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一到了洗衣房的日子並不好過,所有人都對她指指點點,暗地裏說她是癡戀沈默喧的花癡。阿一心情好就跟她們鬥鬥嘴,心情不好就悶不作聲埋頭洗衣婦。在心情不好的期間,她一連洗壞了好幾件衣服裙子,還想了些餿主意來烘幹衣服結果把景淵一件錦衣華服燒出了個大洞。


    險些要挨板子的時候,沈默喧來了。


    洗衣房管事王嬤嬤當即堆起笑臉迎上去,沈默喧簡單地說明來意,道是他宜善居的帳房缺個倒水的丫頭,想要每天下午把人借走。王嬤嬤當然求之不得,其他丫鬟仆婦驚訝得眼珠子都掉下來了,思忖著這鍾無豔一般的丫頭有什麽能耐居然讓沈默喧對她青眼有加,有些甚至後悔自己為什麽沒有早早向她取經。


    當景淵見到那件錦袍上焦黑了一個洞時,隻莫名其妙地輕歎了一聲,不知是在怪她手腳笨還是想起些什麽,對景勉說:


    “讓顧桓來把人領走。”


    “顧桓托景勉轉告侯爺一句話: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事情很快便會了結,侯爺不必多慮;傅明遠隻知道府中來了一個癡戀沈默喧的人,並無察覺半分……”景勉見他的臉色越發難看,也就不敢再說下去了。


    癡戀?怎就不見當初別人有十八姬癡戀蘭陵侯的謠傳?


    她沒有再往他的書房偷偷地送花。


    一連幾天,平靜得讓景淵經過書房時不想再多看一眼,可又偏生收不住視線,幸好他的表情淡漠如水,旁人根本看不出那一閃而過的失落。


    “一下一,一上四去五,一退一還九……”宜善居青磚牆內傳來某人清脆的誦讀聲,牆外那株高大的秦桑樹下,景淵的腳步輕輕頓住,抬頭望望,正是秋日霜天,那陽光有些刺眼;


    “四一二十二,四二添作五,四三七十二,逢四進成……”她懊惱不已,“逢四到底進成幾啊?哪個缺德鬼編的這麽難記的口訣?!”


    進成十啊,笨蛋!


    他在心裏暗暗罵道,嘴角卻綻出一絲不經意的笑容。


    “慘了,這回又得被沈大哥打板子了。”她急得來回踱步,“怎麽辦?”


    沈大哥,叫得真好聽。景淵一拂袖,臉上如披冰雪寒冽懾人地走了。景勉一聲不吭地跟著,不敢過問陰晴不定的主子半句。


    入夜,品雪軒的大門被傅明遠用力推開,晚霞攔也攔不住就被他闖進了內室。


    隔著那扇米色山水屏風,隱隱見水氣蒸騰,原來景淵正在沐浴。


    “今日馬球打得可開心?”他壓抑著怒氣。


    “自然是開心的。許久不見孤嵐和顧桓了,你不知道孤嵐那手馬球打得極為漂亮,人生難得遇到對手……還有,顧桓那廝雖不會打,可是陪酒賦詩吹簫實在一流,唯一的缺點就是飲少輒醉,一醉便倒入旁人懷裏不省人事……”


    “就因為這樣,昨日你應允與我遊湖,讓我等到了黃昏還不至?!”傅明遠咬牙切齒,“顧桓喜好男風,蘭陵城無人不知,你竟然還乖乖送上門!”


    景淵輕笑,“傅明遠你這話真有意思,你不也是主動送上門的麽?怎麽,五十步笑百步?你一連半月沒露個臉,你約我我就得乖乖聽命遷就奉陪?真不好意思,本侯沒空沒閑心!”


    傅明遠的怒氣就像被冰水從頭淋下立馬熄滅,他氣極而笑,“原來,你是生氣我這半個月沒時間陪你。”


    “誰稀罕?!”景淵倦極了,“你等等吧,什麽時候本侯心情好了就會約見你的了。”


    “明日我仍會在落雁湖等你至黃昏。”他伸手撫上屏風上景淵微側的頸項,“你怎麽耍小性子都行,隻是不要招惹顧桓之類的害我心煩,嗯?”


