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頂就在那堵回廊之下,與大殿隔著一道珠簾,無數顆珍珠串隱藏了她的臉。她感到自己無法動彈,甚至連呼吸和說話都很困難。她看到一個男人走入宮殿,看起來還不到三十歲,穿著一件普通的白色長袍,手裏卻捧著一副盔甲,也許是剛從戰場歸來的武士。但無論他的相貌還是身材,都與羅刹王國的居民截然不同。尤其是他雙眼中射出的目光,完全來自另一個世界,或許是那片廣闊的高原,充滿萬丈陽光和無限荒涼。


    男子走到國王的寶座下,恭敬地單腿下跪說:“古格國王的使者倉央,前來羅刹王國拜見國王陛下。”


    老國王已見慣了遠人來貢,卻從未聽說過“古格”,他捋著胡須說:“爾邦所在何處?”


    “鄙邦偏居千裏之外,萬丈雪域高原,喜馬拉雅之巔,吐蕃讚普之裔,煌煌古格之國。”


    名叫倉央的古格使者,昂首挺胸,聲若洪鍾,從容不迫地回答老國王的提問。


    “爾國主信仰何等教義?”


    “鄙邦全民皆信仰蓮花生大師傳播之佛教,小臣之君主亦虔誠向佛,久聞大理之南,蒲甘之東,真臘之西,有神聖三千之羅刹王國。這是個偉大光榮的王國,有著數千年的悠久曆史,是佛教最忠實的保護者。國王有數不清的武士和戰象,還有最強大的‘七種武器’。他居住在寶石和金剛鑽做成的宮殿裏,城裏有一座高聳入雲的大羅刹寺,有五座象征世界中心的寶塔。而隻有被命運選定之人才能到達這裏!”


    倉央的這番話讓羅刹國王龍顏大悅:“年輕的古格武士,恭喜你就是這被命運選定之人!請告訴朕,貴國的君主差遣你來此有何事?”


    “第一是向偉大的國王致敬,並獻上我邦的特產——比金子還昂貴的藏羚羊毛毯。”


    “好,朕接受貴國君主的禮物。”


    “第二件嘛。”倉央停頓了片刻,目光落到了大法師身上,兩雙淩厲的眼神撞在一起,竟然絲毫不分勝負,“就是古格君主差譴小的來向國王陛下求親,懇請國王陛下把美麗的公主嫁給古格君主,羅刹與古格如能聯姻,將是天下最大的盛事!”


    聽到向公主求親的要求,老國王的臉色立即陰沉了下來:“什麽?要把朕的掌上明珠嫁到喜馬拉雅山上?真是無稽之談!”


    正當國王準備將古格使者掃地出門時,旁邊的大法師卻俯首輕聲道:“陛下,臣聽說古格王亦有一支強大軍隊,並掌握通往香巴拉國之秘密道路。羅刹若能與古格結盟,或許能由此而直抵香巴拉,在世界中心建立曼荼羅城。羅刹大軍之威力亦將提升數倍,並征服所有的異教徒,實現世界末日之戰的勝利。”


    大法師的建議讓國王沉思了片刻,隨後皺起眉頭道:“關於聯姻之事,朕要仔細思量,待考慮完全之後再作定奪!古格使者請先回館驛歇息。”


    於是,倉央再次單腿下跪,謝過國王之後退出大殿。


    這一幕全被珠簾後的頂頂看在眼裏,她心裏也感到奇怪,難道世上真有“穿越”這檔子事?在羅刹宮殿廢墟的子夜,一下子“穿越”到八百年前?她閃到宮殿另一邊,從側門衝了出去,旁邊有幾名武士和宮女,看到她經過都不阻攔——“穿越”之後還有隱身功能?讓古代人都看不見自己?


    頂頂自己感覺都好笑,不禁對一個宮女做了個俏皮的鬼臉。沒想到那宮女竟有了反應,立即驚慌失措地跪倒下來,口中念念有詞:“公主殿下,奴婢犯了什麽罪過,讓殿下那麽生氣?”


    真正被嚇個半死的是頂頂,原來人家都能看到自己!那宮女說得顯然不是中文(當然更不是英文),但頂頂能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你——你叫我什麽?”


    現在頂頂說話已經不經大腦思考了。


    “公主,羅刹國的蘭那公主殿下啊。”


    宮女的回答讓她目瞪口呆,她都不明白宮女為何聽得懂她的話?


    公主——羅刹國的蘭那公主殿下?就是自己嗎?那薩頂頂又是誰?


