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30日,上午10點01分。


    鐵門外咚咚作響的敲打聲,似重錘擊在孫子楚的心口。倒是林君如膽大地跑出去,躲在鐵門後大聲問:“誰啊?”


    “我!”


    是旅行團裏最蒼老沉悶的童建國的聲音。


    打開鐵門,他好像比清晨老了幾歲,身上的衣服又髒又破,雙眼布滿駭人的血絲,手裏卻提著一個塑料水桶。


    林君如注意到有幾條魚在水桶裏拍打著:“你去打魚了?”


    但童建國並沒有回答她,徑直拎著水桶走進客廳。正好玉靈和頂頂陪著秋秋走下來,大家都看到了桶裏的魚,尤其是虛弱的秋秋,立即跑過來問:“他人呢?”


    那個“他”,指的自然就是錢莫爭,秋秋還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童建國疲倦地將水桶放在廚房,顫抖著坐倒在沙發上,微閉起雙眼說:“他死了。”


    “什麽?”


    秋秋睜大了眼睛,客廳裏其他人都保著沉默,一切的死亡都是有可能的,他們早已對死亡麻木。


    “錢莫爭死了。”


    他總算喘了一口氣回來,異常冷靜地告訴大家這個消息。


    幾十分鍾前,他追逐葉蕭和小枝到小溪邊,沒想到他的一聲槍響,使得闖入城市的野象群發狂,結果踩死了正在河邊釣魚的錢莫爭。


    等到葉蕭與小枝遊過溪流逃命,象群們漸漸平息憤怒離開以後,童建國才大著膽子鑽出來。他回到溪流邊尋找錢莫爭的屍體,發現這位可憐的攝影師,已整個被踩入泥土之中。大地已成為他的墳墓,地麵上隻能看到他的血肉模糊的後背,還有幾根碎裂出來的脊椎骨。


    身經百戰的童建國,也未曾看過如此慘烈的死狀,隻有在古印度有被大象踩死的酷刑。他沒有辦法把錢莫爭弄出來,隻能從路邊找了些紙板蓋住。這時他發現了那個水桶,裏麵的魚還好好地遊動著。錢莫爭臨死前把桶推到路邊,野象群的腳步也沒有震翻了它。


    這些魚是用錢莫爭的命換來的。


    好像是接受了某種指令,童建國不由自主地提起水桶,那是錢莫爭未完成的使命,要給秋秋準備的魚湯。


    無法抗拒——像有人在推著他走路,也像有人在幫他提著水桶。童建國沒有去追葉蕭和小枝,也沒有再找一輛汽車,而是快步疾行了幾千米,帶著一水桶的魚回到了大本營。


    孫子楚、林君如、玉靈、秋秋、頂頂,五個人聽完他的講述後,都沉默了半晌,好像錢莫爭血肉模糊的屍體,正鑲嵌在客廳的地板裏。


    “不!我不相信!”十五歲的秋秋突然狂怒起來,弱小的她抓住童建國的胳膊,嘶聲力竭地喊著,“你在騙我!騙我!”


    五十七歲的童建國巋然不動,任由女孩的捶打唾罵。還是玉靈過來拉開了秋秋,抱著傷心的女孩說:“我們都相信是真的,他不會騙我們的。”


    秋秋的眼淚已奪眶而出,她曉得該如何說出來——錢莫爭真是自己的親身父親嗎?如果是的話,那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她的父親(或者是養父),她的母親(毫無疑問是親身的),還有她的親身父親(假定是吧),竟在幾日之內相繼死亡,全都在這該死的沉睡之城!


    自己真的如此不幸嗎?成為一個徹徹底底的孤兒,再也沒有人疼沒有人親,她感到一陣無法言說的孤獨,渾身上下都冰涼徹骨,心髒瞬間碎成了無數片,倒在玉靈懷中放聲抽泣。


    突然,秋秋又跳起來說:“我要去看一下!如果錢莫爭死了的話,我要看到他的屍體!”


    “別傻了,外麵很危險的,你必須乖乖地待在這裏。”


    童建國淡淡地回答,但女孩已經掙脫了玉靈,卻被他一把拉了回來,牢牢按在沙發上動彈不得。秋秋想要掙紮卻使不出力氣,林君如和頂頂接著按住了她,直到她又一次哭倒在沙發上。


    “照顧好她吧,千萬不能讓她亂跑。”此時童建國擔負起了長輩的責任,他又指了指廚房裏的魚說,“這是錢莫爭用命換來的魚,你們中午就給小姑娘做魚湯喝吧!”


