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蒙古部落後,我跨越草原和沙漠,經過河中地區的撒馬爾罕和布哈拉來到波斯。雖然他們的信仰與我們不同,但我覺得人和人都是一樣的,無論跪倒在清真寺內還是佛寺內,信仰都會護佑每個人的心。離開波斯進入兩條大河的流域,那裏有一座巨大的‘和平之城’,曾經是大食國的首都,可惜已不複當年的盛景。大食國的最高君主叫哈裏發,是個終日閉關深宮的憂鬱天子。我向哈裏發交上古格王的國書,苦悶的哈裏發終於有了與外人說話的機會,他異常興奮地和我說了個故事:有個青年叫阿裏巴巴,他用‘芝麻開門’的暗號獲得了一大筆遺產,接著有四十個強盜幾度來搶劫”


    “阿裏巴巴與四十大盜?”


    頂頂(蘭那公主?)覺得越來越不可思議,倉央一口氣說了那麽多,並沒有給人話癆的感覺。相反他的每句話都有力度,眼神也飛到遙遠的地方,讓人沉醉在遐想之中。那景象如電影幕布展開——八百年前的《一千零一夜》,而《天機》將是“第一千零二夜”。


    “對,公主殿下是怎麽知道?阿裏巴巴用各種智慧消滅了強盜,這個故事實在太奇妙了,哈裏發還跟我說了阿拉丁飛毯與水手辛巴達。”倉央雙目直視著她,眼神不卑不亢,仍然保持鎮定自若,好像已來到巴格達宮廷,“依依惜別哈裏發後,我前往聖城耶路撒冷。路上遇到庫爾德人薩拉丁的大軍,我隨著這位大英雄來到聖城下。城內駐守著一支叫十字軍的軍隊,他們來自西方的歐洲,旗幟上畫著十字標記,有個男子正在十字架上受難。”


    “你居然看到了十字軍東征?”


    “沒錯,薩拉丁下令圍攻耶路撒冷,我也隨同他的大軍而出發,冒著十字軍的弓弩,第一個攀上耶路撒冷城頭。最終,十字軍向阿拉伯人投降,我隨薩拉丁一同征服了這座聖城,前往金色圓頂的清真寺,還見到了猶太人的哭牆。薩拉丁念我戰功第一,便賜予我三千戶敘利亞封地。但我拒絕了他的好意,因為我仍是古格國王的使者。我離開聖城跨越西奈半島,來到尼羅河畔的埃及。”


    “見到金字塔了?”


    倉央驚訝地點頭道:“是啊,在沙漠中無比壯觀美麗,那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築,或許隻有大羅刹寺的中央寶塔能與之媲美。我又在亞力山大港坐上帆船,渡過藍色的地中海,經過一條狹窄的海峽,到達海角上的一座金色城市,這便是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帝國首都。我遊覽了聖索菲亞大教堂,向羅馬皇帝的繼承人——拜占庭皇帝遞交了古格王的書信,他正在被突厥人的進攻而困擾,還與我討論了古格能否襲擊突厥的方案。之後我在君士坦丁堡上船,順風抵達雅典,遊覽了古奧林匹亞山。接著渡海到了意大利,經過那不勒斯到達羅馬。”


    “你——見到教皇了?”


    “公主殿下,你的學識真的讓我吃驚。在這隱蔽的神秘羅刹國裏,居然連萬裏之外的天下事都如此知曉!教皇勸我家國王改信基督教,我認為他侮辱了我的信仰,便與教皇身邊的衛士發生衝突。我一個人揮劍砍死數十人,孤身從梵蒂岡逃出,藏匿於古羅馬競技場內。有幸得到一位商人幫助,輾轉來到水城威尼斯。見過威尼斯總督後,我翻越白雪覆蓋的阿爾卑斯山,仿佛又回到故鄉阿裏。最終,我來到一個叫德意誌的國家,拜訪了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一直旅行到波羅的海邊,又坐船到了寒冷的挪威。那裏曾是海盜的國度,他們帶著我橫渡大洋。經過幾個月艱苦的航行,到了一片荒涼的大陸,那裏有著成群的野牛,把臉塗成紅色的土著,還有廣闊的草原和高山。”


    “不會是到了北美洲吧?”


    最早抵達新大陸的歐洲人並不是哥倫布,而是中世紀的北歐維金人。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海盜們又悄悄離我而去。我隻能獨自向西走去,翻越了數十座雪山,殺死了無數頭野牛,用了一年的時間,終於見到了大海。那裏仍然是萬裏蠻荒,沒有文明的跡象,我沿著海岸往北走,一路上越來越寒冷,直到一片冰雪世界,就連海洋也布滿了冰塊,有馴鹿和大白熊出沒。”


    “那不是北極嗎?或者是阿拉斯加?”