    她低頭看了看衣服,居然已完全換了身打扮,緊身的筒裙包裹著身體,看起來就像玉靈的裝飾。而她裸露的肩膀,係在脖子上的絲巾,赤著的雙腳,讓她更富有熱帶風情。再摸摸頭上,竟已挽起重重發髻,鬢角還插著一支鮮豔的“曼殊沙華”之花。


    頂頂(還是蘭那公主?)完全傻了,抑或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已回到八百年前?羅刹鬼國的宮殿之內?她任由腳步帶著自己向前走,穿過一個個跪倒的宮女奴仆,走過一道高大的塔門,抬頭隻見那厚厚嘴唇的神秘微笑。


    穿過塔門卻是個花園,種植著世界各地的奇花異草,不知道是誰使的法術,能讓這些不同國度不同季節的花同時開放——豔麗的曼荼羅花旁盛開著白色的櫻花;洛陽牡丹花下孤獨綻放著藍蓮花;藍色妖姬的玫瑰花上是黑色大麗花……


    仿佛來到植物園的大型溫室,頂頂(蘭那公主?)已被這奇妙的花園驚呆。植物中間點綴著一些佛塔,還有藤蔓纏繞的回廊,水池邊小巧玲瓏的亭子,一切都指向那座神秘花園——蘭那精舍!


    她撫摸著熱帶的寬大樹葉,繞過一道浮雕長廊,迎麵撞在一堵溫柔的牆上。


    那是一個男人的胸膛。


    頂頂(蘭那公主?)幾乎跌倒在地,她的後背靠著浮雕,仰頭看著這風塵仆仆的男子。


    “倉央?”


    她還記得他的名字,剛才在王宮的大殿之上,來自遙遠的雪域高原的使者,向羅刹國王提出要迎娶公主回古格。


    如果自己就是羅刹國的蘭那公主,那他就是代表古格國王來向自己求婚的?


    男子已單腿下跪在地道:“倉央冒犯了公主,請恕罪。”


    “我饒恕你——請抬起頭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說的話竟一下子有了皇家風範。


    於是,倉央抬起了頭。這是一張鋼鐵般的臉,雖然還不到三十歲,古格高原的風霜,卻在他臉上刻下了許多痕跡。


    不待公主下命令,他已從容站起,一身羅刹本地的裝束,仍難掩他寬闊的胸膛,還有腰間懸掛著的寶劍——武士的標誌。


    “你是古格國王的使者?”


    “是的,公主殿下,我奉我家國王之命令,來羅刹王國迎娶公主回古格。”


    頂頂(蘭那公主?)也不知是如何與他溝通的,甚至搞不清自己說的是什麽語言,卻都能明白彼此意思:“古格,在什麽地方?”


    “在千裏之外的雪域高原,世界最高的屋脊,那裏有連綿的雪山,無垠的草原,巍峨的佛寺,堅不可摧的城堡。那是個無比美麗的地方,隻要能夠翻越高山,克服你身體的所有困難,你便會永遠愛上並無法離開這個地方。傳說中的香巴拉聖地,便在我們古格的邊境,隻有通過古格才能進入那片秘境。”


    在倉央冷靜的敘述中,眼前似已浮起古格的景象,這究竟是對八百年後的未來記憶,還是對八百年前的古老想象?


    “你又是什麽人?”


    “我,倉央,公主您最卑微的仆人——奉我家國王之命保護您平安遠赴古格。”他俯首恭立在她身邊,不時用眼角餘光瞄向四周,就像忠實的保鑣,“我的父母都是古格的牧民,從小在古格城堡下的原野長大。我十六歲便被征召入老國王的禁衛軍,隨老國王征戰四方,因戰功獲得世襲武士的榮譽。我又作為老國王的使者,代表古格出使過許多國家。”


    真的在和八百年前的武士說話嗎?頂頂(蘭那公主?)睜大眼睛問:“你到過哪些地方?”


    “整個雪域高原都走遍了。我出使過大宋國,去臨安向大宋皇帝進獻貢品,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繁華得無法形容,人們居然用紙張做錢幣,建造能遠航到任何地方的大船;我坐著大宋的帆船去了日本島,見到了傳奇的源義經大將軍,在他遭到追殺時我救了他,並悄悄保護他去西藏隱居;我跨越沙漠經過和田與喀什噶爾,到達黑契丹帝國的首都虎思斡耳朵,帶回了強大的古爾汗的禮物;我翻越了喜馬拉雅山,抵達佛祖的故鄉印度,與信徒們共同沐浴了恒河水;我還奉命遠赴漠北草原,路過弱小的部落蒙古,與一個叫鐵木真的青年結拜為兄弟——”


    鐵木真!


    淩晨,四點。


    月光如一層保鮮膜覆蓋著沉睡的南明城。


    大本營。


    三樓,伊蓮娜的房間。


    她還倒在沙發上熟睡,頭發散在靠背上,潔白的皮膚被月光包裹,那是俄羅斯與羅馬尼亞的混血結晶。


    厲書已獨自爬起來了,屏著呼吸凝視月光“美人”——美國之人,亦是美麗之人。


    他低頭輕吻她的額頭,宛如童話裏王子吻了睡美人,但伊蓮娜還不曾醒來,不知在夢中見到了哪個男子?


