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春雨後,天氣漸漸暖了起來,柳絮漫漫飛著,像隆冬臘月裏的瑞雪,隻看見一團團的白。晚卿去幹洗店取衣服,那店員恭恭敬敬的遞上來,打量她兩眼,目光有些曖昧,以為她沒看見,又回過身去和其他人耳語兩聲,晚卿是極敏感的,像那櫻草上毛絨絨的穗子一樣,風一吹便簌簌動起來,此時竟覺得自己像在做賊,那些小心思都被人看了個幹淨,匆匆拿了衣服,倒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時辰尚早,店裏還沒什麽客人,把那衣服袋子隨手放在一旁,她便翻起書來,正襯著陽光,頁上的字是白花花的一片,直看得人頭暈,她草草讀了兩行就合上了,目光又落在那袋子上,是墨藍的底色,像那日他穿的襯衫,幽幽的斂著光華。晚卿把那件西裝拿出來,細細摸過去,那麵料極考究,且做工精良,銀色的扣子有些仿軍扣的樣式,華輝灼灼,每粒內側都刻著一個小小的“容”字,晚卿不知道自己這是犯了什麽傻,那樣的人,怎麽可能會在乎一件衣服,那天若是隨隨便便換個旁人,他也定會出手相助吧,想必以後也見不到麵,何必巴巴的送去幹洗,又心神不寧了好幾天呢?


    她不想再看了,抖平了衣褶,才要裝回去,落微卻背著書包從外麵蹦蹦跳跳的跑了進來,“晚卿!”她嚇了一跳,急忙把衣服塞進袋子,還是被落微看了個正著,“別動!你背著我藏了什麽?”


    晚卿臉一紅,把袋子藏在身後,“隻是些尋常衣服,沒什麽特別的。”


    落微八卦的心思素來勢不可擋,踮著腳尖往裏瞅,“瞧瞧你那一副小媳婦樣兒,我猜是給林學長買的吧?”


    她縮著手不讓她看,聽到這句話,忽然低下眼。


    落微以為自己猜中,哈哈笑起來,“你還說你不喜歡他,都惦記著給人家置辦衣服了,等不及要做賢妻了是不是?”


    晚卿不再多說,隻笑了笑,問道:“怎麽今天沒去上課?”


    “逃了兩節毛概,不想聽那老太太胡扯。”落微往窗外一指,“顧簡帶說要帶我去兜風,我就跟著出來了。”


    外頭停著輛拉風的紅色跑車,那顧家三少正坐在駕駛座上,架了副茶色的墨鏡,遮住半張臉,像私奔出來的大明星,引得路人頻頻側目。


    “早就跟他說了不要開這麽騷包的車,非不聽,丟人現眼。”落微嬌嗔了一句,眼裏全是笑意。


    “微微,我真的很替你開心。”


    “嘿嘿,我才要羨慕你好不好,林學長對你那麽癡情,忠貞不渝也就不過如此了!”她捂著嘴,打了個哈欠,晚卿看見她掛著大大的黑眼圈,便問:“昨晚沒休息好嗎?”


    “熬夜看了部電影,灰姑娘對富家公子一見鍾情,癡心不改,結果最後卻慘遭拋棄,不得善終,鬱悶死我了。”


    手上的繩帶絞得有些緊,陷在指尖裏,浮起一道暗紅色的勒痕,晚卿笑道:“那還真是夠傻的。”


    外麵傳來幾道鳴笛聲,是顧簡等的不耐煩了,落微朝他揮揮手,做個口型,“就來就來。”她隔著櫃台抱了抱晚卿,甜甜蜜蜜的道:“那我先走啦!有時間再來看你。”


    她出了門,跑到車前,先給了顧簡一個熱吻,便安撫下他所有的不滿,而後上了車,和他恩恩愛愛的絕塵而去。晚卿看著,臉上的笑慢慢淡下來,手上的袋子像燙手山芋一樣,她一刻都等不了似的,急忙進了休息室,把它掛在衣架上,再不敢看。


    周末去西餐廳上班,本就是客人繁多的時段,又有兩個外語學院的學生請了假去實習,晚卿愈發忙碌起來,整整一個上午都閑不下,在大廳和後廚間幾乎要把腿跑斷,加上店裏的製服是緊窄的筒裙,配上一雙幾厘米的高跟鞋,更是雪上加霜,她隻覺得腳踝處一抽一抽的疼得厲害,卻不敢耽誤工作,端著一盤盤菜肴分到各桌,有相熟的客人想留她多聊幾句,也隻好敷衍過去。


    又是一道紅豆薏米露出得,她端到托盤上,低著頭略停了停,同事小美拍拍她的肩膀,輕問:“你沒事吧?我看你臉色不太好。”


    晚卿勉強笑了笑,“隻是有些累。”


    “要不你歇一歇,我去幫你送。”


