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成君想了會兒說:“爹,你有沒有覺得皇帝挺奇怪的,他為什麽沒有頒布旨意,指定是誰接位?”


    霍光不說話,這個問題他也想過,甚至暗中做過準備,打算用雷霆手段應付一切,可劉弗陵無旨意,所有的計劃驟然都落了空,這個劉弗陵從來不按棋理落子!


    “爹,你覺得皇帝屬意的人是誰?”


    “現在看來,應該是劉詢。如果是劉賀,趙充國就不會一直反對劉賀登基,國璽和兵符也不會一直失蹤。哎!”霍光長歎,“都是當年一念之仁,否則今日就不必……”


    霍成君不解,仔細想了會兒,試探著說:“爹爹的意思是爹一直知道劉詢。”


    霍光冷哼:“若不是我,你以為隻靠衛太子的舊臣就能避開所有追殺他們的人?若不是我肯定地告訴上官桀劉詢已死,劉詢後來能在長安城外做劉病已?”


    霍成君小心地問:“爹爹打算怎麽辦?要不要設法把劉詢抓起來,問出國璽和兵符的下落。”


    霍光搖頭,“不會在他那裏。劉詢若有兵符,長安城怎麽還會是如今的僵持局麵?”霍光一邊思索,一邊說:“我大概一開始就想錯了,我一直以為皇帝一定會選劉詢。可也許對皇帝而言,劉詢和劉賀是有差別,但是差別並沒有大到用天下萬民的性命去爭,就如我們霍家看待這兩人,不管誰登基,都有利有弊,沒有任何一個人好到值得我們霍家為他全力以赴、誓死扶持。皇帝應該隻是一個傾向,因為害怕兵禍,所以並沒有孤注一擲選擇誰,他也許預留了一個時間,等誰占了上風,他就選擇誰。”


    霍成君說:“那我們就慢慢等,現在仍是父親占上風,到了皇帝定的日期,雲歌自然會出現,交出國璽、兵符。”


    霍光歎氣,“皇帝駕崩前一定未料到有今日的局麵,否則以他 的性格,絕不會如此做,我朝在西域花費了近百年的心血才有今日,不能功虧一簣!我等得起,可漢家江山等不起!西北的百姓也等不起!”


    霍成君呼吸一滯,“父親的意思是要讓劉賀立即登基?隻怕不容易……”


    霍光搖頭,微笑著說:“爹本想給你挑個英俊夫婿,可……唉!劉詢雖長得不如劉賀,不過更容易讓你做皇後。”


    霍成君早羞紅了臉,捶著霍光嚷,“爹,人家陪著您聊正經事情,爹卻拿女兒打趣!我才不管誰做皇帝呢!”


    霍光決心既定,一切就不再成問題,輕鬆了許多。


    霍成君坐到霍光身側,“那劉賀怎麽辦?雖然沒有正式登基,可很多人已當他是皇帝了。”


    霍光皺眉思索,很久後,才道:“我還是看走眼了。能讓劉弗陵考慮將江山交付的人,絕對不是個荒唐人!”他立劉賀,又廢劉賀,劉賀必定會對他不滿。劉賀身邊的人也不能再留。既然決定了除草,就務必要除盡,否則不知道什麽時候它又長了出來,最後打蛇人反被蛇咬。


    聽到外麵仆人稟告“大司農田延年到了”,霍光對霍成君說:“你回去吧!這些事情爹自會處理,你安心等著進宮做皇後就行了。”


    霍成君紅著臉,輕應了聲“是”,起身離去。


    深夜。


    霍禹已經睡下,卻又被人叫醒,說霍光要見他。


    霍禹知道必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不敢遲疑,忙趕著來見霍光。霍光命他明日一早就拉劉賀去上林苑遊玩,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讓劉賀離開上林苑。霍禹忙應是,轉身想走,霍光又叫住了他,凝視著他說:“爹平常對你嚴厲了些,隻因為霍家滿門將來都要倚靠你,你能明白爹的苦心嗎?”


