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手指都發顫了,孫子楚腦中生出無數線索,如黑夜裏瘋長的觸須,伸向那最最可怕的墳墓。


    不!


    他一刀斬斷了那些念頭,接著看第二天的《南明日報》,9月1日的頭版頭條,極具莎士比亞風格——《生存還是毀滅?》。


    “昨日,市議會對‘羅刹計劃’進行了第二次辯論。


    在辯論開始之前,執政官柳陽明在議會發表講話,宣布已枯竭的南明金礦正式關閉,金礦職工將被另行安排。柳陽明又向議員們表示,他正在關注本市發生的連續死亡事件,並指示專案組要深入調查平息事端。他還將繼續推動‘羅刹計劃’,不會受到任何突發事件的影響。


    但柳陽明的講話遭到許多議員的反對,率先發言的是最年長的議員,已經80高齡的向傑老先生,他憂心忡忡地說:我們應該遵循馬潛龍執政官的遺願,不得擅自打擾古人的遺產,更不得利用古人的屍骨來賺錢,這樣我們與盜墓賊又有何異?


    強烈擁護‘羅刹計劃’的文振南議員接著發言,仍然是他一貫的觀點。他相信專案組會找到辦法,這此連續死亡風波定會平息。‘羅刹計劃’本身並沒有錯,在考古過程中發生意外是常有的事,不能因此而破壞整個計劃。


    但文振南剛說到一半,就被南明城最年輕的議員張弘範趕下了台。張弘範的講話僅僅幾分鍾,就被一隻飛起的高跟鞋砸中。市議會裏全場嘩然,原來是女議員楊玉娟砸鞋抗議。她氣勢洶洶地強占講台,強烈支持文振南及‘羅刹計劃’。


    接著最暴力的一幕產生了,體格強壯的謝力議員衝上講台,竟一拳將楊玉娟打倒在地。接著支持‘羅刹計劃’的議員們,紛紛衝上來群毆謝力。而反對‘羅刹計劃’的議員們,也卷起袖子施以老拳。整個市議會變成了“全武行”,支持與反對‘羅刹計劃’的兩派議員涇渭分明,他們勢同水火拳腳相加,完全顧不得顏麵,幾成全城人之笑柄!”


    林君如歎了一聲:“就和台北一樣!”


    昨天上午在南明電視台裏,他們已經看過相似的錄像畫麵了。看來‘羅刹計劃’讓南明城分裂成了兩派,不知道哪一派能笑到最後?


    他們翻到下一張報紙,9月2日的頭版頭條為《執政官發布宵禁令 全城進入緊急狀態》。


    “淩晨,執政官柳陽明發布全城宵禁令:9月2日起,每晚20點至次日淩晨5點,任何人未經批準不得走出家門,否則將被拘捕遭受處罰。何時解除全城宵禁令,待市政府另行通知。同時柳陽明還宣布,鑒於不斷有居民神秘死亡,動物傷人致死事件有增無減,全城居民處於恐慌情緒之中,故南明城從即日起進入緊急狀態。


    今晚,南明自衛隊將上街巡邏,廣大市民請配合政府宵禁令,不要擅自出門上街。若有緊急情況必須出門,可事先電話通知警方,會有專人來護送市民出行。”


    孫子楚眉頭又鎖了起來,抓緊報紙翻到了下一張,9月3日的頭版頭條頗具震撼性,僅有兩個大字——《政變》。


    “昨晚,執政官柳陽明通過電視直播向全城居民發布講話。


    柳陽明在鏡頭前麵色凝重地表示:目前全城局勢已惡化到了極其嚴重的地步。自從8月下旬發現了第一個神秘死者,越來越多的人死於非命,也有許多動物發狂而攻擊人類致死。雖然市政府成立了專案組,並找到了死亡事件的起因,但並沒有遏製住死亡的繼續。截止9月2日下午五點,南明城中已有581人死於不知原因的全身糜爛,另有472人死於動物發狂的攻擊,死亡總人數為1053人。南明全城人口不過十萬,在短短數天之內,相當於總人口1%的居民死於非命,幾乎每家每戶身邊都遇到了不幸。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每一個人,導致全城災難性的恐慌,許多人想要逃出南明城,被嚴格看守隧道的士兵阻擋,其間甚至發生了騷動。同時,市議會已徹底分裂成敵對的兩派,圍繞著‘羅刹計劃’的執行與否,雙方劍拔弩張並運用各種手段,南明已接近內戰的邊緣!近日更有秘密情報表明,城中有一股隱蔽的邪惡勢力,正在醞釀一場毀滅南明的陰謀。為了全城居民的安危,政府才被迫施行宵禁令與緊急狀態,希望市民們體會執政官的苦衷,並能積極配合市政府的行動,保證大家共同度過這場生死攸關的考驗。


