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是“神”的這副軀殼得了老年癡呆症,會不會遺忘了自己是神,而徹底混同於凡人呢?幸好他還記得我,問候我休息得如何。空姐把早餐連帶午餐都送來了。她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們,當我想入非非時,才發現她盯著旁邊的老頭。她向“神”遞出一張便箋紙與一支筆,祈求他賜予簽名。


    空姐對老頭說:“先生,很高興為您服務,我是看著您的電影長大的!還有我爸爸也是!”


    看得出她很激動,但得體有禮,不像腦殘粉失控一般打擾別人休息,如獲至寶之後便退到簾子背後了。


    我盯著老頭的臉,似乎看出幾分臉熟。也許對中國人來說,所有寶萊塢明星統統都長一個樣,就像中國人到了國外都被認為是李小龍或成龍。


    他微微皺起眉頭,表情複雜,難以言盡。終於,“神”說話了,“我承認,我是個電影演員。”六十六年前,他出生在南印度一個小公務員家庭,屬於第二等級的刹帝利種姓。在那個陽光濃烈、人民膚色黝黑、說著南印度語的邦裏,他的淺膚色和美男子容貌,簡直萬裏挑一。他受過不錯的教育,印式英語流利,十八歲考取印度最好的大學。他從小愛電影,最崇拜格利高裏·派克,在大學就開始表演戲劇,又去寶萊塢參加選秀,一門心思投入演員生涯。他的第一個角色是偵探,又是拳頭又是枕頭地征服了殺人犯和美女,也征服了上億的印度粉絲。他成了炙手可熱的明星,年紀輕輕就拿了影帝,每年至少主演六部電影,海報貼遍整個印度乃至最閉塞的窮鄉僻壤。


    “你會跳舞嗎?”


    我印象中的印度電影,哪怕恐怖片,都會沒由來地躥出一群男女歡快地載歌載舞。


    老頭點頭稱是,手舞足蹈,擺出一組很古怪的姿勢,在我看來就像羊癇風。這是他在一部經典電影中的舞姿,曾如神曲般傳遍印度大街小巷,每個孩子都會跳上一段,略像幾年後流行全球的《江南style》。


    他告訴我,三十歲後,他拒絕出演任何現實題材和偶像人物電影,隻扮演一種角色——神。


    演過濕婆、毗濕奴、羅摩,甚至演過釋迦牟尼與耶穌,但他最愛演的是梵天。三十多年來,他在一百多部電影中扮演梵天,但很少扮演男一號,通常是男二與男三,有時竟是反派。但他的這張臉,作為梵天大神,卻深入到每一個印度人的心底,尤其是在文盲與半文盲成群結隊的農村地區。每次他深入地方拍戲或旅行,都會被人民群眾當作大神降臨,紛紛拿出貢品以至於全部家當來奉獻。而在達官貴人麵前,他也具有一種神的氣質,被好幾屆印度總理奉為上賓,還曾指名要求陪同出訪國外。


    我問他:“結婚了嗎?”他伸出六根手指。


    第一個在老家,父母安排的婚姻,剛上大學就離了。第二個才是初戀,曾經在大學校園愛得死去活來,可他剛成為電影明星就拋棄了對方。第三個也是電影演員,婚後不久卻成為富商公子的情婦。第四個,他吸取教訓,找了個醫院護士,為他生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維持了長達十年的婚姻。第五個,真正的貴族之家,全家不是議員就是部長,爺爺曾是尼赫魯總理的密友。但她不願住在印度,她討厭自己的國家,每年有七個月在英格蘭或加利福尼亞度過。而梵天大神離不開這片神聖國土,定期前往恒河朝聖沐浴,兩人因此分手。第六個,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女粉絲,比他年輕三十五歲,後來車禍死了。自那以後,他未再娶,獨身至今。