    “那你怎麽忙得過來?我沒事的,先把這份送完吧。”


    客人在二層角落的雅間裏,那門是棕木製的,紋路一橫一縱梳理分明,鐵質的門把手漆成銀色,被陽光一照,晃得人眼花,晚晴忍不住閉了閉眼,手放上去,又摸到一陣冰冷的涼意,像傳說中的九天玄鐵一樣,讓人恨不能立刻放手丟到一邊,輕輕敲了敲門,她便低著頭推門進來,一男一女背對她坐著,女人一襲紅裙,及腰卷發,身姿婀娜,男人被衣架擋住,隻依稀看到一抹香檳色的袖角,兩人都沒注意她,晚卿不知自己進來前的劇情如何,那女人忽然拍了一下桌子,委屈喊道:“你就會欺負我!”


    她一時以為這是小情侶在打情罵俏,可細想那態度也太咄咄逼人了些,晚卿自然沒心思管這麽多,隻想著趕緊把東西放下就好,那男人卻不鹹不淡的開了口,“我一早就和你說得很清楚。你何必再妄想?”


    她猛的定在那裏,像被哪個武林高手隔空點了穴道,怔怔然的傻站著,那女人似是被氣得狠了,劈手摔下刀叉,霍然起身,晚卿正站在她身後,被她一撞,托盤上的薏米露翻倒下來,全潑在兩人身上,女人本就怒火衝天,此刻更是忍不了,平日裏囂張慣了,全然不分場合,手一甩就抽在她臉上,“給我滾開!”


    晚卿踉蹌兩步,直撞在桌子上,被那男人一扶,她下意識望去一眼,他微微一驚,眸中閃過些什麽,她卻看不清,女人尖聲叫道:“你怎麽還不給我滾?你知道我這裙子多少錢嗎?”


    晚卿覺得渾身上下都冷冰冰的,隻有那男人手扶的地方燙得人心慌,她深深的垂下頭去,幾不可聞的顫著唇說:“對不起,我會賠的。”


    “賠?你賠得起嗎?你這種女人就是在這裏端盤子端到死也賠不起!”


    她狠狠絞著衣襟,她知道男人也在望著她,紅腫的左頰像有螞蟻在爬,麻麻癢癢的痛,連汗毛孔似乎都泛著屈辱,她咬著唇,將眼裏的熱意拚命忍回去。


    男人皺起眉,臉色有些難看,“白娉兒,你瘋夠了沒有?”


    女人冷笑:“你誠心和我作對是不是?為個低三下四的服務生跟我吵?”


    “我也沒見你有多高尚,隻會死皮賴臉的倒貼上來。”


    那白娉兒像被人抽了一鞭子,眼圈立時紅了,“姓容的!”


    晚卿再也不想聽下去,橫豎是情侶間的小吵小鬧,她何必擋在中間,低著頭便想離開,那容先生卻緊緊錮著她的手臂,她如何也掙不開。


    “我最後再跟你說一次,別總在我眼前晃,你想要的東西,我給不了。”


    “你敢這麽對我!我要去告訴容夫人!”


    容先生的驕傲就是誰碰誰死的逆鱗,平日裏他是最最厭惡受人威脅的,此刻再也顧不上給彼此留三分餘地,寒聲道:“容夫人喜歡你就有用嗎?”


    女人的眼淚簌簌落下來,隻狠狠的盯著他,“你以為你自己做得了主嗎?”


    容先生這才真正怒了,一雙眸子光華畢現,宛若盛著一簾凜冽的風雪,“白娉兒,我是絕對不會要你的。”


    “那你要誰?你說啊!你說啊!”


    晚晴胳膊一緊,猛然被一陣大力拉過去,撞進一個清冷堅硬的懷抱,有淡淡的煙草味混著蘭芷的香氣,涼涼的,像盈在月下的水,她滿眼都是他襯衫的前襟,素雅的香檳色,那扣子上鑲了某種晶石,細看才能看到那抹幽沉的光,像古時催眠的式法,她覺得頭暈的厲害,下一刻,忽然有道濕熱的氣息靠近,他不由分說便吻了下來,她腦中轟然一聲炸開,猛烈掙紮起來,雙手推著他的肩膀,他卻動也不動,隻勒住她的腰,用力得像要把她勒斷一樣,咫尺間,她看到他靜靜的目光,似有些柔軟的深意,耳邊驀地是一聲尖叫,那白娉兒衝過來把他們分開,拿起桌子的杯子就要向他擲去,卻被他一把鉗住手腕,奪下那杯子便扔到牆角,“你看到沒有,我寧願要一個低三下四的服務生,也不願要你。”


    晚卿扶著桌子喘息,隻覺得渾身的血液像被凍住了一樣,再也流不動,胸口的地方竟有些酸酸澀澀的痛,她攥住桌布,呼吸平複下來,漸漸輕得再也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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