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怎麽了?”“不知道,先生,每次想要哭的時候,都有被辣椒嗆到的感覺,眼淚就會變成小石頭掉下來。”她說,以前鄉鄰說像她這種會流石頭眼淚的女孩子,都是注定的天煞克星,不但會克死父母,還會連累全家人乃至整個村子。自從外公外婆死後,就再也沒人喜歡她了。舅舅和舅媽,還有麻辣燙店裏的兩個表妹,吃飯啊睡覺啊都要離她遠遠的。


    “大概最近發生在老家的大地震,就是被我克的吧。”珂賽特弱弱地說。


    “說什麽啊,珂賽特,那些話都是騙人的,別相信哦。”“不,先生,請您也別靠近我,會給您帶來厄運的。”“如果,我是你的冉阿讓呢?”“您才不是呢,冉阿讓是個七尺大漢,滿臉胡須,體壯如牛……還有啊,先生,您現在還太年輕了!”許多個深夜,我坐在麻辣燙店的角落裏,邀請珂賽特坐下來一起吃。老板娘說小姑娘還要擦桌子,我又多點了不少菜,外加幾瓶飲料,想著吃不完可以帶回去。老板娘用異樣的目光打量我,帶著幾分邪惡笑了笑,便讓珂賽特好好陪我吃。


    “我能每天都來看你嗎?”


    “是的,先生,如果您不怕倒黴的話,我很樂意。”在珂賽特遇到過的所有人裏,我是唯一完整讀過《悲慘世界》的。


    她對於這本書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便一一翻出來向我求助。我不敢說我讀懂了雨果老爹,但至少我能看懂所有的注釋,告訴她大致的曆史和宗教背景,尤其是書中如繁星般不可計數的人名和典故。


    她正忙著吃串串,食量大得驚人,與小身板完全不相稱,也許快要開始發育了。她穿著髒兮兮的舊襯衫,油膩膩的發絲垂落耳邊,腦後用橡皮筋紮著馬尾。


    老板娘的兩個女兒正好出門,穿著新衣服,梳著整齊的辮子,貼著牆邊側目而過。對麵有棟六層樓的老工房,他們全家四口租了頂樓一套房子。至於珂賽特嘛,就住在我的頭頂——麻辣燙店裏有個小閣樓,堆滿雜物和食材。每晚她都在各種刺鼻的辣椒、香料、地溝油和食品添加劑的氣味中入眠。


    “艾潘妮和阿茲瑪,她們都很討厭我。”珂賽特低聲在我耳邊說。“你說什麽?”我沒聽懂那兩個名字。小女孩又說了一遍,我才想起《悲慘世界》中德納第夫婦的兩個女兒。艾潘妮有個好聽的名字,她還是暗戀馬呂斯的癡情女,一輩子都是珂賽特的情敵。


    珂賽特說:“不過,我不恨艾潘妮,因為她的壽命不會很長,當她橫死之前,祈求馬呂斯吻她的額頭。而馬呂斯必然會答應她,我也不會責怪馬呂斯,因為他必須向這個不幸的靈魂告別。”


    “你管她倆叫艾潘妮和阿茲瑪?那麽你的舅舅和舅媽呢?”我的目光盯著正在收錢的老板娘。


    “是的,先生,那一位是德納第太太。她的力氣真的很大,有一回把吃霸王餐的流氓揍得鼻青臉腫。不過,她特別愛看電視劇,空下來就霸占著小電視機看韓劇。你知道嗎?德納第太太的偶像是裴勇俊,我去過一次她和德納第先生的臥室,貼滿了那個男人的照片。”“那麽德納第先生呢?”我遠遠看著在店門口抽煙的老板,這樣說起一個近在眼前的人,讓我於心不安,但說實話,很有意思。“那隻被逮住的老鼠是瘦的,但是貓兒,即使得了一隻瘦老鼠,也要快樂一場。”她說,“德納第先生年輕的時候當過兵,參加過九八年的抗洪救災,他說自己還救過一個團長的命,但很可惜沒有獲得一等功。”在珂賽特的世界裏,每個人都是十九世紀的法國人,都有個《悲慘世界》裏的名字。上海就是肮髒的巴黎或外省小鎮。我坐在這裏品嚐的並非麻辣燙,而是蘑菇湯與法棍麵包,帶著濃濃小客棧味道的家常法國菜。


