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閔立點了點頭,隨即戲台子上便開鑼了,演的是一出《連環記》,丫鬟仆婦陸續上菜。


    這時忽然一陣香風襲至,一個嬌嗔的聲音響起:“王爺身旁明明有一個位子,卻把錦雲丟開到那邊的家眷席上去,錦雲不要和不相識的人處在一起,王爺就讓錦雲來這席侍候王爺可好?”


    景淵抬眼一看,原來是一個身段婀娜高挑容色豔麗的妖嬈女子,一雙眼睛目光宛轉嫵媚,嬌滴滴的仿佛要滴出水來,尋常男子要是被那樣的聲音話語目光一嗔,怕是早就酥了心,有求必應。


    身旁的三駙馬便在這一瞬再也挪不開目光。言衡低了頭細細品著杯中酒,謝旋放下手中筷子但笑不語,而景淵則是懶洋洋的毫不避諱的掃過這女子春花曉月般的麵容,目光如冰似雪說不出的漠然。


    “這不是你的位子,閔立,送錦夫人回座。”司馬燁冷冷的丟下一句話便不再看她,美人目露羞惱之色,咬了咬唇無奈地轉身回自己那一席。司馬燁看了閔立一眼,閔立低聲說:“王爺,已經派人去接雲夫人了。”


    司馬燁的臉色這才稍稍變得溫和,三駙馬殷峻餘光掠過那女子的一角衣裙,笑著問司馬燁:“大人這姬妾可是東北指揮使劉協送與王爺的?我與劉協有舊,他曾跟我提起這女子是他在東北三年見過的姿容最為卓絕,送與王爺在馬口重鎮照顧王爺起居的,如今一見,方知真乃人間極品啊!”他看了看景淵,道:“蘭陵侯閱人無數,不知這女子與蘭陵侯府的姬妾相較如何?”


    “自然難以企及。”掩住眼內的一絲厭惡,景淵悠閑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不過,本侯覺得再美的女子,也要看對了自己的眼才行,王爺,你說是嗎?”


    司馬燁笑出聲來,“沒想到知我者莫若蘭陵侯啊,三駙馬若不嫌棄,我這姬妾錦雲就送與三駙馬如何?君子當成人之美。”


    殷峻眸光中有驚喜突現,可馬上他便收斂了神色大搖其頭拒絕,司馬燁笑道:“三駙馬可是嫌本王的這份回禮太輕?”


    “不、不是,王爺您太客氣了……”


    “就這樣說定了,閔立,明日一早把人送到駙馬府去。”


    這時,台上的折子戲剛好收鑼,便見十來個穿著雲袖舞衣的女子推出一巨大的蓮花燈翩翩起舞,司馬燁道:“莫非,這就是蘭陵侯給本王的驚喜?”


    隻見蓮花燈緩緩打開,露出花心,一個穿著閃亮銀片緊身抹胸綾羅紗舞衣的女子隨著絲竹聲起舞,動作輕柔,腰肢柔若無骨似迎風擺柳,容顏嬌俏一雙大眼睛目光流睇宛轉含情。隨著音樂聲的節奏加快,舞姿也越趨靈動,手上腳上的銀鈴顫響,聲聲觸人心神。


    “這舞姬出生南詔,骨骼柔軟異於常人,後經西域藝師教導,然後重返中原學習舞蹈,其舞姿不僅生動而且還能舉手投足傳情達意,別有風情。王爺府中自然不缺姬妾侍奉,不過這樣的舞姬定能錦上添花,還請王爺笑納。”景淵不卑不亢地說完這一番話,敬了司馬燁一杯,司馬燁嘴角微揚,道:“蘭陵侯盛情厚禮,本王卻之不恭。”說完也將手中酒杯一飲而盡。


    當下賓主盡歡,席間謅些無傷大雅的笑話,景淵的神色沒甚變化,隻是酒液在胃裏翻騰極不舒服。他也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杯了,盡量維持著溫和表情,殷峻這時忽然問道:“對了,聽說謝兄的表妹嫁給了蘭陵侯作夫人,你們兩個不就是襟兄弟了麽?”