    霍禹看著父親迅速蒼老的麵容,斑白的頭發,心中一酸,以往對父親的憤怨全散了,“都是兒子不爭氣。”


    霍光微笑著說:“明日的事情不可走漏風聲,你一定要做到。”霍禹跪了下來,定聲說:“爹放心,兒子雖然有時候有些荒唐,要緊的事情卻不敢糊塗,明日兒子一定會把劉賀留在上林苑。”霍光又命人一一傳了霍雲、霍山、範明友來,細細叮囑,等所有事情安排妥當,東邊已露了魚肚白。


    清晨。


    大司農田延年當庭奏本,陳述劉賀荒唐,說到劉賀竟然在劉弗陵棺柩前飲酒吃肉時,他傷心欲絕、痛哭失聲,不少臣子想到劉弗陵在時的氣象,再看看如今朝堂的混亂,也跟著哭起來,一時間,大殿裏哭聲一片。


    田延年哭著對霍光說:“昔日伊尹當商朝宰相時,為了商湯天下,不計個人得失,廢了太甲,後世不僅不怪他,反而皆稱其忠。將軍今日若能如此,亦是漢之伊尹也!”


    霍光躊躇著說:“以臣廢君,終是有違臣道!”田延年哭說:“將軍不敢做主,可以請太後娘娘做主。”


    眾人都齊齊說好,雋不疑也進言說:“大司農說得很有道理,我們不妨請太後選擇賢人。”


    霍光隻能答應。


    漢朝太後的起居宮殿是長樂宮,可因為劉弗陵剛駕崩,劉賀還未正式登基,所以上官小妹仍住在椒房殿。


    小妹聽完眾人來意,驚懼不安,望著霍光,遲遲不肯說話,霍光誠懇地說:“太後有什麽想法盡管告訴臣等。”


    小妹怯怯地問:“不知道大將軍覺得誰是賢人,足擔社稷?”霍光掃了眼田延年,田延年奏道:“衛太子的長孫劉詢,先皇曾多次誇讚過他,說他‘可堪重用。’”


    霍光點頭,“臣也記得先皇說過這話。”


    小妹眼中突地有了淚水,“本宮也聽過,好像是去年除夕夜當著各國使節說的。”


    眾位臣子都一邊回憶,一邊頷首。


    霍光問:“那太後的意思……”


    小妹道:“眾位愛卿都是我大漢的棟梁,若各位覺得劉詢是賢者,本宮就頒布旨意,廢除劉賀,迎立劉詢。”


    趙充國立即跪下,一麵磕頭,一麵大聲說:“太皇太後英明!”霍光、田延年、雋不疑也跪了下來,紛紛口呼“太皇太後英明”。


    楊敞看到僵持的兩方已經意見一致,也忙跪倒,大呼:“太皇太後聖明。”


    所有大臣紛紛叩拜,小妹任由他們叩頭,眼睛凝望著前方,卻毫無落點,隻有一片蒙蒙霧氣。


    霧氣中浮現著他的淡淡笑意。


    她握著他的手。


    他說:“我信你。”


    至此,百官在迎立新君一事上,終於意見一致。


    六順看到霍光率領朝廷重臣來見上官小妹,卻無霍禹、範明友、鄧廣漢幾人,想到當年公主家宴的情景,心中“咯噔”了一下,忙命手下的小宦官設法把消息傳遞出去。


    劉賀一大早就去了上林苑打獵遊玩,住在驛館的紅衣接到六順的消息,立即去尋劉賀,可整個上林苑外都有重兵駐守,根本無路可入。


    紅衣自小在王府中長大,宮廷風波看過的、聽過的已多,見到今日的場麵,遍體生寒,想著劉賀生死未卜,心下一橫,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見到他。


    可是如何進去呢?


    上林苑占地寬廣,從孝武皇帝劉徹開始,就是皇家禁地,武帝末年,土地流失嚴重,加上天災人禍,很多農民無地可種,他們看上林苑附近的山坡水草肥美,雖知是皇家禁地,可走投無路下,仍偷偷在上林苑放牧。劉徹知道後,下令殺過幾次違命者。但不放牧是餓死, 放牧卻還可以多活幾天,所以仍有農民來此,竟是殺之不絕。劉弗陵登基後,聽聞此事,下令禁止誅殺牧者,朝臣反對,劉弗陵隻淡淡說:“天下治,民自歸。吾等過,民犯險。”朝臣訥訥不能語。


    後來,牧者發覺兵士隻會偶爾來驅趕,卻不會真正逮捕他們,膽子漸大,來此放牧的人越來越多,皇家禁苑不見珍禽異獸,反而常聞牛哞羊咩,也算一大奇景。再後來,隨著劉弗陵的執政,來此放牧的人越來越少,但仍會有好奇、貪玩或偷懶的牧童來此放牛,隻要不太靠近兵營駐紮區,士兵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們去。


