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總的情況,我不知道。”元寶的回答始終如一。


    我抬眼與她對視,一個人的眼神如果閃躲,那多半是因為,她心裏有鬼。


    但我明白,如果她不願意告訴我,就算我一天追問二十四遍,她也絕對不會說。


    元寶帶我在這個宅子轉了轉,告訴我哪裏是衣帽間,哪裏是書房,哪裏是廚房衛生間……


    對這些,我沒有太大興趣,就算她不說,我也不會迷路,也總會自己慢慢就熟了。


    可是,有些東西,不是時間就可以解決的。


    比如,餘焺。


    元寶給我準備了很多書,可是我大字不識幾個,一長串的句子,我又怎麽能理解裏麵的意思?


    有一本,我見著封麵還算喜歡,一看封麵挺喜歡,幹幹淨淨的,白底,挺有質感的紋路,底子上燙著洋洋灑灑,規整而又個性的幾個字:挪威的森林。


    是一位叫村上春樹的日本作家寫的。


    這種小說,無疑有些乏味。


    我讀著有些艱澀的文字,和一些理解不了,卻又莫名感同身受的句子。


    他說: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許我們,從來不曾去過,但它一直在那裏,總會在那裏。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


    我迷失在自己這片森林裏,迷失在和餘焺的二人世界。


    我們相逢過,還有機會再相逢麽?


    當然,我也很喜歡書中,男主角對女主角的那番情話。


    “最最喜歡你,綠子。”


    “什麽程度?”


    “像喜歡春天的熊一樣。”


    “春天的熊?”綠子揚起臉,“什麽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裏,你一個人正走著,對麵走來一隻可愛的小熊,渾身的毛活像天鵝絨,眼睛圓鼓鼓的,它這麽對你說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塊打滾玩好麽?’接著,你就和小熊抱在了一起,順著長滿三葉草的山坡咕嚕咕嚕滾下去,整整晚了一大天,你說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這麽喜歡你。”


    ……


    這是書中,男主角和他喜歡的姑娘的對話。


    沒有多華麗或者矯情的語句,也並不是有多麽的深情,甚至是有些活潑的表達方式。


    我想,這作者一定是一個,保持著那麽點天真和童趣的人吧!


    如果他曆經了世事,那他也一定是看透了世間的愛情,所以才能更純粹地,去追求這麽簡單直接而又抽象的東西。


    餘焺從來沒對我說過這麽幼稚童真的話。


    隻有半年多以前,在左家,他像個孩子一樣,一個勁兒叫我媳婦兒,讓我幫他洗澡。


    這算不算是他愛我的表現?


    伸手摸到脖子,上麵的印記早已經消失掉了。


    分開的前一晚,他狠狠地咬了我,即使那麽用力,這印記經過半年,不也好了麽?


    有時候我幼稚地想,這皮膚外麵的印記已經好了,裏麵,會不會已經潰爛掉了。


    瘋了,我一定是瘋了。


    潰爛的不是我的身體,而是我的腦子和靈魂。


    後來,我讀了很多故事。


    元寶每天收拾打掃,出去買需要的東西。


    而我在家裏,煮咖啡,泡茶,看書。


    實在悶得慌了,在院子裏去,散散步,抽支煙。


    心裏的那個人,他一直在那個地方,不曾遠去,卻也沒有更靠近。


    也由他去了。


    一開始,吃飯的時候我會叫上扳機,但他從來都是拒絕,不肯進屋。


    後來,在我的堅持下,他會進來,跟我和元寶一起吃飯。


    三個人吃飯,總歸好過我一個人孤零零。


    沒有人會喜歡孤獨,不過是得不到溫暖的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


    熬過了蟬鳴最聒噪的夏季,終於降了溫。


    書房裏的書,我看了很多,卻也沒記住看過些什麽。


    仿佛把前二十四年欠下的所有應該讀的東西,一下子讀完了。


    孜孜不倦地想要知道新的故事,不是因為我越來越有求知欲。


    而是因為,越看那些故事裏的男主角,我越思念他。


    每一個故事,我讀者讀者,不自覺地就開始想他,書中的人說一句話,我會想,餘焺會不會也說同樣的話。


    我把對他的思念,都寄托在這一個個故事中。


    可是,沒有一人,能與他企及。


    他是獨一無二,無論在這世上,還是在我心中。


    立秋的那天,八月七日。


    還沒下樓,就聽到門口有吵鬧的聲音。


    倒不是那種爭執的吵鬧,而是有人想要進來。


    這聲音有些熟悉……


    我走過去,在這裏困了小幾個月,還真沒有故人來訪過。


    跟與世隔絕有什麽區別。


    打開門一看,抓著門把的手瞬間抓緊,看著門口爭執的兩個少年,他們都有姣好的麵容。


    隻不過,一個陽光剛烈,一個文質彬彬。


    他們都態度堅決。


    “哆啦姐!”文質彬彬的那一個看到我,立馬放棄了爭執,轉而往我這邊走。


    卻被扳機直接攔住。


    我緩過神來,看著這個眉眼和瀟瀟很相似的少年,開了口:“蘇寒,你怎麽來了?”