    景淵的臉上風平浪靜,倒是謝旋看了他一眼尷尬的笑了一聲,道:“表妹沒甚福氣,難與景侯爺共成鴛侶;逃婚一事,實在是我族門管教不嚴,侯爺將人遣返還盡數將嫁妝退回,不計較留難,已經是很寬容了。”


    “侯爺風流倜儻,多的是女子趨之若鶩,自然不作計較的……”殷峻酒氣似乎上來了,臉紅的像豬血一樣。


    酒過三巡,景淵起座更衣,而司馬燁身旁的位子仍是空的。


    走過垂花門時,隱約聽得薔薇花架那邊有女子細碎的說話聲,夾雜著妒忌和恨意,風中清楚無比地傳到他的耳中:“那個女人到底憑什麽讓王爺對她如此青眼有加?進府的時日我比她長,論出身我家世代經營整個西晉朝的船運;論樣貌,就她那狐媚樣子怎比的過我們這些大家閨秀!哼,不過就是個不知從哪裏跑出來的尼姑,貪戀富貴,勾了我們王爺的心神……”


    “偏生王爺對這小尼姑喜歡得很,手把手地教她寫字,可她那字根本就是見不得人的鬼畫符,居然還不覺羞恥;平日裏討好著念哥兒,對我們低聲下氣,背地裏還不知道用了些什麽手段留住了王爺……”


    景淵的酒意驀地被風吹散,周身的血液一瞬間凝固不動,有那麽片刻間的恍惚,想起那個人的一顰一笑,想起她撐著油紙傘一身綠羅裙在細雨中仰著頭的等待,想起熊熊烈火中她被吊在桅杆上認命地閉上雙目此生不再看他一眼……


    她沒有死,她怎麽會就這樣就消失不見?他那樣傷了她,一次又一次,把她戰戰兢兢付出的真心取笑過,不屑過,委棄過,她怎麽能這樣輕易地饒恕他不給機會他償還?如果她真的成了一縷幽魂,怎麽總不見她入夢來索債?無論他喝多少酒,醉生夢死,終是難見她一麵,就連那句在心裏重複了千百遍的話,就算是夢裏也沒機會對她說。


    她沒有死,景淵,你聽到了嗎——他對自己說,暗夜中蒼白如紙的臉上綻出了笑容,眼角卻有淚滑落。


    “侯爺,你沒事吧?離席這麽久——”景勉擔心地一路找來,忽然衣領被景淵用力揪住,隻聽的景淵顫著聲音問:“坐在七王爺身邊的位子的那位夫人可來了?”


    景勉心下一驚,嘴上答道:“那位夫人嗎?說是馬車差不多要進後院了……”


    他一手甩開景勉,大步流星地往王府的後院走去,袖裏的手緊握成拳,心裏仿佛被燃起了一簇火苗,那個陰暗的角落仿佛終於有了被照亮的希望。


    馬車終於在後院停定,阿雲這才放開阿一的手,輕聲說:“我先去見過王爺,阿一你在這裏等一等,我讓珍瓏過來帶你去我住的浣雲水榭。”


    阿一點點頭,聽著阿雲下了馬車跟車夫小聲交待了一句,一整個下午激動難過的情緒這時才稍稍安定了一些。離開朱家巷時她把所有的銀子都放下了,還給朱老爹留了張字條說是重遇自己的妹妹過兩天才回來看他。在馬車上阿雲也慢慢告訴她,她如今是七王府的雲夫人,她並沒有多大的驚訝,各人有各人的因緣際遇,那些曲折的過往反而讓她學會了隨遇而安。她根本不記得自己曾認識過什麽樣的達官貴人要把她接入府中照顧的,司馬燁這個名字更是陌生,所以適才阿雲問起她也隻是搖頭。


    阿雲遇上了司馬燁,而她偏偏遇上了景淵。


    恐怕這便是佛門所說的業債,不還清便難以善了。


    若是可以重新選擇,她問自己,阿一,你還會想要遇見景淵嗎?