    “那輛四輪馬車不錯!”珂賽特很專業地誇讚了一句,我才看到麻辣燙店外的澳門路上,停著一輛紅色法拉利跑車。有人騎著助動車和自行車經過,她趴在桌子上懶洋洋地說:“這些馬和驢子真難看啊,就像諾曼底鄉下耕地的牲口。”


    這女孩又告訴我——每星期來吃一次麻辣燙的老頭,穿得破破爛爛,頭發亂得像鳥窩,其實是個撿垃圾的,但他過去是個主教,是個老好人,拯救過許多人,她管老頭叫米裏哀先生。


    “珂賽特,你怎麽知道他是主教?”“先生,關於他過去的秘密,別指望從他的嘴裏聽到一句真話。不過,任何人都會撒謊,包括主教。”我想起《悲慘世界》開頭,剛從監獄放出來的冉阿讓,偷了主教家很值錢的銀器,結果被警察抓回來。主教竟然對警察說謊,證明冉阿讓沒有偷竊,銀器是主教自己送給他的。米裏哀先生做了偽證。如果他不這麽做,冉阿讓將永遠是個盜賊或將死在苦役營中,而珂賽特將在德納第的小客棧裏暗無天日地長大再無聲無息地死去。


    珂賽特的世界裏,還有個可怕的沙威警長,每天深夜出現在麻辣燙店,隻點一碗酸辣粉加荷包蛋,配上一罐最便宜的啤酒。


    其實,那家夥是對麵小區的保安,隻是長得一臉凶相,平常絕不多說半句,總是麵色陰沉,用各種懷疑的眼光打量別人,似乎這條街上每個人,不是偷自行車的就是半夜跟蹤下班小姐的變態狂。有時候,我也在想這個人真是保安嗎,不是某個深藏不露的名偵探?此人的舉手投足,側身走路的方式,鷹鷲似的眼神,對於細節的專注,都讓人產生錯覺——他在追捕一個逃犯,名字叫冉阿讓。


    “但我不討厭他,”珂賽特如此評價道,“沙威凶,但絕不下賤。”有一點確信無疑,除了《悲慘世界》,珂賽特長到這麽大,從沒讀過第二本課外書。我本想送她幾本書,比如我的懸疑小說,但想想又罷了,難道我能和雨果老爹比?即便隻有一本《悲慘世界》,若能精讀十遍的話,恐怕也是走運了。


    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那一夜,我來到麻辣燙店裏,看到珂賽特捧著她的《悲慘世界》,眼眶裏不停掉落石頭淚。幾個客人嚇得趕緊埋單走人。老板娘厭惡地說今晚的生意全被這晦氣的孩子毀了。


    我半蹲在珂賽特麵前,伸手接住幾顆凝固的眼淚,放在手掌心輕輕揉搓。因為粗糙鋒利的棱角,皮膚磨出了幾道血絲。


    “你看,珂賽特,你的眼淚讓我流血了,可以不哭了嗎?”十二歲女孩的手很小,放在成年男人的手掌心裏,像隻小貓的爪子。


    但在她細細的手指頭上,我能摸出凍瘡的痕跡,還有一般城裏女孩從不曾有過的老繭。她止住眼淚,我心疼地捏住她的手問:“為什麽哭?”


