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城的繁華,是南北兩陸任何一座城池都無法比擬的。


    大昊定都於鄢已過五百餘年,五百多年間,除了鐵勒榮列在此建立過短暫的大沅政權,鄢城一直是大昊王朝的政治文化中心。


    就算是景帝繼位後大昊爆發七王之亂,南陸大半疆土皆陷於戰火,鄢都卻始終安然無恙,夜夜笙歌。


    一來是因龍喉關固守天險,反王叛軍難犯,二來是因當朝出了一位力挽狂瀾,扶大廈之將傾者。


    此人便是呂定國。


    南陸叛亂初起,便有燎原之勢,那時朝堂之上人人自危,都覺得此朝將歇。


    垂簾聽政的呂後卻在此時重用其弟,當時還是龍喉關一名名不見經傳的千夫長的呂定國。


    呂定國受封先勇大將軍,掌衛嚴、平野三十萬大軍,揮師北伐,一路勢如破竹,連破反王聯軍,七年時間平定叛亂,戰功蓋世。


    而其在朝堂中的地位也是扶搖直上,官至大司馬、上柱國,受封先勇侯龍武威大將軍,天下兵權更是集於他一人之身。


    直到三年多前,突然有數百大小官員奏疏,皆言呂定國居功自持,或有不臣之心。


    呂後本已壓下奏表,誰知更激起群臣激憤,一夜之間竟有七名禦史死諫。


    這場朝中群臣進諫看似針對的是鋒芒逼人的呂定國,實則更是對呂後專政赤裸裸的威脅。


    而在其中幕後的操縱者,也隨之隱隱浮出水麵。


    大太監寧祿,先帝在位時已是陽闕宮秉筆太監,景帝武文惠更是他從小服侍長大。


    就連呂後都沒想到,這個平日裏唯唯諾諾的閹臣,竟在暗地裏培植勢力多年,如今黨羽更是遍布大昊朝堂。


    景帝非呂後親生,對這從小跟在左右的大太監寧祿極為信任,也聽信了他“早日親政,清除呂氏根基,拱衛武氏江山。”的所謂“諫言”。


    在內憂外患的巨大壓力下,呂後隻好將呂定國封至下唐郡,以此緩和朝堂內劍拔弩張的局勢。


    自此,寧祿在鄢都更是呼風喚雨,更散出風聲,景帝要提前兩年親政。


    景帝或許能算作一個有誌向有抱負的皇帝,但至少現在還不是一個能堪當舉國重任的皇帝。


    早年他還是太子的時候,呂定國就聽當時還是皇後的呂昭說過:


    “太子心比天高,然才疏誌大。”


    可偏偏這樣的皇帝,遇到了一個極富野心且巧舌如簧的大太監寧祿。


    二人在呂後總攬朝政的威儀之下,可謂是推心置腹,無話不談。


    景帝會被這閹臣蠱惑,呂後本早該察覺,然而寧祿城府極深,平日裏更是一副老邁渾噩扮相,這才讓呂後疏於防範,等到有所跡象表露,寧祿的勢力已然是遍布朝堂。


    好在幾位極具聲望的托孤老臣還站在呂後一方,加之呂定國在平定七王之亂中厥功至偉,軍中威望極高,這才讓寧祿還有所收斂。


    今日,陽闕宮養年殿內,呂定國和太後呂昭同坐於羅漢坐榻之上。


    二人麵前銅爐中的紅蘿炭不溫不火地燃著,呂後那張仍如年輕女子般風韻萬千的臉在炭火前忽明忽暗。


    兩人之間炕幾上的琉璃盞中盛著十幾顆紅亮的冬棗,呂後拾起一顆放進嘴中,朱唇微啟,皓齒輕闔。


    “啪”的一聲脆響,讓陷入沉思的呂定國陡然驚醒。


    “厭火節過了這麽多天,耽擱在路上貢品還在不停往宮裏送,這扶施郡送來的冬棗還算脆甜,定國,你且嚐嚐吧。”


    呂後說完,又挑出一顆遞給呂定國。


    呂定國怔怔接下,囫圇塞進嘴,嚼了兩口,的確脆嫩,但卻嚐不出甜味,不是因冬棗不甜,而是因口中苦澀,一如他此時心境。


    呂定國沉著嗓子拜道:


    “謝太後。”


    呂後秀眉微蹙:


    “這裏沒有旁人,叫二姐。”


    呂定國心頭一暖,看向呂後,問道:


    “二姐……這一年,你可好?”


    呂後笑了笑,眼角浮現出幾絲細紋,歲月終究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再玄妙的駐顏之術也沒辦法抹去年華的印痕。


    “去年來你也這麽問,我能有什麽不好呢?隻是……”


    她看了看爐中的炭火,微微歎了口氣,接著說道:


    “今年的冬天,好像要更冷一些。”


    呂定國眉頭皺得更緊,憤憤說道:


    “我來之前去過炭司,今年炭荒,給二姐的炭貢少了五成,可送往未央殿的炭卻分毫未減!”


    呂後擺擺手,笑道:


    “難為你還記掛著這些小事,可天子畢竟是天子,哪怕柳越的礦山一兩炭也挖不出,就算是燒炭也不會短虧了天子啊。”


    呂定國冷哼一聲:


    “哼,不會短虧天子,我看是不會短虧了那個閹蟲!”


    “定國!”


    呂後朝呂定國使了個眼色,呂定國望向洞開的養年殿大門,明白了呂後用意,卻故意抬高嗓門喊道:


    “盡管去告訴那閹蟲!我呂定國還會怕了這鳥廝?!”


    呂後無奈地搖了搖頭,接著說道:


    “定國,你這次擁下唐、北梁、扶施三郡兵權,與北梁王武遊照交往甚密,那田寶兒又在你下唐莫名暴斃,你現在可是那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啊。”


    呂定國眼中噴出怒火,努力克製著不在呂後麵前失態,咬牙說道:


    “笑話!我不這麽做,難道任由那閹蟲騎在脖子上拉屎!哼,他忌憚我和武遊照交往。我和武遊照在柳越舍生忘死清剿叛軍的時候,他在何處?!莫說是一個田寶兒,就是他那幾百個龜孫義子都站在我麵前,看我不一個個敲碎他們腦袋!!”


    待他這一通發泄完了,呂後又撿出一枚冬棗,放入呂定國手心,默默將他那布滿的胼胝和傷疤的手掌握緊,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


    “定國,我知你所圖之事,隻是時機未到,你還需再忍一忍。”


    呂定國那張剛毅如鐵的臉上瞬時現出從未有過的悲傷,幾乎哽咽般說道:


    “二姐我能忍,可是二姐你……我現在離鄢都千裏之遙,若真要……我怎麽護你周全啊!”


    呂後聞言輕輕拍了拍呂定國的肩膀,雲淡風輕地說道:


    “你也太小瞧二姐了,莫說是在鄢都,就是放眼天下,能有何人敢動我分毫?若不是受先帝所托,要輔佐文惠坐穩大昊皇位,我又何須忌憚,再有十個寧祿,百個寧祿,殺了便是。”


    說完,呂後起身款步走向門外,呂定國也跟在身後,二人的目光越過重重宮牆,望向遠方高聳的啟辰山。


    隻聽太後呂昭幽幽歎道:


    “定國,啟辰山下本是我呂氏族地,我時常想,若不是先帝圍狩時在那兒與我相見,我們呂氏一族應該還在那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這天下,與你我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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