    她捂著自己隱隱發悶的胸口,苦笑。


    會好起來的,一定能好起來的。終有一天想到那個名字的時候她會忘了那張臉,想起那些往事時她能一笑置之,除了欺騙、背叛、絕情之外,他還留了什麽給她?


    車廂中的空氣有些渾濁,她伸手去推開車窗,忽然聽得一個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晚風輕送,清楚明了地傳到她的耳中:“小尼姑,我知道是你——”


    曾幾何時那麽熟悉的聲音跌落在無數個夢魘之中,遙遠卻難以忘記,是她心頭的一根刺,不去碰觸它便永遠留在那裏。


    一旦碰觸,卻還是痛徹心扉。


    她登時僵住了身子,呆呆的不懂作任何反應。


    馬車前不遠的暗影處,景淵從身後死死地抱住身形纖瘦的女子,手臂力氣大得讓人透不過氣說不出話來,仿佛隻要稍微鬆手那人就會像孤鬼般渺然遠去。


    “嗯……”懷中那人掙紮著正要大喊,忽然聽得景淵低頭下巴抵住她的肩在她耳邊哽咽著喊了她一聲:“阿一,我知道你恨我,你恨吧,這次我不會再放手,這輩子恨不夠下輩子還給你……”


    阿雲愣住當場,連掙紮都忘記了。阿一?他認識阿一?


    這時王府侍衛手持火把迅速圍過來,那片暗影頓時暴露在明亮的光線之下,司馬燁大步上前一手拉開阿雲一拳擊中景淵麵門,景淵猝不及防跌倒在地,司馬燁上前俯身揪起他的衣襟盯著他怒道:“我還錯以為今日的景淵不再是以前那個荒唐的紈絝子弟,誰知你不知長進還變本加厲,連我司馬燁的女人都敢碰!你信不信現在我敢一刀殺了你,明日建業的百姓隻會拍手叫好!”


    景淵湛湛的桃花眼瞪著司馬燁,似乎要冒出火來,一字一句地回道:“司馬燁,你不是很大方的嗎?你能隨便把姬妾送給殷峻,不如也把那小尼姑送給我?”


    話音剛落,腹部又挨了幾拳,司馬燁氣得煞白了臉,道:“小尼姑?那也是你叫的?景淵,看來你今天真是不想活了!”


    景淵一手抵住他揮下的拳頭,喘著氣道:“司馬燁,你最好打死我,不然她一定是我的!你心裏有家有國但從不曾把女人放心上,我景淵不是好人,我承認,但是,難道你就是女子夢寐以求的良人?!司馬燁,我和你半斤八兩而已!”


    司馬燁怔忡了一瞬,拳頭的力氣也消了一半,這時景勉匆匆趕到跪在司馬燁身前大聲請罪道:“王爺息怒,我家侯爺飲少輒醉,醉後瘋言瘋語冒犯了夫人和王爺,明日定當負荊請罪,還請王爺大人大量,饒恕了我家侯爺的不敬之罪。”


    司馬燁一手推開景淵,冷哼一聲站了起來,景勉連忙扶起景淵,景淵還想說什麽,景勉急了,連忙在他耳邊說:“侯爺認錯人了,你看清楚點,她是七王府的雲夫人,根本不是那個人。侯爺,你醉了,我們回府吧。”


    景淵這才看到,燈下的女子長著一張與那人迥然不同的臉,明眸皓齒,雅致動人,鬢發如雲,宛如水中蓮,亭亭而立。


    他的雙眼瞬間失神,心忽然像被什麽掏空了一般,渾身的力氣一瞬間都被抽去,臉上頓現灰敗的神色,喃喃道:“不是她,為什麽不是她?景勉,你說,她究竟在哪裏?”


    馬車裏的阿一怔怔地聽著,一時湧上心頭的不知是痛是恨還是別的什麽。


    景勉扶住他搖晃著就要倒下的身體,忙不迭地向一臉慍怒的司馬燁請罪告辭,司馬燁看著頹然失神的景淵,再望了一眼不知所措一片茫然的阿雲,開始相信他真的是酒後失態認錯了人,道:“既然如此,好走不送!”說罷牽過阿雲的手向履霜園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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