    上林苑漸漸變成了一處極奇怪的地方,雖是皇家禁苑,卻可在外圍的山坡上偶見牛羊。


    紅衣所立之處,恰是一麵山坡,當她看到遠處的牛群時,計上心頭。


    連比帶畫中,她用重金將所有牛買下,又請放牛人在牛尾上綁上麻繩,把牛驅趕到上林苑附近的山坡上。


    放牛人知道此處是軍隊駐紮的禁區,但禁不住重金相誘,又看紅衣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不像能鬧出什麽事情的壞人,所以依言照做。


    羽林營是令匈奴都膽寒的虎狼師,今日她卻要孤身一人闖此龍潭虎穴,不是沒有怕,但……紅衣深吸了口氣,毅然將牛尾上的麻繩全部點燃。火燒屁股,上百頭牛立即狂性大發,揚蹄朝上林苑衝去,大地都似乎在輕顫。


    瘋牛連虎豹都會退讓三分,上百頭瘋牛的威力可想而知。上林苑外的士兵猝不及防間,被牛群衝散。


    漫天煙塵中,眾人隻看一個女子一身紅衣,手持長劍,尾隨在牛群後,飄然而入,身姿曼妙。


    羽林營不愧是聲震天下的虎狼之師,在短暫的驚慌後,立即鎮定 下來。有人持鐵盾上前,結隊驅趕牛群;有人挽弓射牛,每箭必中牛脖;還有人負責追捕紅衣。


    追捕的士兵高叫:“兵營重地,擅闖者,格殺勿論!立即止步,也許還可保得一命。”


    紅衣充耳不聞,身形不見停,反倒更快。她在樹林、溪流、屋宇間飛掠而過,遊目搜索著劉賀,身後的羽箭綿綿不絕,紅衣隻能聞音閃避。


    一路飛縱,終於看到遠處校場上的劉賀。他正搭弓射靶,身形挺拔,姿容俊美,仿若畫中人,校場四周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


    守在校場外的士兵看到紅衣,立即圍堵過來。


    紅衣心內焦急萬分。如果她能說話,此時也許隻需要一聲大吼,可她一聲都發不了,隻能迎著密密麻麻的刀刃繼續向前。


    挽起清冷的劍花,以纖弱之姿,迎滔天巨浪。


    每前進一步,都有鮮血飄落。紅衣不知道這些鮮血是她的,還是別人的,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不管多艱難,她都一定要見到他。


    漸漸接近校場,人群中越來越多的人聽到兵戈聲,紛紛回頭看。隻看一襲燦若朝霞的紅影,在漫天的刀光劍影中飄飛。每一次都覺得那紅色雲霞會被絞碎,可她就如疾風中的勁草,每一次的折腰後,卻又堅韌地站起。


    劉賀正引弓欲射,看到眾人的異樣表情,笑著回頭,恰看見一線寒芒堪堪從紅衣裙邊劃過,心神劇顫,立即喝叫:“住手!”霍禹卻不出聲,羽林士兵也就對這個未登基皇帝的命令置若罔聞。紅衣在刀光劍影中苦覓生機。


    突然,劉賀將手中的弓箭對準了霍禹,“立即命他們住手。”


    校場寂靜,所有人都似屏住了呼吸。


    兵器相撞的聲音,仍持續不斷地從校場外傳來,寂靜中顯得十分刺耳,令所有人心驚肉跳。


    隻看劉賀臉上往日的嬉笑不羈蕩然無存,眼內鋒芒淩厲。有人偷 偷想拔刀,劉賀隨意踢起地上的一隻羽箭,好似看都沒有看,卻正中


    那人心口,武功之高讓霍禹震驚。他冷聲問霍禹:“我能當場殺了你,可你有膽弑君嗎?”霍禹有了懼怕,忙跪下,“臣不知道這女子是王上的人。”扭頭下令:“住手!都住手!”所有士兵立即收起兵器退開。


    紅衣向劉賀走去,剛走了兩步,忽想起他最討厭女子的殘忍殺戮,立即將手中的長劍扔掉。劉賀看到紅衣無事,一顆掉落的心,才回到了原處。剛才看到刀劍叢中的紅衣時,隻覺刺向紅衣的每一劍都在刺向自己,居然如得了失心瘋般,想都沒有想地就把箭對準了霍禹,隻要霍禹不下令,即使明知道霍禹是霍光唯一的兒子,他也會不管後果地射殺霍禹。


