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射入三樓的窗戶,她寂靜無聲地起來。床邊放著一本繁體字書《聊齋》,正好翻到《羅刹海市》這一篇,這是昨晚小枝入睡前看的書。而熟睡中的小枝,不知何時竟抱著一個小泰迪熊,就像躺在自己家裏的小女孩。


    現在是清晨六點,玉靈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鐵鏈的墜子還在。憑窗看著下麵的小院,正好是別墅的背麵,樓下停著一輛白色的轎車,擋風玻璃和車身上滿是灰塵,昨天的大雨已讓它肮髒不堪。


    窗戶隻敢打開一道縫,玉靈貪婪地深呼吸幾下,打開胸前的雞心墜子,是那張美麗女子的相片。


    “媽媽。”


    心底默默地叫著,伴隨淺淺的傷痛,她對自己的媽媽一無所知,除了名字——蘭那。


    喉嚨裏又一陣難受,就像火焰熊熊燃燒起來,玉靈輕輕關緊窗戶,躡手躡腳地走出屋子。看來其他人還沒有起床,昨晚的折騰都讓大家累透了,她無聲無息地走下樓梯,隻需要喝一口白開水。


    當她走到二樓過道時,旁邊的房門突然打開,闖出來一個眼圈通紅的男人。


    他是楊謀。


    玉靈見到他有些害怕,本能地往旁邊一躲。而楊謀則呆呆地立定了,眉頭緊鎖有些尷尬。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沉默了十幾秒鍾,就像這清晨睡著了的房子。


    “你——沒有睡好?”


    還是玉靈打破了僵局,低著頭往前走了一步。


    “嗯。”他的眼圈不但發紅,還有些發黑發紫,蒼白的臉色像個癮君子,“我沒事。”


    事實上就是整夜沒睡,睜著眼睛靠在牆上,回想著幾天來發生的事,如同電影的倒帶反複播放。


    何況自己剛做了鰥夫。


    “你好像看到我特別害怕。”


    玉靈大膽地接近了他,在狹窄昏暗的二樓走道,他那年輕英俊的臉龐,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沒有,我沒有。”


    楊謀的回答輕得隻有他自己才能聽到。


    “是不是因為我?”


    她繼續大膽地問著,隻是不敢太響吵醒別人,楊謀隻得低頭回避:“什麽?”


    “你妻子的死,是不是因為我?”


    玉靈已猜出了幾分端倪,她的聰明讓楊謀無地自容,被迫抬頭看著她的眼睛。這泰族女孩依舊如此迷人,異域目光像藍色寶石,第一次在盤山公路見到她時,便是這種奇異的感覺。


    此刻他已無法再拒絕了,嘴裏喃喃地吐出一個“是”。


    “對不起,非常對不起!”玉靈感到一陣難受,緊接著補充了一句,“我是在對你的妻子說。”


    “不,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錯,完全與你無關。”


    楊謀到現在還不敢說,那天在水庫偷拍她遊泳的事,無論是死去的唐小甜,還是眼前的玉靈,他都無法麵對這些事。


    “那請你振作起來吧,我知道你很悲傷,但既然我是你們的地陪,那我就有這個責任,讓你們度過一個愉快的旅程,無論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


    雖然隻是二十歲的女孩,但這些話卻那麽成熟老練,遠遠超出了玉靈的年齡。


    “好,我答應你。”


    楊謀忽然有些感激她,雖然歉疚無法消除,但與她相比之下,自己竟那麽軟弱與齷齪。


    她也微笑著點點頭,將手放到他的手背上,隻停留了不到一秒鍾,便輕快地走下了樓梯。


    來到底樓寂靜的客廳,葉蕭正躺在沙發上熟睡著。玉靈悄悄地走進廚房,剛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旁邊就閃過一個高大的身軀。


    “剛才在樓上和誰說話?”


    原來是童建國斜刺裏出來,差點把玉靈給嚇個半死,她捂著胸口說:“是楊謀,怎麽了?”


    “沒,沒什麽。”五十七歲的鋼鐵漢子,表情卻如此不自然,他指著杯子說,“口渴了吧,快喝吧。”


    玉靈趕緊一口氣把水喝完,輕聲問:“怎麽沒見到孫子楚?”


    孫子楚在衛生間裏。


    他已經坐了超過半個鍾頭,底樓的衛生間不能洗澡,鏡子上也蒙了一層鏽。他緩緩地站起來,兩條腿都麻得不能動了,宛如無數鋼針猛刺著肌肉。當血液漸漸重新流通,腿麻的感覺消逝之後,他仍然站在裏麵不出去。轉頭看著朦朧的鏡子,隻能照出一張臉的輪廓。


    “你是誰?”


    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他卻無法辨認清楚,甚至感覺那是另一個人,如此陌生又如此可怕,一直在黑夜追殺自己,現在已把刀對準了心髒。


    他緊張地摸了摸心口,冷汗早已滴落下來——那些被追殺的夢,還有今天淩晨在樓上,難道全都是真的?