    這時劉零在品雪軒外喊了他一聲,他頓了頓,轉身離去。


    浴桶裏的景淵有如虛脫的鬆了一口氣,仰起臉閉上眼睛。


    要是哪一天淪落成平民,或許自己可以去當一個戲子,他想。


    宜善居中,阿一一口氣把歸除歌訣背了出來,沈默喧微笑,說:


    “那麽想見他?我說過,背完後答應你一個要求,如果你還想讓我幫你偷偷往書房塞花……”


    阿一連忙擺手搖頭,“我想通了。”


    沈默喧訝然地看著她,遲疑地問:“你肯接受現實了?”


    “送花做甚?今日雖好明日便殘損,還不如送他永開不敗的!”阿一詭異一笑,從懷裏拿出一卷紙遞給沈默喧。沈默喧打開一看,愣了愣,然後別有深意地問她:


    “你這副竹炭畫,畫了多久?”


    “不久啊,三個晚上而已。”她笑嘻嘻地答道,浪費的紙張也不多,隻是用光了沈默喧給她算數用的一整遝宣紙而已。


    後來,這幅畫果然到了景淵手裏,隻不過,不是沈默喧轉交的,是阿一不知打哪兒弄來的一把小孩子的彈弓,從窗外用力射 進品雪軒內室的,一個瞄不準還撞落了花架上的梅瓶,哐當一聲梅瓶打碎了,驚了一屋子的人。


    肇事者自然發力狂奔逃之夭夭了。晚霞正準備把“凶器”付之一炬時景淵走過來取走紙團,打開一看,也怔愣住了。


    三株蟹爪菊,枝繁葉茂迎風招展,炭筆線條流暢,一點看不出是初畫者之作。


    上麵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字:給你開不敗的花。


    沒有署名,隻右下角不起眼地畫了一株蘭草。


    “笨蛋!”他輕輕罵了句,手卻攥緊了畫紙。


    開始還是花,後來變成一叢翠竹,有時又是隻凶神惡煞的貓,或是被雷電擊成兩半的算盤……上麵的字永遠都是扭曲得不堪入目,意思卻清楚明了。她阿一過得好不好,快不快活,還有想不想他,都一目了然。


    他依然沒有把她記掛於心,從未到宜善居看過她一眼,傅明遠終於如願以償地等到了景淵與他遊湖,也發現景淵對他的態度漸漸軟化順從。玄陰教近來好像一下子偃旗息鼓一般了無聲息,搗毀了幾處堂口卻仍一無所獲。眼看催他回京的信件雪花般飛來,景淵悶悶不樂的神色偶有落入他眼中,他更不舍在此時離去。


    農曆十月,蘭陵迎來了一年一度盛大的河神祭。祭祀活動早在清晨神算大師卜算好的吉時已經在伏瀾江邊舉行過了,剩下的便是延續到夜間的慶典。官府出麵把附近有名的戲班子、皮影戲藝人,還有來自各方的耍雜技的,舞龍的,表演戲法的都請到天源大街表演,小攤小販自然是高興的合不攏嘴,早在三天前就到了蘭陵……


    阿一坐在侯府後院的門外,背靠著圓石墩,百無聊賴地望著天上的朦朧淡月。秋風吹起落葉的氣息,混著香燭味吹徹蘭陵城的每一個角落。隔著兩三條街便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那裏火樹銀花不夜天,而自己如今,落寞如斯。


    來之前沈默喧問她打算等多久,她想了想說,等到我睡著,我就不等了。


    沈默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沒心沒肺地一笑,故意忽略掉他眼裏的那抹憐憫與不忍之色,轉身故作輕鬆地走開了。


    她豈會不知道自己的癡心妄想實屬可笑?她就算是個瞎子也看得出自己和景淵之間的距離何止十萬八千裏?可是他對自己再絕情,自己也很難斷了那種念想。


    真的是有點困了。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詩寫的太他……呸呸,怎麽學了孫旺那愛提他人母親的惡習……真是浪漫有情,自己不就是這樣畫的麽?他那樣的腦子難不成還看不懂?


    昏昏欲睡之際,齒縫間吐出一句呢喃之語:景淵,你是豬嗎?


    向她籠罩過來的高大身影一僵,這句話清晰地溜進了耳朵裏,眉宇輕皺。


    “你敢不來,我就……”迷糊間不忘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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