    玉靈點頭走到廚房,看著那些可憐的魚說:“水裏還有血。”


    “那是錢莫爭的血,把魚鱗刮得幹淨些吧。”


    “好吧。”


    她無奈地應了一聲,剛拿出菜刀準備殺魚,又想起一件事:“伊蓮娜呢?她怎麽沒回來?”


    “這女孩跑丟了,誰知道去哪裏了,運氣好的話會自己回來的吧。”


    “真要命!”


    玉靈利索地剖開魚腹,清理著魚鱗和內髒,仿佛在解剖一個活人。


    短短的一個上午,旅行團就有兩個人逃跑了,一個人失蹤了,還有一個人幹脆死掉了。


    轉眼之間四個人就不見了,這房子裏隻剩下了他們六個人,老的老的小的小,這些老弱病殘如何能捱過去呢?


    想著想著又是悲從中來,她這個地陪導遊算是徹底失敗了,一切都不在掌握之中,唯有手中的魚任她宰割。


    在她低頭洗魚之時,胸前的墜子悄然滑出衣領,這個雞心形的小相框,立刻勾住了童建國的雙眼。


    “等一等。”


    他伸手抓住雞心墜子,玉靈放下魚洗洗手,將墜子裏的小相框打開,裏麵露出了一張美人的臉。


    “這是我的媽媽,很像我吧。”


    童建國盯著相框微微顫抖:“是的,很像,她的名字叫蘭那。”


    “為什麽這麽看著她?”


    聰明的玉靈已察覺到了什麽,童建國苦笑著長歎一聲:“是的,我曾經認識你的媽媽。”


    “什麽時候?”


    “很久很久以前。”


    寂靜的廚房,連剩下的活魚也沉默了,玉靈轉頭看了一眼客廳,其他幾人都已陪著秋秋上樓了。


    她的嘴唇也顫抖起來,心跳砰然加快聯想到了什麽,害怕地抬頭看著他問:“你——你究竟是誰?”


    “我?”他感覺突然碰上了一個嚴重問題,一輩子都無法回答清楚的問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不,你一直在關心我——從見到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在盯著我看。是因為我長得很像我媽媽?而你說你曾經認識我媽媽,你和她有過特殊的關係?”


    玉靈大膽地追問著他,讓童建國無處可退,他仰頭悲愴地回答:“我不知道什麽叫特殊關係?但至少我可以承認——我喜歡過蘭那,也就是你的媽媽。”


    他的回答讓玉靈更加緊張,她深呼吸了一口氣說:“現在,我有一個問題,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讓我難過也讓我困惑了許多年的問題。”


    “問吧。”


    “你是我的爸爸嗎?”


    這個大膽的問題讓廚房裏沉默了一分鍾。


    玉靈睜大著清澈的眼睛,希望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


    “不是。”


    但童建國給了她一個失望的答案。


    “真的不是嗎?”


    “對不起,如果你真是我的女兒,我怎麽會不敢承認?”他痛苦地抓著頭發,灌下一大杯涼水,“我倒真的希望做你的父親!可惜不是我!可惜不是我!”


    他那悲傷至極的眼神,已說明這不是撒謊。


    玉靈的鼻子有些酸澀了,低聲道:“對不起,是我自己太傻了,我不該問這個問題。”


    “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


    童建國又喝了一大口涼水,先將三十年來千頭萬緒的記憶整理一遍,然後簡明扼要地娓娓道來。


    從當年私越邊境參加遊擊隊,到受傷避難於深山小村,又愛上了傳說中的羅刹公主蘭那,卻難過地發現最好的朋友李小軍已捷足先登,最後遭遇毒品集團全村毀滅,此生再也見不到美麗的蘭那了。


    她是童建國這一輩子唯一真正愛過的女人,可惜連一句“我愛你”都沒有說出口過。


    這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嗎?


    1975年,經曆了那次生離死別的創痛之後,童建國再也沒有回到遊擊隊。他失去了原來的理想和信仰,那個紅色的夢徹底醒來了。他不敢再回到國境線以內,隻能像孤魂野鬼在異域流浪。


    最不幸的是,童建國變成了自己鄙視的那種人——投靠毒品集團當了一名雇傭兵,純粹為了金錢而賣命。他將腦袋別在褲腰袋上,過了十幾年刀口舔血的生活。他自己也記不清殺過多少人了,至少有四位數的亡靈在地獄咒罵著他。


    十多年前,金三角的局勢趨於緩和,許多毒品集團和武裝組織都放下了武器。童建國獲得解脫而“失業”了,他厭倦了漫長的殺人歲月,便帶著一筆積蓄離開叢林,經由香港回到了家鄉上海。