    反複回想幾個小時前,自己和她究竟幹了什麽?感覺並沒有如想象中那麽奇妙,隻有絕望中的喘息,和心底強烈的壓迫感——錯過了今夜便是世界末日?生命中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不能延續生命的話。


    他甚至有些後悔了,那個瞬間完全失去了理智,自己就像被某種力量操縱著,瘋狂地像頭野獸。幸好伊蓮娜也是差不多,她身上還有股特殊的氣味,帶著淡淡的腥味,像來自某個古老的城堡。於是,兩頭野獸碰在一起,就像撞進了森林中的陷阱。


    這座沉睡之城就是個巨大的陷阱?


    旅行團所有的人都成了獵物,一個個自以為強大實際弱小無比——導遊小方、屠男、成立、唐小甜相繼被獵殺,接下來還會有誰?


    厲書顫抖著站起來,同時感到腹中一陣難受,便悄悄跨進了衛生間。


    幾分鍾後,他掙紮著站起來,麵對衛生間裏的鏡子。白色的燈光打在自己臉上,仿佛抹上了一層麵膜。這張臉看起來有些怪異,雖然眼睛還是眼睛,嘴巴還是嘴巴,但似乎不再自然了,像是不同的機體拚接而成?


    顫栗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並沒發現什麽異常。但鏡子裏的臉裂了開來,就像有幾道長長的疤痕劃過。他驚恐地按著額頭和下巴,害怕瞬間會四分五裂,變成一堆可怕的破碎器官。厲書用力地按了幾十秒,鏡子裏又出現細細的針頭,像醫院的傷口逢合手術,用醫學針線穿過臉龐,將撕碎的部分重新縫起來……


    終於,他的手鬆開自己的臉。


    鏡子裏的眼睛布滿血絲,睜大盯著鏡子裏的幽靈,他能看到那張陌生的臉——也許南明全城的居民,都被某種力量禁錮在鏡子裏了?其實居民們並沒有消失,更沒有離開南明城,他們仍然呆在自己家裏,隻不過是在衛生間的鏡子裏。但他們無法逃脫出去,隻能隔著鏡子看狹小的衛生間。直到這群來自中國的不速之客,突然闖進了天機的世界,就像此刻的厲書,麵對鏡子裏的主人。


    是的,鏡子裏的人在掙紮,不知道是男是女是老是小?他(她)看到了鏡子外的厲書,他(她)正在狂暴地呼救。然而外麵的人卻根本聽不到,隻能感受到鏡子的細微變化,那些微小的裂縫,破碎的臉龐,逐漸滲透的鮮血……


    正當厲書頭疼欲裂之時,忽然又發現了什麽——沒錯!就在鏡子裏……在鏡子裏……在鏡子裏……在鏡子裏……在鏡子裏……在鏡子裏……


    驚人的秘密!


    很遺憾,作為小說家的我還不能說出來。


    厲書則完全目瞪口呆了,第一次與幽靈麵對著麵,與巨大的陰謀麵對著麵,與自己無法想象的事情麵對著麵。


    內心的承受極限已被壓垮,六神無主地退出衛生間,回頭看了看沉睡中的伊蓮娜。


    對不起,親愛的,我要離開你了。


    再度吻了伊蓮娜的唇,美人卻依舊沒有醒來。


    然後,他輕輕打開房門,衝入黑暗的走道中。


    順著樓梯一路狂奔,厲書飛快地來到底樓,回到小巷的月光下。他的額頭已布滿冷汗,想要大聲地喊出來,嘴裏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嚨。


    幾秒鍾後,一片黑霧從街道深處湧出,迅速籠罩了整個南明城,就連月光也被完全遮住。


    黑霧包圍了絕望的厲書,將他吞沒在濃濃夜色之中。


    羅刹之國。


    依然在穿越。


    充滿各種奇花異草的“蘭那精舍”——這也是以公主的名字命名的,夕陽照射著佛像的微笑,掩映著高聳入雲的中央寶塔。在寂靜的藤蔓回廊下,插著紅花披著絲巾的公主,正凝視來自雪域的武士,傾聽他講述那些古老傳奇。


    鐵木真!


    倉央居然說自己去過漠北草原,與一個叫鐵木真的青年結拜為兄弟。


    “等一等!”頂頂(蘭那公主?)打斷了倉央滔滔不絕的講述,“你去過蒙古?見過鐵木真?”


    “是啊,一個豪爽的年輕人,蒙古部落的繼承人,我覺得他前途不可限量。”


    蒙漢混血的頂頂對鐵木真很是敏感,自言自語道:“沒錯,鐵木真的前途確實不可限量,他很快就會成為世界的征服者——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是誰?”


    她苦笑了一下,自己不該幹預曆史的進程:“沒什麽,你繼續說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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