    就在電視直播的過程中,一隊來曆不明的士兵闖入了電視台,他們全副武裝地衝進直播間,肆無忌憚地開槍破壞,並中斷了所有的電視節目信號。士兵們綁架了電視台工作人員,銷毀全部的電視錄像資料,由領頭的軍官宣布政變。


    南明建城以來的第一次政變就這樣開始了。”


    政變?


    孫子楚抓緊這張舊報紙,腦中掠過許多電影中的畫麵,昨天在電視台也看到了同樣的場景。他迅速翻到9月4日的《南明日報》,也是最早看到的這一張,頭版頭條又是兩個言簡意賅的大字——《末日》。


    “南明城的末日到了。


    昨日,政變部隊首先控製了電視台,然後以武力進攻執政官居住的南明宮。執政官的衛隊進行了拚死抵抗,昔日肅穆莊嚴的南明廣場,成為雙方彈火紛飛的戰場。本報記者冒險深入采訪,目擊到有至少二十人被打死,五十餘人受傷。


    中午十二時,政變部隊在付出重大傷亡之後,浴血攻占了南明宮,俘獲執政官柳陽明。市議會與法院同時陷於癱瘓,大部分議員在家閉門不出。


    下午二時,大量市民在恐慌中湧向南明隧道,但被守衛隧道的士兵阻擋。


    下午三時,有十八名議員在南明中學開會:宣布政變為非法,參與政變的軍人均犯有叛亂罪,呼籲全體市民不要服從叛亂分子,並要求政變部隊迅速投降,釋放包括執政官在內的所有人員。


    下午四時,一支反政變部隊組織起來,試圖奪回南明宮與全城的控製權。他們開動裝甲車直升機等武器裝備,與政變部隊展開激烈的巷戰。截止發稿,雙方仍然在城內展開激戰,傷亡人數尚無法統計。


    這是南明城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最黑暗的一天……”


    孫子楚輕聲念了一遍,這也是最後一張《南明日報》了,再往後是因為沒有收到?還是報紙因南明內戰而停刊?他感到有些呼吸急促,打開房門大口喘息起來。


    忽然,外麵響起咚咚的敲門聲。


    上午,十點。


    錢莫爭死了。


    在南明城中心的溪流邊,發狂的大公象將他踩在腳下,整個身體幾乎被壓入泥土,眼球從眶中爆裂滾落,當即氣絕身亡。


    錢莫爭是第九個。


    野象群從他的屍體上踩過,繼續向前橫衝直撞過來。葉蕭與小枝都目睹了這一切,慘烈的死亡讓他們目瞪口呆,身著製服的小枝幾乎要嘔吐了。


    “快跑!”


    葉蕭知道錢莫爭已經完了,自己不能成為第十個犧牲者,他緊緊拉著小枝的胳膊,沿著溪流向另一頭跑去。


    不知道童建國又死到哪裏去了,這家夥總是在不該出現的時候現身,又在最應該救援的時刻消失!


    僅僅狂奔了十幾米,後麵響起野獸的咆哮聲,再回頭象群仍然緊追不舍。領頭的大公象頂著象牙,粗大的腳掌上沾滿血跡,眼看就快要攆上來了。


    就在兩人心驚肉跳之時,卻絕望地看到迎麵有堵高牆,把他們逃生的去路完全擋住了。左邊是緊閉的房門和窗戶,右邊卻是清澈的溪流,身後狂怒的象群已近在咫尺!


    無路可逃?無處藏身?


    葉蕭麵對那領頭的大公象,人與獸的四目相交,仿佛回到十萬年前的非洲草原,人類竟是如此脆弱,進化到現在更加地不堪一擊。


    “跳下去吧!”