    童建國的父母早已離開人世,以為兒子永遠死在了異鄉,當年的親戚看到他也不敢相認。好不容易才恢複被注銷的戶籍,但他在金三角的血腥歲月,卻從未向任何人吐露過。他用以前殺人得來的積蓄,在上海開了一家軍迷用品專賣店,出售各種仿真軍品。他常去射擊俱樂部兼職做教練,也算是最擅長的老本行。


    雖然他也有過其他女人,但他從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因為心底永遠藏著一個完美的蘭那——得不到就是最完美的。


    隔了那麽多年之後,童建國又一次回到金三角,回到這片埋葬了他的青春的土地,卻見到了當年唯一暗戀過的女子的複製品——就在他的眼前楚楚可人,卻不能去擁抱親吻她,盡管在夢中已做過無數次。


    聽完他漫長人生的傳奇故事之後,玉靈的嘴唇已然發青了,該怎樣麵對這個五十七歲的男人呢?是同情還是憐憫還是恐懼?


    唯一能確定的是,1975年以後,童建國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的媽媽。而玉靈是1985年才出生的,所以童建國當然不可能是她的父親。


    玉靈苦悶地仰起頭,將鑲著媽媽照片墜子放回胸前,眼眶濕潤著說:“天哪,我的父親究竟是誰?”


    中午,十一點。


    新光一越廣場。


    這裏曾經是南明最大的商業中心,總共有六層的營業樓麵,其中地上五層地下一層。從世界名牌到大眾超市一應俱全,每天的客流超過數千人。雖然南明城已封閉了數十年,但仍無法避免這裏的女人成為購物狂,每當周末便會熙熙攘攘。地下的美食城和頂樓的電影院,構成了一個巨大的銷品茂,可以使你度過快樂的一天——隻要你有足夠的腰包和體力。


    現在,鏡頭推移到地下的美食城。從過橋米線到桂林米粉再到廣州小吃,從日本拉麵到韓國燒烤再到意大利麵條,和國內的商場美食城沒什麽區別——隻是一個人都沒有,巨大的空間寂靜無聲,所有的燈光卻照得通明。餐桌上鋪滿了灰塵,料理台上結著厚厚的油垢,有的還成為老鼠和昆蟲的樂園。


    一陣腳步聲打破了寂靜,隨即出現兩個人影,時隔一年之後的第一批顧客?


    “shit!這是什麽鬼地方!”


    緊接著又是一長串的英語髒話,伊蓮娜的頭發像個女瘋子,在地下一層絕望地咆哮著。


    “被命運選中的地方。”


    回答她的是一句蹩腳的英文,帶著濃濃的法國口音——亨利·丕平。


    三十多歲的法國人也是破衣爛衫,昨天下午差點被葉蕭抓住,使他如驚弓之鳥小心翼翼。他已經好幾天沒有洗澡了,隻能用商場櫃台裏的香水,遮蓋自己本身濃鬱的體味,使得周身充滿了hugo boss的氣味。


    “你為什麽要逃跑?”


    伊蓮娜理了理頭發,用英語追問著亨利,空曠的地下美食城發出她的回聲——逃跑……逃跑……逃跑……


    “我,因為,因為——”他摩擦著光滑的腮邊,上午剛用飛利浦專櫃裏的剃須刀,刮去了滿臉的胡須,“我不能再撐下去了,情況完全超出了預料,誰都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麽!”


    “難道你知道?”伊蓮娜睜大了眼睛,吸血鬼似的狠狠地盯著他,“你不要告訴我,你知道本來應該會發生什麽?”


    “很遺憾,就是這樣的,我知道你們的結局,我也知道這一切原本不是這樣。”


    “shit!”


    “抱歉。”亨利痛苦地籲出一口氣,“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不知道該到哪裏去?”


    伊蓮娜用美國人的直接大聲罵道:“混蛋!告訴我究竟是怎麽回事?”


    “不,我還不能說,我不能——”


    “啪!”


    一記耳光重重地打在他臉上,伊蓮娜就像頭憤怒的母獅子,容不得亨利有任何忤逆。


    她又指著亨利的鼻子說:“跟我回旅行團去,不管你有什麽秘密,都必須告訴我們大家,如果你覺得有危險,我們也要互相保護,總比你一個人死在外麵強。”


    “出去我們會死的!”