    她說今天艾潘妮要上廁所沒紙了,就從閣樓裏抽出珂賽特的《悲慘世界》,隨手撕了幾頁下來擦屁股了。


    珂賽特手裏的《悲慘世界》是第四部“卜呂梅街的兒女情和聖丹尼街的英雄血”。被撕去的那幾頁,恰是第二卷“艾潘妮”的開頭。


    為了安慰這姑娘,我又點了不少好吃的,讓她盡管放開肚子——她已瘦得皮包骨頭,不會有減肥的煩惱。老板娘蹙著眉頭說:“小妹兒,算你有福氣。”又客氣地對我說,“你要常來啊,我們家小姑娘總是盼望著你呢。”我沒理她,繼續陪珂賽特。自覺無趣的老板娘,轉頭去看小電視機裏的奧運會開幕式。


    漫長的暑期過去,珂賽特去了一所民工學校讀初中預備班。艾潘妮讀了附近的公辦學校。外來務工人員隨遷子女進公辦學校讀書,必須要爸爸或媽媽的居住證,而珂賽特沒有爸爸,媽媽又在東莞,所以她隻能上民工學校,坐公交車要一個鍾頭。


    麻辣燙店的老板娘愁眉苦臉,珂賽特白天不能在店裏幹活,晚上也不能守到淩晨;第二天早上還要讀書。但老板娘並沒有吃虧,因為每個月都會收到來自東莞的匯款。


    那些日子,網上流傳開一段視頻。手機拍攝的,鏡頭搖搖晃晃,在肮髒油膩的麻辣燙小店,有個小女孩捧著本破書掉眼淚。燈光打在她臉上,照出幾顆小石頭般的眼淚。有個男人蹲在她麵前——就是我,伸手接住她的眼淚石。


    那天晚上,有人偷拍下了這段畫麵。視頻在各大網站不脛而走,許多客戶端彈窗出現“詭異視頻網上瘋傳,小女孩流石頭一樣的眼淚”的新聞標題和圖片。不久,有人扒出視頻拍攝地點,找到了麻辣燙店裏的珂賽特。那段視頻原本有許多爭議,網友們認為是假的,現已得到親眼證實。有人收集了珂賽特的眼淚石,當然是要付出代價的,通常是給老板一條煙或是吃一頓麻辣燙。


    不斷有人紛至遝來,麻辣燙店裏生意火爆,整夜燈火通明,為一睹“眼淚石女孩”的芳容,或得到幾粒珍珠般的眼淚——經過專業機構的鑒定,這是某種特殊的有機寶石,就像珍珠、珊瑚、琥珀、煤精、象牙……都是由生物體自然產生的。眼淚石非常稀有,古代有許多記載,最近一次發現還是民國初年。尚未初潮的處女眼淚石價值連城,慈禧太後最愛收藏了。至今台北故宮博物院就有,價值遠遠超過那一塊肉和那一棵白菜。珠寶鑒定師分析珂賽特的眼淚,確認由碳酸鹽、磷酸鹽、少量硫酸鹽等無機質,以及殼角蛋白、氨基酸、酯酸類、酯醇類等有機質共同構成,莫氏硬度為4.5,在有機寶石中最為堅硬。


    於是,珂賽特的眼淚石,被人掛上淘寶,一夜之間,哄搶而空。我仍然常去麻辣燙店,為她吃了快一年的地溝油,但見到她的機會卻越來越少。珂賽特被老板娘藏了起來,畢竟是鎮店之寶,豈能輕易示人?這姑娘要是被人拐了,損失可就大了。


    深秋子夜,我失望地走出小店,經過澳門路與陝西北路轉角,有人輕輕叫了聲:“維克多!”


    維克多是誰?我沒有英文名字,從沒人這麽叫過我。黑暗中站著一個小女孩,幽暗閃爍的目光,不用看臉就知道是她。“珂賽特!”


    “維克多!”我想起來了,她為毛(為什麽)要叫我這個名字,真讓人承受不起。“能陪我去塞納河邊走走嗎?”在她的世界裏,上海的蘇州河就是巴黎的塞納河。我牽著小女孩冰冷的手,沿著陝西北路走去,直到秋風逼人的蘇州河畔。“看,今晚新橋上的馬車不多。”珂賽特是把江寧路橋看成巴黎新橋了吧。“你看過《新橋戀人》嗎?”


