?我跟你說……”


    哦。


    見愁抬眸瞅了扶道山人一眼。


    這語氣,她太熟悉了。


    見愁假裝什麽也沒聽出來,道:“徒兒謹遵師父教誨,看來師父當年一定很厲害,力壓群雄吧?”


    “這算什麽呀?”


    被見愁這麽一誇,扶道山人的尾巴立刻就翹起來了。


    他自以為風度翩翩地一抹下巴上稀疏的胡須,一副高人模樣:“江山代有才人出,過三年,師父就指望你長臉了!”


    “……”


    忽然覺得壓力好大。


    隻是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奇異的向往。


    聶小晚那麽期待的,到底是什麽呢?


    她眨眨眼,道:“那許藍兒會去嗎?還有,如果陶璋可以找許藍兒尋仇,還要剜她雙眼,那徒兒也可以嗎?”


    “咳咳咳!”


    剛摸出雞腿來的扶道山人險些被骨頭給嗆死了。


    他驚奇地抬起眼來瞧見愁:“你瘋了?難道你想給聶小晚那丫頭報仇?”


    “也不是……隻是心裏一口氣咽不下去。”


    見愁不過是問問,萬一呢?


    “嘖嘖。”


    扶道山人手指轉著雞腿,一步一步邁出去,繞著見愁走了幾圈,想起她問的話,越想越覺得這徒弟真好,他喜歡!


    “師父?”


    見愁不知他到底在看什麽,心裏有些發毛。


    扶道山人“嘿嘿”了兩聲,道:“你呀,等回了崖山,就好好修煉吧。十九洲可是個好地方,隻要你實力比人強,別說報仇了,你想屠了十九洲都沒人能把你怎麽著。”


    是了。


    見愁想起此前聶小晚與張遂談帶不帶她那件事的時候,她明白的規則。


    原來是通用。


    她也彎唇,莞爾道:“那還得仰仗師父教調了。”


    “放心,山人我的徒弟差不了!不就是個小小的剪燭派?回頭師父就帶你去踏平!”扶道山人囂張地啃了一口雞腿,“我還記得你有個負心漢夫君是吧?隻要他踏上修行路,遲早都會到十九洲,到時候也一起撂平了!”


    負心漢?


    見愁聞言一怔,而後失笑。


    她眉眼彎彎,想起昆吾山橫虛老怪那十日築基的徒弟,心頭一陣浪濤翻湧。


    海風拂麵,日頭已經有些火辣辣的味道。


    見愁四下裏一看,忽然想起時間不早了。


    “師父,這島上的傳送陣已經被許藍兒破掉,我們要怎麽走?”


    “這個簡單。”扶道山人半點不在意,直接走到了見愁的身邊,朝她伸手,“破竹竿給我。”


    見愁看著他,沒說話。


    扶道山人奇怪:“叫你把破竹……”


    他忽然閉嘴。


    見愁唇角扯開一個微笑,和善極了:“師父,這不是你當初辛辛苦苦從南海砍來的九節竹嗎?”


    她還記得,在青峰庵山腹之中,她口稱“破竹竿”,被扶道山人好一陣教訓,結果現在……


    嗬,有意思。


    扶道山人自知失言,眼珠子骨碌碌看著四方,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啊,風好大,真是什麽都聽不清了。我還是去修傳送陣吧。”


    其實,他心裏已經哭了起來。


    用破竹竿畫陣法簡單,要換別的東西畫真就是要吐一口血了,可現在他才不要去找見愁拿破竹竿……哦不,九節竹呢!


    扶道山人決心一條道走到黑,慷慨赴死一般走到了傳送陣旁。


    見愁拿起九節竹,低頭這麽一看,真是連翻白眼的力氣都沒了。


    她跟上這不靠譜的師父,走到傳送陣旁看他忙碌,腦子裏卻忽然冒出幾個字來。


    見愁忽然問:“師父,我還有一個問題。道侶是什麽意思?”


    “哢嚓。”


    扶道山人剛剛從地上撿起了一塊石頭,就要比劃一下,看看能不能用,沒想到立刻就聽見見愁這一句話。


    他手上一沒留神,那石頭就直接脆脆地被他摁斷了。


    扶道山人見鬼一樣抬起頭來,彷佛想要從見愁臉上看出一朵花來。


    “你、你你你不會告訴師父,竟然有人想要與你結為道侶吧?”


    見愁有些反應不過來。


    扶道山人立刻哀嚎了起來:“天哪,地哪,沒天理哪!山人我都單著這麽多年了!不公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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