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勉扶住他搖晃著就要倒下的身體,忙不迭地向一臉慍怒的司馬燁請罪告辭,司馬燁看著頹然失神的景淵,再望了一眼不知所措一片茫然的阿雲,開始相信他真的是酒後失態認錯了人,道:


    “既然如此,好走不送!”說罷牽過阿雲的手向履霜園方向走去。


    “對不起,王爺。”阿雲的手腕被握得發痛,她皺皺眉,見司馬燁臉色不虞不禁腹誹了兩句,但是表情仍是怯弱不勝。


    “哦?那你倒是說說看你哪裏做得不對了?”


    “妾身晚了回府,擾了王爺宴會的雅興。”


    “還有嗎?”


    呃?不是被人非禮了也要算在自己頭上吧?阿雲的腦筋轉了幾個彎,小心翼翼的答道:“妾身剛才應該誓死反抗大聲呼救的。”呼救的話還輪到你英雄救美?她很懂事地把這句話吞回腹中。


    司馬燁頓住腳步側身對她一笑,像是看破了她的偽裝讀懂了她的潛台詞,讓她平添幾分惱恨;卻又如春山帶笑,眉目都隨著這一笑朗潤開闊起來,讓人不得不讚歎這人的五官怎可生得這般好看。


    於是她的心不受控製地漏跳兩拍。


    她暗暗罵了自己一句:阿雲,你的禪定白修了麽?不過就是三年才總共見三次的人,名義上的丈夫而已,你不是一直當他是發俸銀給你,你幫他帶小孩的東主嗎?他又沒有加你俸銀,你的心胡亂蹦跳做什麽?!


    “他知道你來自庵堂,也知道你叫阿伊,你卻不認得他,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阿一,阿伊……當初那個謊言裏,她確實叫阿一,可是後來他問她究竟姓什麽她隻能說她姓雲,叫阿一。他在紙上給她寫了這個伊字,還笑這說了一句什麽“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聽得她雲裏霧裏的,但是出於尊重對方她還是在臉上掛上了甜甜的微笑,一副聽懂了的模樣。


    “王爺既說是巧合,那便沒有‘太’和‘不太’之分,阿雲來自廣陵,長期居於王府,從未見過此人,更不知他是誰。”


    “他是建業無人不知的公子淵,世襲蘭陵侯。”


    阿雲的眼睛轉了轉,她此刻想的是,阿一究竟是不是他口中念念不忘的那個人呢?手腕上忽然猛的一陣痛楚傳來,抬眼便見司馬燁臉上隱隱的怒氣。


    “怎麽,你也如建業的女子見了景淵就如丟了魂魄一般?”


    “王爺怎會這樣想?”阿雲笑得溫柔賢淑,“王爺是阿雲的夫君,也是阿雲的天,就算那景淵是在世潘安阿雲也斷不會去肖想半分。”這笑容,可是她很努力地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跟棲梅苑的梅夫人、長鶴軒的賀夫人辛苦學來的,有那麽一段日子笑到幾乎嘴都抽筋了,才練就了這樣永遠不會出錯的笑容。


    司馬燁冷笑一聲,放開她的手。


    她自知撞板,卻又不知錯在何處,於是又說:“王爺鎮守邊關威名赫赫,如此英雄人物豈會是那種浪蕩風流之輩可比……”


    “夠了,”司馬燁打斷她的話,“閔立,送雲夫人回水榭歇息。”


    阿雲鬆了一口氣,恭敬地福了福身告退。司馬燁沒有錯過她低頭時嘴角那絲慧黠的笑意,心裏的氣悶無處發作,隻得一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這個女人,三年前見到她時,她身上穿著潔淨的緇衣,戴著同色比丘尼帽,身子瘦得厲害,弱不禁風,坐在王府佛堂前的大盆旱蓮花旁仰著頭看天光雲影。淡青的蓮葉風中輕晃,中間抽出了一枝粉色的蓮花,將開未開,亭亭而立,訴盡生命的繁華和喧鬧。然而她卻是那般寂寂,疏淡纖長的眉,澹澹然如秋水深潭的眼,尖削的下巴,嘴角一抹似有若無的笑,素淡雅致的一張臉,寂寞消瘦得讓人心痛。


    是的,心痛。她當時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心便像被什麽猛敲了一下那樣痛。


    所以,明知她不是當初他在蘭陵遇到的那個阿一,也無須任何的解釋,無須她用任何劣拙的言語掩蓋些什麽,她說什麽,他就聽什麽;她要什麽,他就給什麽。


    治她的病,安置她的師父,不去觸碰她的自由。


    對她,有求必應。


    卻千回百轉,不讓她看懂自己的喜怒,把司馬念交給她教養,是為了讓她在府中擁有別的女人爭不來的地位,也是為了牽絆她。去邊關任職,也有過別的女人偶爾暖床,可是半夜醒來總還是會想到初見的那一日,她看自己的那一眼……


    三年不過回府三次,每次離開都告訴自己,一定能忘記的。那是多麽可笑的一件事情,司馬燁,她甚至還沒爬上過你的床,你怎麽會念念不忘?