    倉央卻聽不懂她的話,徑直說下去:“我在冰凍的海麵上跋涉,可以看到在透明的冰麵下,有成群結隊的鯨魚遊動。我渴了就吃雪,餓了就殺頭海豹充饑,艱苦地沿著海岸走,直到冰雪消融,露出莽莽的森林。那裏生活著獵人和牧手,說這裏叫‘西伯利亞’。於是,我沿著幾條大河向南走,穿過無數森林和山岡,一直來到大金國的地麵。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我經西夏國回到雪域高原,古格老國王的跟前。”


    頂頂(蘭那公主?)聽到這不禁驚歎道:“天哪!你從亞洲到了非洲再到歐洲,跨越大西洋到了北美洲,又從北極回到了亞洲!這不已經環遊地球了嗎?麥哲倫的船隊隻能算是第二了。”


    “麥——哲——倫——他是誰?”


    “啊,他是比你晚了三百年的人,也許我下次還能夢到他?”頂頂忽然被自己的話怔到了,低頭思索道,“夢?這一切都是夢嗎?”


    夢?


    不,是夢魘——迅速吞沒了她的身體,一層白色的霧籠罩視野,倉央紅色的臉膛漸漸淡去,回廊裏的浮雕紛紛脫落坍塌,整個花園被風暴席卷而過,瞬間隻剩下殘垣斷壁荒煙蔓草。金碧輝煌的宮殿陷落了屋頂,石壁孤獨地佇立在廢墟中,太陽也落入莽莽叢林,轉眼月亮升上高天。


    夢——醒了。


    當頂頂睜開眼睛,一切又回到倒塌的宮殿,神秘的星空覆蓋回廊,羅刹國早已破碎在身下,她也不再是鬢邊插花的蘭那公主,而是二十一世紀的不速之客。


    身後靠著古老的浮雕,整個背部都酸疼難忍,而在她的隔壁——這堵回廊的另一麵,葉蕭仍在熟睡之中。頂頂打開手機看看時間,現在是2006年9月28日淩晨五點整。


    原來隻是一場夢!


    如此奇怪的一場夢,夢中的頂頂“穿越”到八百年前,成為羅刹國的蘭那公主,見到來自雪域高原的武士倉央。他奉古格王之命求娶蘭那公主,並為她講述了自己環遊世界的奇跡……


    簡直是荒誕不經!頂頂感到不可思議,怎麽會做到這種夢?而且夢中的所有細節,尤其是倉央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那樣清晰又曆曆在耳。


    自己真是夢的寵兒?


    她仰頭望著沒有屋頂的夜空,黎明前最後的黑暗,夢的世界正悄然褪色。


    夢的世界悄然褪色,唐小甜的生命也在褪色。


    大本營,二樓,原本屬於她的蜜月愛巢。


    唐小甜已化作一具屍體,靜靜地躺在席夢思上,晨曦透過窗戶射入,灑遍她蒼白的臉龐。


    她的新郎已在她身邊守了大半夜,身體僵硬得幾乎和她一樣,看著房間緩緩明亮起來,她的靈魂也在緩緩消逝。


    楊謀到現在才發現,唐小甜這個樣子是最可愛的,安靜地躺在光線裏,沒有一絲煩惱與憂鬱,像童話裏睡著了的美人。


    可惜,任何王子的吻都喚醒不了她。


    淚水早已經幹涸了,就像惡夢般的昨晚(他寧願那隻是個惡夢),在四樓黃宛然的房間裏,他背起自己妻子的屍體,擺脫童建國和厲書的胳膊,艱難地踏上昏暗的樓梯。這棟該死的樓困了他們四天,吞噬了五條生命,包括他的新娘唐小甜。他在心裏咒罵著這座城市,也咒罵著旅行團裏所有的同伴,當然也要咒罵他自己。他將殘留著溫度的屍體,搬到二樓自己的房間,放在這兩天睡的大床上,蜜月新房轉眼成了新娘子的停屍房。


    這是他生命中最漫長的一晚。


    清晨,六點。


    楊謀終於抬頭看看窗外,來到沉睡之城的第五個白天,他的寶貝dv擺在床頭櫃上。他突然發瘋似的跳起來,抓住這台視若生命的數碼攝像機。全因為這台要命的機器,因為荒唐的紀錄片夢想,他才中邪似地在南明城裏拍攝,又鬼使神差地攝下了玉靈遊泳的畫麵,最終導致了唐小甜的崩潰與死亡。


    誘惑讓人滅亡,dv就是他的誘惑,那就讓誘惑先滅亡吧!


    他回頭看了一眼妻子的屍體,輕聲歎息:“對不起,小甜。”


    然後狂亂地舉起dv,正準備重重地砸向地板時,門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手腕劇烈顫抖了幾下,終究還是沒有用力砸下。他將dv放回到床頭櫃,走到門後用嘶啞的聲音問:“誰?”


    “你見到過厲書嗎?”


    門外是孫子楚的聲音,一宿沒睡的楊謀打開房門,虛弱地回答道:“不,我整夜都守在小甜身邊。除了自己以外,沒看到過其他活人。”


    “我從五樓一路問到二樓,到處都找不到厲書,難道他跑出去了?”


    孫子楚困惑地看著樓道,十分鍾前他出來敲其他人的房門,為的是快點吃完早餐,盡早出發去尋找葉蕭和頂頂。其他人都被他叫出來了,但厲書的房門並沒有鎖,走進去發現空無一人。他趕緊再問其他人,但沒一個知道厲書的下落。


    “該死!又少了一個!”


