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依循這個原則,直接就把太子推到了嫌疑最大的位置。


    他自繼位東宮以來,屢受李相壓迫,又為天子所疑,日夜惴惴,心不自安。倘若不幸山陵崩,太子順理成章繼位,上可繼大寶之統,下可除李相之患,可謂風光獨攬。


    “不,不可能。你故意把太子調出去,是為了讓他背負弑君弑親的嫌疑,無法登基。”李泌試圖辯解。


    “弑君弑親?我大唐諸帝,何曾少過這樣的事了?”李林甫的語氣裏,帶著濃濃的諷刺味道,“我來問你,其他諸王,可還有誰中途離席?”


    李泌閉口不語。


    “若我安排此事,此時就該保住一位親王,調控南衙與北衙禁軍,精騎四出,把你和東宮一係一個一個除掉。而不是隻身待在這麽一個大院子裏,與你嚼舌。”李林甫微微一笑,可笑裏還帶著幾絲自嘲和無奈。


    “我們都被耍了。”右相忽然感歎。


    聽到這句話,李泌的身軀晃了晃,似乎受到了巨大的衝擊。是啊,謀篡講究的是雷霆一擊,不容片刻猶豫。李林甫這麽老謀深算的人,必然早有成算,後續手段源源不斷,哪會這麽遲鈍。


    難道……真的是待在東宮藥圃的太子所謀劃?他竟然連我都騙過了?


    李泌心中先是一陣淒苦,然後是憤怒,繼而升起一種奇怪的明悟。


    事已至此,追責已經毫無意義。李泌知道,政治上沒有對錯,隻有利益之爭。他身為東宮謀主,哪怕事先被蒙在鼓裏,哪怕沒什麽道理可言,也必須設法去為太子爭取更多利益。


    此時在這一處僻靜宅院之內,太子最大的敵人李林甫身邊隻有寥寥幾個護衛,而他帶的旅賁軍士兵足有十倍之多……李泌想著想著,眼神逐漸變了,手臂緩緩抬起。


    自古華山隻有一條路,他已經為太子做了一件悖德之事,不介意再來一次。


    李林甫看到了這年輕人眼神裏冒出的殺意,卻隻是笑了笑。在他眼中,李泌就是個毛糙小孩,行事固然有章法,可痕跡太重,欠缺磨煉。


    “你就不想想,萬一天子無事呢?”他隻輕輕說了一句。


    李林甫的話,像一陣陰風,不動聲色地吹熄了李泌眼中的凶光。對啊,倘若天子平安無事呢?那他在這時候出手,非但毫無意義,而且後患無窮。


    李泌不知道興慶宮到底慘到什麽程度,但既然張小敬在那邊,說不定會創造出奇跡,真的將聖上救出。他忽然發現,自己有那麽一刹那,竟希望張小敬失敗。


    這實在是今天最諷刺的事情。


    真相和對太子的承諾之間,李泌現在必須得做一個抉擇。


    姚汝能一鑽入管道,先有一股腥臭味道如長矛一般猛刺過來,連天靈蓋都要被掀開。他拚命屏住呼吸,放平身子,整個人就這麽哧溜一聲,往下滑去。


    這管道內壁上覆著層層疊疊的黃褐色糞殼,觸處滑膩,所以姚汝能滑得很快。他不得不伸出雙手頂住內壁,以控製下滑速度。手指飛快劃過脆弱的糞殼,濺起一片片飛屑,落在身、頭和臉上。


    若換作平時,喜好整潔的姚汝能早就吐了。可現在的他卻根本不關心這些,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前方那黑漆漆的洞口。


    沒想到,內鬼居然是他!這可真是完全出乎姚汝能的預料。可再仔細一想,這卻和所有的細節都完美貼合,除了他,不可能有別人!


    這個混賬東西是靖安司的大仇人,哪怕犧牲性命也得逮住他。為了長安城,張都尉一直在出生入死,我也可以做到!姚汝能的腦海裏一直回蕩著這樣的呐喊。


    快接近出口時,姚汝能看到一個圓形的出口,還能聽到水渠的潺潺聲。他突然想起了父親的教誨——他父親是個老捕吏,說接近犯人的一瞬間,是最危險的,務必要小心再小心。


    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於是拚命用兩腳蹬住兩側,減緩滑速。剛一從管道裏滑出來,姚汝能就聽耳邊一陣風聲。那內鬼居然悍勇到沒有先逃,而是埋伏在洞口,用一根用來疏通管道淤塞的齊眉木棍,當頭狠狠地砸過來。


    幸虧姚汝能提前減速,那棍子才沒落在頭上,而是重重砸到了小腹。姚汝能強忍劇痛,他右手早早握住一團硬化的糞屑,側身朝旁邊揚去。內鬼的動作因此停滯了半分,姚汝能順勢用右手抓住那人的袖擺,借著落勢狠命一扯,兩人同時滾落暗渠。


    這條暗渠是為本坊排水之用,坊內除了畜欄之外,酒肆、飯莊、商鋪以及大戶人家,都會修一條排道,傾倒各種廚餘汙水在渠裏,全靠水力衝刷。日積月累,漚爛的各種汙垢淤積在渠道裏,腐臭無比,熏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這兩個人撲通落入渠中,這裏地方狹窄,味道刺鼻,什麽武技都失效了。內鬼不想跟他纏鬥,正要掙紮著遊開,不料姚汝能撲過來,伸手把他背後插著的一支弩箭硬生生拔了出來。弩箭帶有倒鉤,這麽一拔,登時連著扯掉一大塊血肉。


