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都,爛柯院。


    方賀達已經是連續三天來這鄢都最大的弈館。


    當年方賀達還在鄢都講經堂做博學祭酒的時候,曾在這爛柯院完成過同時對弈十位國手,連取十勝的壯舉。


    那時候他在鄢都還有個八麵玲瓏九方居士的雅號,風頭並不亞於下唐的何善學。


    後來又被呂後看中其文采,封了個禦史,仕途上也算是順利,可就在方賀達春風得意之時,一個人的出現,卻讓這些瞬間皆成幻影。


    那人便是寧祿!


    方賀達受封禦史沒有多久,寧祿就派人來籠絡,讓他奏疏聖上彈劾呂定國。


    他那時與呂定國無冤無仇,除了朝堂之上,更從未與這位位極人臣的大昊上柱國有過任何接觸。


    方賀達當時就看出來這是昊朝權力中心正在發生劍拔弩張的明爭暗鬥,他本想置身事外,奈何寧祿以鄢都三十二禦史中的三十一位已經聯名奏疏為由,逼迫他在奏表上簽下名字。


    可他留了個心眼,另寫了一封奏折密奏呂後,表明了自己真實立場,以及被寧祿脅迫之事。


    在此後,百官彈劾奏疏被呂後強行壓下,寧祿在三十二禦史中挑了八位,威逼利誘讓這八位禦史死諫。


    而這八位禦史中,就有方賀達。


    方賀達當時萬念俱灰,心想自己從未招惹過寧祿,為何他會選中自己,難道是自己那封密奏被人泄露給了寧祿?


    而寧祿用以威逼方賀達的,是他那年過古稀的老父。


    “君不死諫,恐汝父代之。”


    他那老父告老辭官之前不過在衙堂做個文書,讓他死諫有什麽用?!


    方賀達是至孝之人,又如何能看到老父為自己送命?!


    這分明就是逼他去死啊!


    他也想過逃離鄢都,但當時寧祿的爪牙在朝堂內外與日俱增,那些義子、義孫仿佛是在一夜之間全冒出來,想要在這些人眼皮底下逃離鄢都,談何容易。


    方賀達終究還是不忍讓與自己相依為命的老父去送命,更何況那寧祿既然能要他老父的命,自己的命不也是隨時會被他取走。


    真是橫豎也是個死字……


    然而,救下方賀達的,卻正是他的老父。


    老人家不知道怎麽知道了兒子被逼死諫的事,一天晚上趁著所有人都熟睡,穿著單衣,冒著大雪走出房,在院子裏席地坐了一夜。


    等到早上被人發現,老人幾乎已凍成一整塊堅冰,而他麵前的雪地上,卻能依稀看到雪停後,老人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寫出的兩個大字:節氣!!!


    於是,寧祿一手策劃的“八禦史死諫”,最終因為一個老人的自我了斷,而成了“七禦史死諫”。


    方賀達也以守孝為由,辭官回了關外老家。


    直到呂定國被封至下唐郡,方賀達在其從鄢都往下唐的途中投誠。


    而從那時起,呂定國身邊便出現了一位能為他出麵斡旋轉圜於各方勢力之間的謀士,與他手下那位有“殺神”之名的白衛山,並稱先勇侯府“一文一武”。


    此回隨呂定國再回鄢都,方賀達也十分順利地完成了使命,該見的人都由他代侯爺見了,該傳的話也都由他替侯爺傳了。


    隻是他心裏有些奇怪,一年前的厭火節過後,來鄢都也是見的這波人,然那時的他們人人自危,都不想在呂侯和寧祿之間選邊。


    這幾日見了,卻都言要以呂侯馬首是瞻。


    難道這些人都終於幡然醒悟,認清了那權閹的嘴臉?


    又或是呂定國在一場夜宴之間,擁三郡二十萬大軍軍權之事傳到鄢都,讓他們有所忌憚?


    不像……都不像……


    方賀達苦苦思索,卻百般不得解,連弈館的夥計喊了他幾聲,都未曾發覺。


    直到老板走到他麵前,為他添了些茶水,續上些爐炭,方賀達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方先生,枯坐幾日了,不如和幾位弈手切磋切磋,他們也都盼著看方先生重現當年雄風啊。”


    方賀達環顧四周,目光掠過一幅幅黑白交錯的棋盤,又看了看幾束同樣向他投來的目光。


    顯然,自己在這裏的出現,已經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而那尺寸方格之間,已很難再讓方賀達提起興趣。


    離開鄢都之後他就很少與人對弈,一來是無逢對手,除了少侯爺呂少卿能與之較量,其他人棋力實在太弱。


    二來則是因為,和如今他在這波詭雲譎的天下大勢中的布局相比,這區區三百多黑白棋子,在這縱橫十九道的棋盤中的搏殺,實在是有如兒戲。


    他所圖謀的,是在天下這張棋盤上,布下能留名青史的奇局!


    隻不過,至少在目前這個階段,他方賀達還隻是代人執子。


    他所有的布局,背後還有一人在總攬。


    那人便是呂定國。


    這個憑借赫赫戰功揚名天下,位極人臣的大昊上柱國,絕非世人看他的有勇無謀,其心思之縝密,城府之深沉,是方賀達此生僅見。


    此番到了鄢都,呂定國看似隻是依往年慣例拜望呂後,實則在出發之前,就已將來此要見什麽人,做什麽事一一交代。


    細枝末節處,有些連方賀達都未曾顧慮周全。


    在方賀達心中,呂定國絕非隻是一個權臣,他始終覺得,鬥倒寧祿這個權閹也絕非呂定國的最終目的。


    況且,沒有了寧祿,在呂後和呂定國的權掌之下,這大昊,真的還是姓“武”嗎?


    方賀達一念及此,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還等在一旁的弈館老板以為方賀達意是回絕,便也識趣退下。


    然而,就在此時,一張油脂粉麵的臉出現在了方賀達的眼前。


    那人一身翡翠綠的寬袍,頭上一頂彩錦煙墩帽,一看便是宮中的宦官。


    那人朝方賀達屈身拜道:


    “方先生,寧公派小的來請您。”


    方賀達呷了一口濃茶,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等了三天,到底還是來了。


    方賀達也不多言,起身伸展了一下筋骨,懶洋洋地朝那小宦官說道:


    “勞煩公公帶路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荒月如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斬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斬韁並收藏荒月如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