    在象鼻已卷到他們眼前時,小枝在他耳邊輕聲道,隨即穿著製服跳下了溪流。


    一秒鍾都無法耽擱了,葉蕭腦子都沒有轉過,便一同跳到清澈的溪水中。


    幾乎是同一個瞬間,大公象衝到高牆底下,巨大的身軀無法迅速轉動,隻能向溪流甩著象鼻咆哮。


    葉蕭已沒入冰涼的水流中,他屏著呼吸深入到水底,腳底踩著滑滑的鵝卵石,睜開眼睛看到水草和遊魚,還有一個穿著製服的身影。雙腳用力往上一蹬,整個人向水麵浮去,眼看就要摸到小枝的腿了。


    似乎在夢中見過這景象?全身都被水流包圍著,奮力劃動雙臂,追逐那條美人魚。光線在水下折射,變成幽暗渾沌的世界,隻有那個身體如此溫暖,散發著無法描述的光芒,指引他已死亡的靈魂,走向複活的那一刻。


    終於,他浮出了水麵。


    陽光如利劍射入雙眼,溪水不斷拍打在臉上。他抹了一把臉看到了小枝,她的頭發全都濕透了,美麗的臉上沾滿水花,眨紮那雙無辜的眼睛。


    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冰涼的水中是火熱的身體,孤單的心裏是熱烈的絕望。


    野象群仍在岸上發出怒吼,每一步都激起陣陣溪水。葉蕭擁著他的小枝,緩緩向對岸遊去。他們的臉不知不覺已貼在一起,皮膚與皮膚之間的摩擦,生出輕微的電流觸及全身,使他的唇變得不由自主,輕輕碰到了她的唇上。


    水中的製服小枝,一雙嫵媚的目光,四片熱熱的嘴唇,兩顆無法捉摸的心,三生有幸渡苦海……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但對麵也是岸。


    他們已到溪流的對麵,葉蕭先將她托上去,然後自己疲倦地爬上岸。


    兩個人上了岸都大口喘息,仿佛都早已淹死在了水裏,做了幾十年的落水鬼,如今終於得以往生。


    對岸的大象也在看著他們,雖然它們可以涉水渡河,現在卻緩緩後退。或許那狂暴的獸血已平息,仍將歸於寂靜的森林之中。隻是在象群來往的道路上,多了一具叫錢莫爭的屍體。


    葉蕭膽怯地放開了她,嘴唇仍殘留著她的溫度,他顫抖著摸了摸嘴角,一股罪惡感湧上心頭,低頭輕聲說:“對不起。”


    “你沒有做錯什麽。”


    小枝甩動浸濕的頭發,抱著濕透了的製服瑟瑟發抖,竟又大膽地伸手封住他的嘴,就像情人的撫摸。


    呼吸又急促了起來,他轉頭躲避她的手指,眼睛卻忍不住瞥向她。頭發垂到眉目之間,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憐,像個被人追趕的落水狗,於是又一次伸手抱住了她。


    濕濕的,幹幹的,熱熱的,冷冷的……


    但纏綿總是短暫的。


    十秒鍾後,他柔聲道:“快把濕衣服換了吧!”


    他們很快離開了河岸,進入一條幽靜的街道。路邊正好有幾間服裝店,小枝衝進女裝店換了身淑女裝,仿佛居家的女中學生。葉蕭則在男裝店裏隨便換了件襯衫和牛仔褲。


    兩個人回到街上,都拿著毛巾在擦頭發,他揉著她的肩膀問:“還冷嗎?”


    “有你在,就不冷。”


    葉蕭被怔了一下,站在清冷的街上不知如何作答,太陽灑在他未幹的頭發上,如一隻迷途的流浪狗。


    她反過來抓住了他的手,微笑著說:“前麵就是我的學校,我帶你去看看。”


    又往前走過一條路口,一座高大的牌樓豎在眼前,匾額上四個大字:南明中學。


    牌樓兩邊還有一副對聯:“風雨漂泊毋忘中華,江湖苦旅不改炎黃”


    此聯雖不太工整,卻道出了南明城的歸屬。


    小枝拖著他走進學校,穿過一片空曠無聲的操場,教學樓前綠樹成蔭,好像寒暑假時的校園。


    “這就是你讀過的學校?”


    “是啊,在這裏讀了六年。”小枝說著走進了教學樓,穿過一條明亮的走廊,掀起一片厚厚的灰塵,“可惜,現在一個人都沒有了。”


    這句話帶著許多傷感,如傳染病湧到葉蕭心頭,也禁不住歎了一聲:“也許我們也會沒有的。”


    “你那麽絕望嗎?”


    “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低頭走到一間教室前,卻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原來牆邊鑲嵌著一麵鏡子,一人多高的落地鏡子,將他和小枝都納入鏡中世界。


    “這裏麵就是我們班的教室。”


    小枝往教室裏探了一眼,所有的課桌都很整齊,隻是黑板上寫著兩個粉筆字——


    絕望


    葉蕭看到黑板也愣了一下,隨即聽到小枝淡淡的聲音:“那是我寫的。”


    “一年前嗎?”