    老頭慢悠悠地說:“我的影迷有上億人,成為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後,每次出行都有幾百號人跟隨。我學會與各種人打交道,跟德裏的政治家談平民的權利,跟孟買的巨商說能源危機與匯率浮動。五十歲生日那天,我決心從政,組建自己的政黨,而我是當之無愧的黨魁。我在家鄉發展力量,很快擴展到整個南印度,凡是我的影迷都是支持者,吸收了幾百萬黨員,他們多是草根,剛從農村進城,目不識丁,家徒四壁,寄居在擁擠的貧民窟裏。但他們相信我就是神,隻有我能帶領大家脫離苦海,前往一個幸福的神奇的印度。”


    他當選了家鄉所在邦的首席部長,相當於中國的省委書記兼省長。他的政黨自然也在該邦執政,邦議員全是他的小弟和影迷,上到稅務局和地方銀行,下到在街頭公開受賄的交通警察,他的政黨簡直權力無邊。他每天視察貧窮的農村和失業的勞工,發誓要解放黑磚窯裏的所有童工,與各個種姓乃至賤民共進午餐。但能到他的私人客廳裏來的,隻能是ceo和銀行家,陸軍準將與板球明星,要麽是大學校長或諾貝爾獎獲得者。


    他庇護了整個邦的流氓和惡霸,這些壞蛋隻要白天老老實實,黑夜就可以無法無天。作為交換條件,有家報社記者,剛寫了兩篇批評首席部長的專欄,就無聲無息地“被失蹤”了,壞蛋們保證無人膽敢挑戰“神”的權威。


    但他年輕的妻子難以容忍,尤其當一個強奸十四歲少女的無恥渾蛋,僅被法官判處了三年緩刑的時候。妻子揚言要向媒體揭發這個偽善的政客,但很快遭遇意外車禍。首席部長兼寶萊塢明星兼“神”在妻子葬禮上流淚的畫麵,通過現場直播的娛樂新聞,傳遍南亞次大陸,讓他的支持率又上升七個百分點。


    新世紀的第一年,他決定挑戰執政的人民黨,坐上印度總理的寶座,欲步好萊塢明星羅納德·裏根總統之後塵。他宣稱將根除禍害印度多年的腐敗,消滅饑餓、愚昧、疾病和貧民窟,並與西邊的宿敵巴基斯坦實現永久和平,把印度建設成比美國更強大的國家,讓印度人的價值觀傳播到地球上每個角落。


    可他忘了自己隻是個演員。影帝般的演技對政治家來說很重要,但政治家最重要的絕不是影帝般的演技。而他的對手可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高不可攀的世界。


    不到半年,他的瑞士銀行賬戶,匿名的海外房產和勞斯萊斯,跟洗錢集團的通話錄音,依次暴露在報紙和網絡上。還有不計其數的私生子,紛紛上電視控訴這個始亂終棄的父親,其中有四五個可能是真的。他的保護傘下的黑社會頭目與大地主,也如牆頭草般背叛。原本在一貧如洗的家中供奉他的照片作為神像的人們,由他捐款建造並以神為之命名的小學和中學的校長們,也將他的頭像清理進了下水道。


    經過漫長而拉鋸的官司,身敗名裂的前任首席部長,麵臨被判終身監禁的危險。最後一次開庭,他的頭發全白了,第一次像個老人,風燭殘年,行將就木。當律師完成辯護陳詞,檢控官列數了他十大罪狀。被告席上的他,對所有人報以神一般的微笑。法官愕然之時,他驟然掙脫警衛,衝出疏於防備的法庭。沒人想到他會這樣,又不是暴力犯罪分子,何況一把年紀的富貴之軀。他像二十歲的小夥子,在最高法院的走廊橫衝直撞。在警衛抓住他的衣角前,老頭撞向一扇古老的窗戶,英國殖民者的彩色玻璃粉碎,整個人飛出樓外。


