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州,穀陽城


    這是寧州草原上唯一一座有城牆環繞的城池,甚至可以說是唯一一座實際意義上的城池。


    遊牧的寧州夷族人居無定所,草場上支起帳篷,搭起羊圈,就是一個新家。


    兩百多年前,鐵勒部大汗鐵勒木托征十萬奴隸,從逐雲山脈開采石礦,修築城牆。


    一座在南北兩陸人眼中都不倫不類的城池,便突兀地聳立在了寧州的萬裏草場之上。


    鐵勒木托以鐵勒部傳奇英雄鐵勒穀陽的名字給這座城命名,又把鐵勒部所有貴族和他們的奴隸遷入城內。


    可被高達數丈的城牆圍繞的,卻不是勾欄瓦肆,亭台樓閣。


    而是大大小小,按照地位階層一圈圈圍繞排列的帳篷。


    最中心的位置,是鐵勒部大汗的金帳。


    此刻,十幾個奴隸正在金帳周圍忙碌著。


    今天是世子阿摩柯的成丁禮。


    奴隸們烏黑的手上拿著刀,宰殺著今年秋天剛下的羊羔崽。


    這個小世子,出生時巫醫就說他不會活過五個冬月,幾次重病都幾乎夭折,如今總算被拉扯到了成年。


    老眼昏花的巫醫後來說這是羅頌大神的恩賜。


    可鐵勒部的人都知道,世子的病,是南陸來的那人治好的。


    那個人名叫,東陽郭。


    他從南陸帶來神奇的草藥,每天給世子藥浴,總算把從出生之後都幾乎沒走出過大帳的世子,從死神手中奪了回來。


    也是因此,在夷族普遍仇視南陸人的環境裏,東陽郭卻在鐵勒部被禮遇有加。


    尤其是世子阿摩柯,非常喜歡這個不修邊幅的南陸先生。


    此刻的阿摩柯,正坐在穀陽城外的阿壩河畔的草甸上,呆呆地看著南方。


    他纖細的手指握著一把精致的匕首,隨意地揮割著周圍的芒草。


    那把匕首的刀柄上鑲著紅綠兩顆寶石,在陽光照射下顯得十分耀眼奪目。


    這是阿爸送給他的成年禮物,比起哥哥金戈送給他的那把二三十斤重的寬背馬刀,這把匕首就顯得有些孩子氣了。


    可他就是喜歡。


    阿摩柯不像他的哥哥,身上沒有草原男孩的張狂野性,有時候甚至安靜得像一個南陸的書童。


    就如同他此時手中的這把匕首,精致,華麗,卻沒有一點殺傷力。


    鐵勒部的部眾有時也會私下議論,未來的大汗是個如此羸弱的人,鐵勒部是否還能成為草原上橫行的雪狼。


    但這種議論也就止於茶餘飯後,幼子繼位,這是鐵勒部沿用幾百年的祖宗之法,據說是源自五百多年前那個曾建立短暫的大沅政權的鐵勒榮列大汗。


    其實這個問題,阿摩柯也曾想過,他也覺得從小就好勇鬥狠的哥哥更適合當鐵勒的大汗。


    在弱肉強食的寧州,鐵勒能統領各部數百年,能始終在彩帳大會上坐穩首席,靠的就是殺伐果斷。


    可今天之後,象征著汗位的雪狼尾就要係在他阿摩柯的肩上。


    除非自己比阿爸先去見羅頌大神,那座金帳的主人,遲早會是他。


    阿摩柯有些苦惱,他想找個人說說心裏的這些話,可東陽先生去了南陸好多天,看來也趕不上自己的成丁禮。


    就在阿摩柯煩悶之際,他的伴當那多南山急匆匆跑了過來。


    那多南山是個精神的小夥,雖然是個奴隸崽子,但臉上總是帶著一股桀驁的倔強。


    阿摩柯舉起手中的匕首,笑著朝他喊道:


    “南山,快來看,阿爸送我的。”


    那多南山瞥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他對這種花裏胡哨的東西都不是很感興趣。


    “世子,十馬部和闊闊台部的首領都來了,你也該回去了。”


    阿摩柯眼神黯淡下來,他又望了一眼波光粼粼的阿壩河,緩緩站起了身。


    突然,他有些興奮地問那多南山:


    “南山,你是騎馬來的嗎?”