    “膽小鬼!那我自己去死,你留在地下等天使來救援吧。”


    伊蓮娜大步向樓梯走去,突然感到後腦勺一陣劇痛,隨即天旋地轉失去了知覺。


    諾大的地下一層再度陷於死寂,法國人亨利麵色蒼白,手握身邊餐廳的平底鍋,就是這個堅固的鍋子,將可憐的伊蓮娜砸暈在地上。


    他放下鍋子跪倒在地,撫摸著伊蓮娜痛苦的臉,隨後輕輕吻了她的額頭。他接著發出一陣苦笑,但很快轉變為悲慘的抽泣,大粒的淚水滾落到她臉上。


    “你出去會死的!傻女孩!”


    亨利發出一句沉悶的法語,如地獄警鍾在地下一層回蕩著。


    隨後,他抓住伊蓮娜的雙腿,就像拖著一具僵硬的屍體,拖往地底某個無盡的空間……


    中午,同一時間。


    老弱病殘們的“大本營”,沉睡的別墅的客廳。


    孫子楚和頂頂走下樓梯,從沙發上拿起那疊舊報紙,指著上麵的日期說:“你看,這裏記錄著一年前南明城發生的一切,最最離奇的‘大空城之夜’。”


    童建國和玉靈走出廚房,一鍋魚湯正在液化汽灶上煮著。他們也湊到了沙發上,孫子楚索性就像開會一樣,召集大家說:“看這些報紙太費力了,還是聽我來講述吧。”


    他又恢複了油嘴滑舌的老樣子,不再像昨天那樣萎糜不振,然後用了二十多分鍾,將《南明日報》上記錄的“大空城之夜”的來龍去脈,幾乎巨細無遺地說了出來。


    其他人都仿佛在聽天方夜譚,隻有童建國頻頻點頭說:“怪不得——原來這座房子就是小枝的家,她的爸爸就是第一個中毒死掉的人,可她怎麽沒死呢?”


    “導遊小方和屠男死亡的狀況,也都和報紙裏描述的非常像。還有報紙裏說的動物殺人事件,讓我們再仔細回想一下,成立是死於鱷魚潭中,唐小甜是死於山魈之手,楊謀死於蝴蝶公墓,錢莫爭又死於大象腳下,這些凶手不都是動物嗎?”


    孫子楚的聯想能力得到頂頂的讚同:“對啊,盡管南明城已經沒有人了,但那些可怕的動物們還在啊,也許它們體內也殘留著毒素,使它們無緣無故地攻擊人類。”


    天機的世界就是動物世界?


    “太可怕了!”


    頂頂又想到了叫“天神”的大狼狗,還有那隻神秘的白貓。


    “可為什麽報紙後來沒了?”


    “都發生內戰了,報紙還能出嗎?或者報社的人也死了?”


    “那我們現在隻能確知的是,因為打開了羅刹之國的‘龍之封印’,使得南明城發生了瘟疫,進而引發了南明城埋藏多年的矛盾,最終導致了血腥的政變和內戰。”孫子楚低頭思考了片刻,“至於內戰的結果如何?南明城的數萬居民究竟何去何從?這裏為何會變成沉睡之城?所有這些謎團仍然難以解開。”


    頂頂無奈地點頭同意:“也就是說所謂的‘大空城之夜’,到現在還是沒有答案,我們仍然不知道居民們去哪了。”


    “但有一個人肯定知道。”


    “誰?”


    “小枝!”童建國冷冷地吐出這個名字,幾乎咬牙切齒地說,“假定她真叫這個名字!”


    頂頂厭惡地問了一句:“所以你想方設法要抓住她審問她?但你認為她還會說真話嗎?”


    “我會讓她說真話的,在這方麵我是最有經驗的,就連葉蕭警官也不能和我比。”


    這句話倒是不虛,童建國當年做雇傭兵的時候,抓住的俘虜沒有一個不敢說實話的,自然他也有許多酷刑和折磨人的手段。


    “聽著,葉蕭是我的好朋友,不管怎麽樣都不要傷害到他。”


    孫子楚大著膽子警告了童建國,隨即遭到一個白眼。童建國摸了摸褲腳管,隱隱露出手槍的形狀,立刻讓孫子楚安靜了下來。當葉蕭帶著小枝逃出去後,童建國成了這裏的老大,暴力手段永遠是最終的解決方式。


    氣氛又變得緊張了,玉靈乖巧地回廚房看了看,便招呼大家說:“魚湯已經煮好了,快點來吃午餐吧。”


    幾分鍾後,樓上的林君如和秋秋也下來了。玉靈將一大鍋魚湯放到桌上,還有不少煮熟的真空包裝食品,六個人都聞到了濃濃的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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