    剛才見到景淵像個瘋子般緊緊抱她入懷,而她卻一聲不吭呆若木雞,自己真是連殺人的心都有了!他司馬燁有多少次想要這樣忘情地抱著她在她耳邊廝磨,最終都硬生生忍住了。還記得她留發時微笑著對他說:“心中有佛,一頭青絲又豈是羈絆?”


    不知為何,當時他的心無端涼了一半。


    不知從何時起,她對著他,臉上堆起的笑容就跟其他女人無異。可是她不知道,她學得再好再像,她的眼中也沒有那種情人間的繾綣深情。


    那種偽裝,在他看來,是一種拒絕。


    阿雲回到浣雲水榭,珍瓏回稟說公子念已經睡下,而阿一則由丫鬟綠珠伺候沐浴去了。阿雲吩咐珍瓏準備幾樣小菜,阿一沐浴出來後房間裏隻有阿雲笑眯眯地看著她,說是把下人都遣走到外間了,好讓兩個人好好地說話吃飯。


    阿一一看桌子上擺著的全都是素菜,兩碗白飯,不禁失笑。當初她們身在佛門六根不淨,而如今人在塵俗卻忘不了舊時的習慣,阿雲一邊吃飯一邊說:“阿一,你到底認不認識司馬燁?劉夫人是府中管理女眷的,可她隻說是司馬燁下的命令讓她去飛來峰接人;當初我被接到王府時他軍務在身不在建業,三個月後回來見了我當時表情很奇怪,就問了我一句‘你就是阿一?’,我硬著頭皮點了點頭,他也沒說什麽,也沒跟我提起他為什麽要把阿一接到建業。三年來都把他唯一的兒子扔給我管教,我雲裏霧裏地過著日子,總是提心吊膽不知什麽時候謊言被拆穿,師父出事後就更擔心了。”


    阿一放下筷子握住她的手,輕聲安慰她說:“不要擔心,大不了我們帶著師父回廣陵。”


    “如果能平安無恙地脫身那自然是最好,”阿雲歎了口氣,“你不知道司馬燁那個人啊,第一眼看上去像謙謙君子,再多看一眼就覺得這人心思深沉,今夜再多看他一眼更覺得他喜怒不定難以捉摸。這些達官貴人弄死一個平民就像捏死一隻螞蟻那麽容易,梅夫人賀夫人怎麽笑怎麽說話我也照搬不誤,可偏偏她們一顰一笑就有賞賜,而我呢,熱臉貼到冷屁股上……”


    阿一撲哧一聲笑了,阿雲定定地看著她的臉,怔怔地說:“阿一,幾年不見,你長高了,瘦了,也變漂亮了。”


    “是啊,暢春園的洪媽媽也看中我了,”阿一嘻嘻一笑,“我自己也沒想到,我還有成為青樓頭牌的潛質呢。”


    “阿一,剛才在馬車上你沒有聽到什麽嗎?”阿雲奇怪地問:“那個人叫我小尼姑,還叫我阿一,雖然在七王府我姓雲,叫雲伊,但是外人豈會知道?阿一,你老實告訴我,那個什麽蘭陵侯你認識嗎?”


    阿一抓筷子的手慢慢放下,臉上的笑容也逐漸褪去,她深深吸了口氣,望著阿雲說:“我曾是蘭陵侯府上的十八姬,景淵是我的夫君。”


    阿雲驚得一口菜梗在喉中,半晌說不出話來。


    “不過,一年前,十八姬已經在伏瀾江失火的樓船上死去。”阿一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一口菜一口飯地接著吃,“我和他,早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阿雲心疼地看著她,“阿一,你在蘭陵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阿一苦笑一下,說:“苦樂相生,在蘭陵我也有過很快樂的時光。我不恨他,隻是不想再提起那個人,對於一個從來沒有承諾過你什麽的人,隻能怪自己太癡太傻。”


    “可是,他剛才那種痛苦的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


    “不像是裝出來的,”阿一淡淡的說,“可是我不會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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