    這是法院的七樓,他沒有絲毫害怕,而在內心堅信——自己是神。


    梵天大神,將變成一隻天鵝,展翅高飛,直達九霄雲頂,沒人再能抓住他。


    然而並沒有什麽飛翔,隻有自由落體運動,隻有凡人無法抗拒的地心引力,將他直接拉向大地。最高法院外的大街上,場外直播的電視媒體,仰著脖子拍攝這一罕見的死亡過程……短暫的痛苦後,他看到自己走在一片荒原,旱季的故鄉,赤地千裏,不見任何活物,村莊和神像殘垣斷壁,幹涸的溪流布滿魚和鳥的屍體。無邊無際的曠野,有個焦炭般的小孩,衣衫襤褸,瘦得隻剩骨頭。那是一個賤民,世代清掃廁所,絕對不可接觸,哪怕看一眼都會被詛咒。突然,他發現自己回到了七歲,伸出嫩嫩的右手,高貴的淺色皮膚,觸摸賤民孩子的黑色臉頰。微熱的肮髒的接觸,對方觸電般倒地,蜷縮成一團,烏黑的身體迅速變白,兩隻腳幾乎消失,雙臂化作翅膀,皮膚長出羽毛,最後變成一隻天鵝,眼淚汪汪地看著他的眼睛。當他憐憫地抱起天鵝,親吻它細長柔軟的脖子,天鵝雪白的腹部卻滲出鮮血,奄奄一息。他慌張地逃回家,才聽說有個賤民的孩子死了。他被爸爸揍了三個鍾頭,赤身裸體在水桶裏浸泡了三天,三個月不準坐上餐桌吃飯。那年夏天,蒙巴頓勳爵宣布印巴分治,印度獨立,緊接著是與巴基斯坦的戰爭,聖雄甘地遇刺身亡,而在南印度許多個土邦,盛傳梵天大神已秘密降臨人間……“9·11”那一年,他曾在最高法院跳窗墜樓。可是奇跡發生,一輛敞開的垃圾車經過,他掉到數米厚的食物殘渣、塑料瓶子以及動物屍體上。僥幸避免了血濺五步,粉身碎骨,但頭部受到重力撞擊。


    他在醫院昏迷了七天七夜,醒來後清晰地說出那個夢。留洋歸來的醫生說那不是夢,而是標準的瀕死體驗。隻有他自己才明白,那是七歲時真實的記憶。


    審判時逃跑自殺的他,引起全國影迷的強烈同情。輿論風頭轉向,無數人上街呼籲赦免他,指出對他的審判是一場政治迫害。於是,他被法官從輕發落,以獲刑七年告終。


    他的新家在德裏監獄,典獄長給他安排了一個單間,方便他每天祈禱和閱讀。從前他經常公開演講,麵對成千上萬把他當作神而頂禮膜拜的人們,大段背誦史詩《羅摩衍那》,也能信手拈來泰戈爾的《新月集》和《園丁集》。但他並不了解其中含義,隻是死記硬背。而在監獄裏的日子,他終於能安靜地閱讀,從每晚八點到淩晨兩點。文字像無窮的海水,一點點浸濕大腦裏的海綿,擠壓出各種顏色的塵泥。每次在監獄大院放風,他都會悄悄撒出一把灰塵,那不是來自牆壁的,而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沒人來監獄探望過他,包括在國外的三個婚生子女,以及難以統計的私生子。但他每天都能收到玫瑰,還有年輕時代的電影劇照——隻有影迷們忠誠不渝。這些粉絲也是世襲的,有的已祖孫三代。也隻有影迷們,才將他當作一個演員,而不是神。


    聽完他的故事,我沉默好久,順便感歎我的印式英語達到了新東方結業的水準。


    “那麽多大神裏,你為什麽偏偏喜歡梵天?”“因為,梵天變成美麗的天鵝,飛到蒼穹之上,尋找林伽的起點。”“你喜歡飛?”“是,我喜歡一切會飛的物質,比如飛鳥、昆蟲、風箏、蒲公英,還有飛機。”