    對,這少年,是蘇寒。


    瀟瀟的兒子。


    扳機皺著眉,把攔住蘇寒的手放下了。


    我笑了笑,上前:“扳機,你們不應該認識麽?”


    之前蘇寒在chairman跟著會計做事,扳機賣酒,兩人可能沒有交情,但絕對是相互認識的。


    “哆啦姐……”蘇寒上前,他白淨的臉上,帶著倦意。


    這個年紀的疲倦,無非是來自錢的壓力。


    我想到了他那個小女朋友,難道,是沒錢了?


    我又想到了瀟瀟,心裏惡寒一陣。


    上次在錦山別墅舊址,一別兩寬,直到現在都沒有再見麵。


    我當時說得很絕對,我說,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然後,就真的沒有再見麵。


    “沒錢了?”我雙手環胸,靠在門框上,“你是我債主麽?沒錢了想方設法來找我?”


    心裏說不出的煩悶。


    我現在身上根本沒有現金,一切開支用度都是元寶在打理,有給我卡,但我根本找不到機會用。


    蘇寒的皮膚很白,所以黑眼圈看起來越發重,他垂下眼睛:“不是的,哆啦姐,她……去世了……”


    去……世……


    這消息無疑在我的意料之外。


    瀟瀟是個惜命的人,她雖然愛作踐自己,但是絕對不會輕生。


    她還沒活夠呢!


    但是,她怎麽會……


    “她生前沒有什麽朋友,走得很孤單,後事我料理好了,哆啦姐,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求你去看看她。”蘇寒的聲音有些哽咽,眼眶紅紅的,不是哭過,而是快哭了。


    扳機轉身:“哆啦姐,你別去!”


    想起我跟瀟瀟認識,和認識她之後的一幕幕。


    在那個酒會上,她端莊優雅,大氣……


    懷著孕……


    做事妥帖……


    似乎就從來沒有出過岔子。


    後來,在牌桌上,她故意給我喂牌,給我送錢,幫著王總討好餘焺。


    這樣的女人,夫複何求?


    但她後來,害死了自己肚子裏的孩子,害死了自己的貓,養了一大堆野貓,被撓得體無完膚,甚至,還要把我從高樓酒店推下去。


    這些,都是瀟瀟!


    誰也想不到,她肚子裏的孩子,會……


    誰也想不到,她還有蘇寒。


    誰也想不到,她會瘋會魔會癡狂……


    她雖然年紀比我大,但現在也最多不過三十出頭。


    還沒有活到半輩子,她就失去了活著的權利。


    “到底怎麽回事?”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涼薄冰冷。


    生死大事。


    對,我明白,生死是大事。


    可是我就像缺少了表達的方式,我不知道,該有怎樣的反應。


    同情?安慰?哭?


    好像這些,並不是蘇寒想要的。


    他剛才說,讓我去看看瀟瀟,僅此而已。


    所以,我作那麽多反應做什麽?


    “好,我跟你去吧!”


    反正我和她之間的故事那麽多,還差這一次陰陽相隔的見麵麽?


    最後的告別也好,遲到的悼念也好。


    相識一場,我雖然學會了薄情,但是,也不至於寡義。


    扳機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我主動開口:“扳機,你陪我一起吧!”


    要不然,我知道他沒辦法交代。


    扳機想了一下,最終點頭。


    還好,還好……


    他和元寶,都是好人。


    願意照顧我的感受。


    ————


    到了a市墓地的時候,我讓扳機等在公墓的大門外,畢竟他沒必要進去。


    蘇寒買了香蠟紙錢,帶著我找到瀟瀟的墓碑。


    這墓碑,很新。


    上麵的黑白照片裏的人,笑著,莞爾笑著。


    短發,燙著波浪卷。


    那時候,她應該還年輕,不到三十。


    我一直喜歡她笑,她有天生的媚骨,一笑,百媚生。


    這笑不是開心的笑,很得體,很大方,帶著點,我不熟悉的怯。


    那時候,她應該沒有經曆這麽多,所以,多少還有點純真在眼裏。


    “這是她最喜歡的照片。”蘇寒的聲音很小,生怕吵到裏麵睡著的人一般,“你來了,她應該很開心,其實,她真的把你當妹妹。”


    我愣著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盯著那張照片,忽然落寞地想,她好歹還有墓碑,我母親,什麽都沒有。


    我呢?


    在我百年之後,會有人,幫我找一片四四方方的淨土,讓我安歇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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