    那多南山點了點頭,說:


    “我把世子的雪聰也牽來了。”


    “太好了!我們去壩南跑一圈吧!”


    “可是……”


    “別婆婆媽媽了,還早的很呢!”


    ……


    趟過阿壩河的淺灘,一望無際的草場上,兩匹駿馬馱著兩名少年,恣意地狂奔著。


    也隻有在寧州,才能如此暢快地縱馬馳騁。


    阿摩柯胯下是一匹正值壯年的神駿踏火,因為脖子上的一抹白鬃,東陽郭給它取了“雪聰”這個名字。


    這還是鐵勒兀耳汗親自去踏火原給他的小兒子套的踏火馬。


    因為一直體弱多病,和草原上許多七八歲就在馬背上打滾的夷族孩子不同,阿摩柯直到十歲才能勉強上馬。


    在此之前,他隻能騎著養在羊圈裏的小矮馬過癮。


    當他的阿爸第一次把雪聰牽到他麵前時,他高興壞了。


    而雪聰也是頗通人性,幾乎沒有怎麽馴,就認定了阿摩柯這個主人。


    沒過一會兒,雪聰就把那多南山的紅鬃馬遠遠甩在了身後。


    整片草場上,隻剩下阿摩柯和雪聰,像是黃綠色浸染的畫布上沁出的墨點,隨意流淌。


    阿摩柯從來沒騎馬跑過這麽遠,再往南四五裏就要到鐵勒牧場的邊境了。


    今天也不知道哪來的興致和勇氣,他隻想這麽一直跑下去。


    直到逃離這片他生來就沒離開過的莽莽草原。


    鬆軟的草皮漸漸變成堅實的黃土,雪聰血紅的馬蹄踏過,揚起一陣塵土。


    阿摩柯勒住韁繩,雪聰環著原地跑了一小圈,揚蹄長嘶,緩緩停下。


    南方天際,能看到逐雲大山,巍峨延綿。


    在夷族古老的傳說裏,逐雲大山是創世神羅頌在人間隕滅的肉身。


    這綿延無盡的山巒阻隔了南陸和北陸。


    越過逐雲大山,便是富庶肥沃的大昊疆土。


    據說那裏達官貴人的一頓餐食,就能讓一個寨子的夷族老小幾天不用挨餓。


    阿摩柯還記得,前幾年寧州饑荒,餓殍遍野,南陸皇帝送來了幾百車米麵,鐵勒部上千人就免於被餓死。


    可那不過是南陸僅僅一縣糧倉中,已經存放得快要發黴的糧食啊。


    老薩滿說天下芸芸眾生都是羅頌大神的孩子,可天神似乎忘了把他的福澤播撒在整個天下。


    阿摩柯愣愣地駐馬立在芒草外的戈壁,過了好久,那多南山才匆匆拍馬趕到。


    “世子,回去吧,真的不早了。”


    阿摩柯卻還是直勾勾地看著南方,喃喃道:


    “南山,你知道嗎?我馬上就要到南陸去了。”


    那多南山一愣,隨即又毫不猶豫地說:


    “南山陪世子一起去!”


    阿摩柯回身朝他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又問道:


    “南山,你想去南陸嗎?”


    那多南山又幹脆答道:


    “南山剛能爬上馬背時便一直陪在世子左右,世子去哪,南山就想去哪!”


    阿摩柯聞言欣慰笑了笑,再次回望逐雲大山。良久,淡淡說了句:


    “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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