    就像現在,漫長的飛行接近尾聲,天色漸漸變暗,夕陽追在飛機後頭。透過雲朵的縫隙,依稀可見長江下遊的田野和城鎮。


    老頭說,上個星期,他才服完刑期,走出德裏監獄的大門,身上隻有一套《泰戈爾詩集》,還有一筆不多的積蓄,剛夠買張去中國的頭等艙機票。


    “飛來中國幹嗎?”他去過世界上所有的國家,包括南極和北極,唯獨沒到過中國。


    他知道中國是個古怪的國度,中國人與其他任何民族都不同。除了人口眾多,其餘幾乎都與印度相反。


    還有個原因,他在獄中最愛泰戈爾的《流螢集》。大師曾經去中國和日本旅行,常有人邀請他把詩句寫在扇子和絹素之上,因此就有了這部詩集。


    我想起一張上世紀二十年代的著名照片,經常被文藝女青年用來傷春悲秋——左邊是林徽因,右邊是徐誌摩,中間是穿著漢服的泰戈爾,白須飄飄,仙風道骨。


    老頭擅長星象和占卜,預測這一年中國會發生許多大事。他還說,我在這一年裏也會有大的變化。


    “你怎能預言我的未來?”“因為,我是神。”說了半天,印度老爹又繞了回來。


    我有些大腦缺氧,無力再轉換這些詞語。飛機下降,冬夜過早降臨。舷窗外的雲端上,拉著一條漫長的晚霞帶,燦爛得灼人眼球。空姐關照係緊安全帶,座位不斷顫抖,耳膜陣陣疼痛。老頭卻無任何反應,平靜地俯瞰舷窗之外。


    北京時間晚七點,飛機開始傾斜,機身轉向,從南邊繞過上海市區,飛往浦東國際機場。千米之下,燈光星羅棋布,宛如天上的黃道十二宮。我能分辨出高速公路的車流,黑夜裏異常耀眼。


    望見機場候機樓,無數燈光簇擁跑道,巨大的飛機呼嘯降落。起落架輪胎撞擊跑道的瞬間,我的心像被紮了一下,整個人向前俯衝。


    舷窗外是黑夜中的停機坪,一架又一架國際航班客機,給我一種仿佛回到德裏的錯覺。


    上海也在下雪。飛機滑行很久才停穩,但沒有靠到候機樓邊上,而是在停機坪中央。一輛擺渡車和一輛中巴開來。舷梯搭上前部艙門,廣播通知頭等艙旅客先下機。


    在空姐的祝福和道別聲中,我踏出艙門,頭頂是空曠寒冷的夜空。沒想到下雪的同時,還有一輪又大又圓的超級月亮,是專門來迎接“梵天大神”的嗎?


    我披上厚外套,剛要沿著舷梯往下走,回頭看一眼印度老頭,想要個聯係方式,電話號碼或e-mail。


    他卻先說話了——“謝謝你,年輕人,很高興你能陪伴我共同飛行。”這話說得我受寵若驚,“我也很高興認識您!真的!”“我是神,你相信嗎?”看著老頭認真的表情,我一本正經地點頭,“我相信!”突然,他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在我猝不及防的同時,印度式的兩頰親吻,就差像勃列日涅夫嘴對嘴親吻昂納克了。但我一點都沒抗拒,反而把他擁抱得更緊,感受到他體內神一般灼熱的溫度。


    後麵在排隊等候,美麗可愛的空姐,她通情又達理,沒有催促我們快下去。


    老頭咬著我的耳朵說:“你知道嗎?我會飛!”然後,他鬆開我,兩臂如十字架般伸展,雙腳便脫離舷梯,整個人飛上夜空。


    他真的會飛。五分鍾前坐在我身邊的老頭,此刻在我的頭頂飛翔,盤旋淩駕於無數巨型客機之上。浦東機場的雪夜,透明銀河般無邊無際,隻剩一抹純白的影子。


    namaste!


    最漫長的那一夜,很多雙眼睛都可作證,在高處不勝寒的夜空,有一隻雪白的天鵝,消失在超級大的月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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