    “是的,一年前的‘大空城之夜’,我跑到我過去的教室裏,在黑板上寫下這兩個字。”她退出教室苦笑了一聲,“奇怪,我以為早就該褪掉了,沒想到還是那麽顯眼。”


    兩個人依然站在落地鏡前,小枝不知道從哪找來一塊抹布,在鏡子上用力地擦了幾下,讓他們的臉都清晰了許多。


    葉蕭湊近了看著自己,第一次發現竟老了許多,皮膚顯得更深更粗糙了,嘴巴和下巴爬滿了胡須,還有充滿男人味的絡腮。他摸著自己的臉,覺得鏡子裏的人是那麽陌生,他究竟是誰?還有——站在自己旁邊的女孩。


    她是洛麗塔。


    眼睛裏一半是冰塊一半是火焰,一半將人凝固一半將人燃燒。


    她的嘴唇越來越靠近鏡子,差點就要留下兩片唇印,這景象在葉蕭腦中勾出一句話來——


    美女是毒藥,中毒無解藥,慎服之。


    他痛苦地低頭離開落地鏡,快步往走廊外麵走去,小枝蹙起娥眉跟在他身後。


    兩人走後並沒有發現——他們的影子,依然停留在鏡子裏。


    在死寂的教學樓裏,葉蕭無頭蒼蠅般亂轉,不小心撞進一個小房間,卻看到屋裏全是各種電子設備。


    小枝跟進來說:“這裏是學校的直播間,我以前當過學生電台的主播。”


    說著她熟練地打開機器,電腦屏幕上出現了歌單,她不眨眼睛地選定按下鼠標,隨即音響裏飄出一段旋律。


    二十多秒後響起一個男人的嗓音:“喜歡容易凋謝的東西像你美麗的臉/喜歡有刺的東西也像你保護的心……”


    葉蕭先是愣了一下,這聲音那麽悲涼那麽執著又那麽深情,眼前自然地浮起一張並不好看的臉。


    趙傳?


    沒錯,這是趙傳的一首老歌《男孩看見野玫瑰》。


    小枝拽起他的手,將他拉出了小房間。走廊裏還放著趙傳的歌聲,他們一路衝出教學樓,來到空曠無人的操場上,原來整個校園都充滿了這首歌,仿佛一下子從墳墓中複活了。南明中學裏的每個角落裏,都隱藏著小小的音箱,通過電波釋放出《男孩看見野玫瑰》。


    喜歡容易凋謝的東西像你美麗的臉


    喜歡有刺的東西也像你保護的心


    你是清晨風中最莫可奈何的那朵玫瑰


    永遠危險也永遠嫵媚


    男孩看見野玫瑰


    荒地上的玫瑰


    清早盛開真鮮美


    荒地上的玫瑰


    不能抗拒你在風中搖曳的狂野


    不能想像你在雨中藉故掉的眼淚


    你是那年夏天最後最奇幻的那朵玫瑰


    如此遙遠又如此絕對


    男孩看見野玫瑰


    荒地上的玫瑰


    清早盛開真鮮美


    荒地上的玫瑰


    葉蕭癡癡地站在操場中心,一個足球場的中圈弧裏,和小枝手拉手聽著歌——趙傳的聲音,伴著憂傷的旋律,被無數個擴音器放大出來,飄蕩在教學樓和圖書館,飄蕩在大操場和實驗樓,飄蕩在兩個人的心間。


    你能否想象這幕場景?


    當你和他(她)闖入空無一人的學校,卻聽見到處都彌漫著一首歌,有人在歌中唱道:“男孩看見野玫瑰/荒地上的玫瑰/清早盛開真鮮美/荒地上的玫瑰。”


    而這支野玫瑰就綻開在你的身邊,無法捉摸也無法形容,嬌豔欲滴又無法接近。她的刺會把你紮得渾身是傷,紮得鮮血淋漓,但唯有如此才能永遠動人。


    他低頭看著小枝的臉,這朵野玫瑰幾乎要被他噙在口中。


    現在的疑問——她是白玫瑰?還是紅玫瑰呢?


    而在每個男人心裏,都有一朵白玫瑰,也有一朵紅玫瑰。


    也許,小枝既是白玫瑰也是紅玫瑰。


    一朵讓人不能抗拒的野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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