    小女孩搖搖頭,趴在蘇州河的防汛牆上,低頭看著黑夜裏充滿泥土味的河水,她說:“維克多,我是偷偷逃出來的。”


    “你舅媽——不,是德納第太太,成天把你關在他們家裏?你媽媽知道嗎?”


    “維克多,你是說我媽媽芳汀?”珂賽特搖搖頭,“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


    “二〇〇八年。”“錯了,一八二三年,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芳汀死了,冉阿讓收養了珂賽特。”“不會的,你媽媽沒有消息嗎?”“她的墳正像她的床一樣!”我還記得《悲慘世界》裏的這一句。“維克多,你不覺得我很醜嗎?”


    “說什麽呢?珂賽特!小女孩必須說自己漂亮。”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如果她心情愉悅一些,會顯得好看些。可惜她總是愁眉苦臉,想是天天被逼掉眼淚的緣故。等到冬天,她的耳朵與手指,又會長起厚厚的凍瘡。


    “沒有人會喜歡我的,維克多。”“錯了,我喜歡你啊。”


    珂賽特露出成年女人的笑容,“你說謊,維克多,我在等待一個人。”“冉阿讓?”“是啊,他一定會出現的。你知道嗎?珂賽特喜歡過的第一個男人是誰?”


    “馬呂斯?”“當然不是,他是冉阿讓。”


    看著蘇州河對岸成群結隊的高樓燈火,我沉默不語。眼皮底下,秋水深流。


    珂賽特說:“我希望跟著冉阿讓亡命天涯,然後再跟馬呂斯結婚。”“每個女孩都這麽想嗎?”“不知道,但我想,我隻是寄居在這裏的客人,不知何時就會離開,明天?明年?長成大姑娘的那天?直到死了?鬼才知道。維克多,你帶著我走吧。”


    小女孩把頭靠近我的肩膀,而我哆嗦了一下,後退兩步。“逃跑啊,帶著我私奔,我們一起去濱海蒙特勒伊!去找我媽媽芳汀!”


    濱海蒙特勒伊?那座十九世紀的法國工業革命重鎮,便是而今的世界工廠與東莞式服務的城市吧。


    “珂賽特,你才十二歲啊,膽子好大呢!”“我不在乎,維克多,就算沒有冉阿讓,我也想離開這裏。”“維克多不是冉阿讓——你不明白,冉阿讓本就一無所有,而維克多還有很多很多牽掛。”


    ……“對不起,我說了大實話,難道不是嗎?乖,珂賽特,我送你回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魂淡(渾蛋)!當我說這句話的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她哭了。黑夜裏的眼淚石,掛在十二歲女孩的臉上,珍珠般熠熠生輝。我想擦擦她的眼睛,女孩卻說哪裏來的風沙這麽大。好吧,這大晚上的,微風習習,空氣清爽。珂賽特捧著兩腮,接住幾粒凝固的眼淚。她說這些小石頭都很值錢,每向德納第太太交出一粒,就會得到五十塊錢獎勵。所以,她還急著要把眼淚石收集好了帶回去。但我明白,這些石頭放到淘寶網上,每顆的價值至少要翻一百倍,顆粒大,成色好的,能賣到上萬。


    她把一粒最小的送給了我。“維克多,給你留個紀念。以後看到這顆石頭,你就會想起我的味道。”


    “你的味道?”我把這顆小石頭放入嘴裏,舌尖輕輕舔過,果然是眼淚的味道,又鹹又澀,就像咖啡裏放了鹽。


    但我很快後悔了。幾天後,麻辣燙店重新裝修,老板把隔壁的足浴店也盤下來了,據說是要開一家五星級的麻辣燙旗艦店。我問珂賽特去哪裏了,答案卻是那姑娘已遠走高飛。老板娘拎了個正版lv包包,她老公胸口掛了根金鏈子,似是發了筆橫財。


    我四處尋找珂賽特,最終報警。到了公安局,老板娘才說出真話——他們把珂賽特賣給了一個男人,收了六十萬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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