    紅衣走到劉賀麵前,柔柔地笑著,一邊笑著,一邊向他打手勢。劉賀臉色越來越凝重,一個旋身,如大鳥一般飛撲霍禹。霍禹想閃,侍衛想救,卻看劉賀如入無人之地,所有碰到他掌鋒的人,聲都未發,就一個接一個地倒到了地上。霍禹在劉賀手下才走了四五招,就被劉賀擒住。


    劉賀的一連串動作兔起鶻落,迅疾如電,等羽林士兵圍過來時,霍禹已經在劉賀的手中,眾人都不敢再輕動。


    如老鷹提小雞,劉賀拎起霍禹,將他丟給身後的親隨,“用他開路,立即回未央宮,命令所有人,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許反抗,一切等我吩咐。”


    隨從抓著霍禹迅速離去。


    劉賀看隨從走了,掃了眼周圍持刀戈的士兵,笑起來。絲毫未將他們放在眼中,一麵向前走,一麵去摟紅衣,“靠在我身上休息會兒,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我?”


    紅衣溫柔地凝視著劉賀,唇邊的笑意柔得如同江南春雨。她握住了劉賀的手,身子卻軟軟地向地上滑去。劉賀這才發覺,紅衣後背鮮血淋漓,隻因為她穿著紅色衣裳,所以一直看不出來她已受傷。


    劉賀一把抱住了她,臉上平靜的笑全部消失,換上了慌亂,對著周圍的士兵吼叫:“去傳太醫!”


    士兵沒有動,劉賀的聲音如寒冰:“我一日姓劉,就一日能將你們抄家滅族!”


    士兵不見得畏懼個人生死,可是家人卻是他們的軟肋,立即有人跑著去找太醫。


    紅衣感覺體內的溫暖一點點在流失,她有很多話要告訴劉賀,可手上再無力氣,在空中勉力比畫了下,卻畫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劉賀努力去按她的傷口,“紅衣,你要服侍我一輩子的,不許你逃走!”


    她張了張嘴,想將多年的心事告訴他,可心中的千言萬語,到了嘴邊,隻有幾聲喑啞的“嗚”“嗚”“呀”“呀”。


    她眼中有淚,臉上卻仍然笑著,因為公子說過最喜歡看她的笑顏,她已經沒有了聲音,不能再沒有笑容。


    “紅衣,紅衣,再堅持一會兒,太醫馬上就到!”


    她摸索著去解腰上的穗結,劉賀一把將穗結扯下,按著她的手說:“不許再亂動!”


    她的手簌簌直顫,伸手去握他的手,想讓他握住那個繩穗。劉賀卻以為她想要繩穗,把繩穗用力塞到她手裏,很生氣地吼道:“我讓你不要再亂動!”她每動一下,血就流得更急。


    紅衣伸著手,想將繩穗遞給他。她眼中淚光閃動,卻仍努力地笑著。周圍的一切都已淡去,她似乎又回到了昌邑王府,彼此日日相伴、朝夕相處的日子。


    不過四五歲大,就進了王府做奴婢,接受嬤嬤的調教。


    不管相貌,還是心眼,都算不得出眾的人兒,可因為生了一副好歌喉,他把她要到了身邊,日日命她唱歌給他聽。


    那一年,她八歲,正是滿樹梨花壓雪白的季節,她穿著紅色的衣裙,躲在樹下練歌……


    紅衣嫣然一笑,合目而逝。


    剛伸出一半的手,猛然墜落,那個繩穗飄飄搖搖地跌入了塵土中。


    劉賀如遭雷擊,隻覺得胸內有個地方猛地炸裂,千萬碎裂的粉齏中有刺骨的疼痛,痛得整個人如要散掉。他覺得慌亂恐懼,槍林箭雨、生死一線間都不曾有過這樣陌生的感覺,陌生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如此。


    他緊緊地摟著紅衣,想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留住她漸漸流逝的體溫,臉貼著她的臉頰,低聲說:“我早和你說過的,你的賣身契是死契,是王府的終身奴婢,永生永世不能離開。”


    紅衣眼中的淚此時才緩緩沿著臉頰掉落,無聲無息地墜入了塵土中,唇畔卻依舊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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