    內鬼發出一聲淒慘的痛呼,回過身來,一拳砸中姚汝能的麵部,姚汝能登時鼻血狂流,撲通一聲跌入髒水中。內鬼正要轉身逃開,不料姚汝能嘩啦一聲從水裏又站起來,蓬頭垢麵,如同水魔一般。他伸開雙臂,緊緊箍住對方身體,無論內鬼如何擊打,全憑著一口氣死撐不放。


    內鬼沒料到姚汝能會如此不要命,他此時背部受傷極嚴重,又在這麽肮髒的糞水裏泡過,隻怕很難愈合。內鬼不能再拖,隻好一拳又一拳地砸著姚汝能脊梁,指望他放開。可姚汝能哪怕被砸得吐血,就是不放,整個人化為一塊石鎖,牢牢地把內鬼縛在暗渠之內。


    內鬼開始還用單手,後來變成了雙拳合握,狠狠往下一砸。隻聽得哢吧一聲,姚汝能的背部忽然塌下去一小塊,似乎有一截脊椎被砸斷了。這個年輕人發出一聲痛苦的哀鳴,雙手鎖勢卻沒絲毫放鬆。


    內鬼也快沒力氣了,他咬了咬牙,正要再砸一次。忽然背後連續響起數聲撲通落水聲,他情知不妙,身子拚命挪動,可已經陷入半昏迷的姚汝能卻始終十指緊扣,讓他動彈不得。


    落水的是幾個旅賁軍士兵,他們在趙參軍的逼迫下一個個跳進來,一肚子鬱悶。此時見到這個罪魁禍首,恨不得直接捅死拖走。幸虧趙參軍交代過要活口,於是他們拿起刀鞘狠狠抽去。


    旅賁軍的刀鞘是硬革包銅,殺傷力驚人。內鬼麵對圍攻,再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被連續抽打得鼻青臉腫,很快便歪倒在水裏,束手就擒。


    姚汝能此時已經陷入昏迷,可十指扣得太緊,士兵們一時半會兒竟然掰不開,隻得把他們兩個一起抬出這一片藏汙納垢的地獄,帶到地麵上。


    趙參軍一看,這兩個人髒得不成樣子,臉都看不清,吩咐取來清水潑澆。幾桶井水潑過去,那個內鬼才露出一張憨厚而熟悉的麵容。


    趙參軍湊近一看,大驚失色:“這,這不是靖安司的那個通傳嗎?”


    阿羅約運氣不錯,在外頭打到了幾隻雲雀,雖然個頭不大,但多少是個肉菜。他把雲雀串成一串,帶回了廟裏,發現另外一個人趴在張小敬的懷裏,一動不動。張小敬神情激動,胸口不斷起伏。


    他以為張帥是因友人之死而難過,走過去想把蕭規的屍體抱開,可張小敬卻猛然抓住了他的手,大嘴張合,嗓子裏似乎要喊出什麽話來。


    可阿羅約卻隻聽到幾聲虛嘶,他有點無奈地對張小敬道:“您還是別吭聲了,在這兒歇著。等城門開了,我給您弄一匹駱駝來,盡快離開吧。”


    他以為張小敬一定是犯了什麽大案子,所以才這麽急切地要跳下城牆,逃離長安城。


    不料張小敬鬆開他的手,隨手從身下的蒲席拔出一根篾條,在地上塵土裏勾畫起來。阿羅約說我不識字,您寫也是白寫啊,再低頭一看,發現不是漢字,而是一座城樓,以及城門。張小敬用絲篾又畫了一個箭頭,伸向城門裏,又指了指自己,抬頭看著他。


    阿羅約恍然大悟:“您是想進城?立刻就進?”


    張小敬點點頭。


    阿羅約這下可迷惑了。他剛才千辛萬苦從城牆跳出來,現在為什麽還要回去?他苦笑道:“這您可把我難住了。我剛才去看了眼,城門真的封閉了,而且還是最厲害的那種封法。現在整個長安城已經成了一個上鎖的木匣子,誰也別想進出。”


    張小敬抓住他的雙臂,嗯嗯地用著力氣,那一隻眼睛瞪得溜圓。


    “要不您再等等?反正城門不可能一直封閉。”


    張小敬拚命搖頭。阿羅約猜測他是非進城不可,而且是立刻就要進去。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這位不良帥急成這樣。


    “可在下也沒辦法呀,硬闖的話,會被守軍直接射殺……”阿羅約攤開手無奈地說。


    張小敬又低頭畫了一封信函,用箭頭引到城門口。阿羅約猜測道:“您的意思是,隻要能傳一封信進去就成?”


    “嗯嗯。”


    阿羅約皺著眉頭,知道這也很難。人不讓進,守軍更不會允許捎奇怪的東西進去。長安城現在是禁封,任何人、任何物資都別想進來,絕無例外。


    絕無例外,絕無例外,絕無……


    阿羅約抱臂念叨了一會兒,忽然眼睛一亮。他急忙衝到廟門口去看外麵天色。然後回身喜道:“我想到了一個辦法,說不定能把您送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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