    林君如居然說他在夢遊!而他自己說不清楚,怎麽會在三樓見到鬼,又像個僵屍一樣到二樓?感覺全部都在夢鏡,卻又是那樣真實可信。當他被林君如叫醒時,自己確實是在行走,並不是躺著或靠著。根據她的描述和那時的感覺,一切都非常符合夢遊的症狀,他仿佛幽靈在樓裏行走,自己卻毫無知曉,並將在一場惡夢後遺忘。


    不!孫子楚再次抱緊了腦袋,不敢相信這些會是真的,他以為這些都隻是往事,遙遠到根本不會再記起了,遙遠到全部從記憶中刪除了。


    但一切又重新開始了,那無休無止的惡夢!


    沒錯,他曾經犯過夢遊的毛病。從六七歲的時候就有了,經常半夜開門出去,在外麵轉悠兩個多鍾頭,直到被街道聯防隊員發現,作為走失的兒童送到派出所。第二天早上醒來以後,才說出自己家在哪裏,讓心急如焚的父母領回去。為此父母帶他看了許多醫生,擔心他將來會不會得精神病,給他心理和藥物的各種治療——對於童年的孫子楚來說,這是比夢遊更可怕的惡夢。在嚐盡了各種苦頭之後,終於在十歲那年克服了疾病,父母連續三百多夜的盯梢,才確信他的夢遊已經痊愈。


    已經二十年過去了,他再也沒有犯過夢遊,恐怖的惡夢遠離了他。隻是偶爾夜裏驚出一身冷汗,然後又安安穩穩地睡下去。


    然而,幾個小時前夢遊再度襲來,仿佛二十年的人生都白過了。他又成為了那個小男孩,黑夜裏孤獨地遊蕩著,接受不幸的靈魂們召喚……


    孫子楚重重地打了自己胸口一拳:“該死的!”


    從什麽時候開始犯老毛病的?剛來到泰國的那幾天,他每夜都混在外麵的酒吧,不是和歐洲的美女遊客聊天,就是跑去看通宵的人妖表演,幾乎沒在酒店裏睡覺過,所以那幾天不可能夢遊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來到這裏——沉睡之城!


    仔細回想進入南明城的第一天,旅行團找到那個居民樓暫住,他並沒有和葉蕭住一間,而是和導遊小方同屋。


    小方?


    就是那一晚,導遊小方死了,神秘地死在了樓頂天台。


    他正好和孫子楚住一個房間。


    這是巧合嗎?


    額頭的冷汗冒得更多了,孫子楚在狹小的衛生間徘徊,努力想著那晚的事情。他記得自己早早睡覺了,然後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好像跟隨著一個年輕男子,走出了黑暗的居民樓,來到清冷寂靜的街道上。他走進一個古老的房子,卻發現裏麵有成千上萬的蝙蝠。他害怕地轉身逃走,蝙蝠在後麵緊追不舍,就在一隻碩大的蝙蝠撲到他脖子上時,他卻從惡夢中醒了過來。


    然後孫子楚就發現小方不見了,便走出房門到處尋找他。直到在樓頂的天台,發現渾身糜爛而死的導遊。


    那晚有沒有夢遊?難道那根本就不是夢,而是真實的?他確實和小方的死有關係?或者就是自己幹的?


    想到這他抓緊著頭發,腦袋幾乎要爆炸了。趕緊把思維轉移到第二夜,當屠男失魂落魄地回到大本營,是躺在孫子楚的房間裏。他就坐在沙發上漸漸睡著了,等到自己醒過來的時候,竟已在街邊的一個寵物用品店裏!一直都沒搞清楚是為什麽?就很快遇到了葉蕭他們,一起回到大本營二樓,卻發現屠男已經死了!


    孫子楚無法解釋這一切,為什麽明明和屠男一個房間,卻會在幾百米外的地方醒過來,回來見到的便是一具屍體——現在重新回想一下,毫無疑問就是夢遊的症狀,睡著以後自己跑了出來,然後在寵物用品店醒來。


    但在他夢遊的時候,究竟還發生了什麽事情?足以使屠男送命的事情?


    天哪,自己究竟幹了些什麽?


    嘴唇幾乎要被咬破了,孫子楚感到徹骨的恐懼,這比自己要死了都更嚇人。雖然沒人會懷疑他,但小方和屠男臨死之前,不都是和他在一起嗎?如果這麽仔細地分析,他們兩個人的慘死,都很有可能與孫子楚有關。


    難道凶手就是自己?


    懷疑……懷疑……懷疑……


    孫子楚重新看著鏡子,那個人竟如此陌生如此醜陋,仿佛從來都沒有見過——鏡子裏的人形容枯槁,依仗大學老師的身份,四處獵豔尋芳,賣弄知識自吹自擂,對他人濫施語言暴力,仿佛世上隻有自己一個聰明人。其實他什麽都不是,隻是個半夜夢遊的傻瓜加膽小鬼!


    啪!


    他重重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隨後漲紅著臉衝出衛生間。沒想到葉蕭正好在外麵,兩個人猛然撞在一起,隨即倒在地上扭打起來。


    當葉蕭要一拳打下去時,才發現是孫子楚的臉,樣子卻與平時完全不同,眼睛瞪得要突出來,臉色漲得就像狗血,嘴唇發紫不停地哆嗦。


    “你怎麽了?”


    葉蕭將他拉了起來,孫子楚閉上眼睛,絕望地回答:“饒恕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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