    昨晚唐小甜的死於非命,已經讓孫子楚心驚膽戰了,他擔心第六個犧牲者會接踵而至——但願不是厲書!前兩天這家夥還答應了孫子楚,回國後要給他出版一本書,書名就叫《象牙塔下風流史》。


    孫子楚立刻衝到樓下,清晨的光線灑滿街道,空氣裏充滿了植物氣味,寂靜的路麵不見一個人影,他扯開嗓子大喊:“厲書!厲書!”


    空蕩蕩的南明城裏,有無數個幽靈聽到他的呼喊,但沒有一個發出回音。那個真正叫厲書的人,正在某個神秘的空間無法聽到。


    孫子楚絕望地回到大本營,他沒有再去二樓房間,因為那裏停著唐小甜的屍體。大家都被叫到三樓,在伊蓮娜的房間用早餐。習慣晚睡晚起的林君如覺得孫子楚在折磨她,不停地抱怨抗議,隻是當聽說昨晚唐小甜的死訊,才恐懼地安靜下來。


    玉靈監督著小枝用完了早餐,她整晚都提心吊膽,倒是小枝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真像把這當成了自己的家。然而,在她撞到楊謀的眼神時,卻被一種無限的絕望震住了,那是受到重傷的野獸表情,仿佛背上還插著一支標槍,傷口汨汨地淌著鮮血。她不清楚楊謀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但她覺得自己無法麵對他,就好像是自己殺死了唐小甜?她不安地回避他的目光,回頭看著小枝的臉,卻發現這神秘女郎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另一個女生——伊蓮娜。


    奇怪,她是房間裏最惶恐的人,一直在角落裏來回地走動,幾乎沒怎麽吃早餐,嘴裏念經似的嘮叨著幾句英文。


    因為伊蓮娜是最後見到厲書的人。


    而且就在這個房間,在子夜時分的絕望情緒中,他們的唇緊緊相擁在一起,火焰熊熊燃燒吞噬了他們。


    當她在淩晨醒來之時,還沒來得及為自己後悔,便發現厲書不見了。她以為厲書是自己離開了,便默默地收拾著房間,回味那談不上美妙的時刻,自己真的是瘋了嗎?已經好久都沒有這樣失控過了,是這裏令人窒息的空氣,讓她加倍分泌了荷爾蒙?


    總之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雖然來到中國已經五年,和中國男人早已不止一次,但厲書究竟是怎樣的人?伊蓮娜始終都沒搞明白過,在浦東機場出發時,因為他的英文水平最好,就總是和她搭訕套近乎。而她每次都用中文來回答,搞得厲書常一臉尷尬。但還是他們兩個話最多,常常聊到美國與歐洲,有時又聊回到北京與上海,可從未想到過會有這種事。


    清晨,當孫子楚來敲她的門,告訴她厲書消失的時候,她的心沉到了冰點。厲書為何而失蹤?是因為伊蓮娜的原因嗎?因為得到了她的身體,而喪失了他自己的身體?還是遺留在她體內的基因,散發出了那數百年前的詛咒,那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德古拉!


    絕對!絕對不敢!不敢說出昨晚發生的事,盡管厲書的身上的氣味,仍殘留在她的房間裏。伊蓮娜低頭退縮在角落,回避任何人的目光,好像三百年前犯了錯的女人,身上刺著恥辱的紅字。


    這時,童建國突然說話了:“楊謀,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有件事我們必須要做。”


    “什麽?”


    楊謀隔了很久才魂不守舍地回答。


    “我們必須把唐小甜的屍體運走,她不能繼續留在房間裏。”


    “運去哪裏?”


    “冷庫。”


    “冷酷?”楊謀明顯是聽錯了,他停頓了幾秒鍾才明白過來,“你好冷酷!讓我的妻子躺在冰箱裏?和那些豬肉牛肉關在一起?你把她當成畜牲了?”


    話音未落他的額頭已爆出青筋,迅速撲到童建國身前,用力掐住五十多歲老男人的脖子。其他人都被這一幕嚇傻了,童建國卻用膝蓋頂住他肚子,趁著楊謀一聲慘叫,便將他反手擒拿過來。這點手段對童建國來說是小兒科,楊謀被他壓得服服貼貼,如何掙紮都紋絲不動。


    “請你理智一些,放在那裏能好好地保存她,否則你會看到更悲慘的景象。”


    童建國還不忍心說出“腐爛”兩個字,便鬆手將他放開了。


    “不!不管你們做出任何決定,也不管會有任何結果,我都不會離開小甜!”


    楊謀說著衝出房間,一口氣跑回到二樓房間,跪倒在妻子屍體旁邊。顫抖片刻之後,他將房門緊鎖起來,把這屋子搞得像墳墓似的,再也不讓任何人來打擾他們了。


    他輕輕撫摸著妻子的臉,雖然已經僵硬如鐵,他仍深情道:“小甜,讓我們永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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