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們回答不出這個問題。最後還是趙參軍站出來回答。他來的時日雖短,可內情卻摸得頗為清楚:“徐主事是在後花園昏倒的。在襲擊事件之後,他被人發現,送來京兆府進行治療。蚍蜉潛入靖安司大殿,正是從後花園的水道而入。元評事認為,是徐主事打開水網,放蚍蜉進來,然後故作昏倒,以逃避嫌疑。”


    李泌沉默起來,修長的手指敲擊著桌麵。元載所說,並非全無道理。徐賓自然不是內奸,但他應該正好撞見了內奸放蚍蜉進靖安司的那一刻。內奸出手滅口,說不定是因為擔心徐賓看到了他的臉。


    仔細想來,這是一個最合理的推測。


    這個內奸真是狠毒大膽。一想到自己身邊盤踞著一條吐著芯子的毒蛇,李泌忍不住脊梁發涼。他站起身來,留下一個主事繼續審訊,讓衛兵把所有接近過徐賓的人都寫下來,再和靖安司的成員進行比對。


    接下來李泌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能把時間都耗在這裏。


    他走出審訊室,雙手負後,微微地歎息了一聲。這時候,終於暴露出靖安司的短板了。這是一個新設立的衙署,缺少底蘊,隻是強行淩駕於京兆府兩縣、金吾衛、巡使與城門衛之上。當有強力人物在上頭鎮著時,整個靖安司如臂使指;可一旦亂起來,人才便捉襟見肘。


    “除了徐賓,元載還把什麽人打成了內奸?”李泌忽然問道。


    “還有一個姚汝能,他在大望樓上給敵人傳遞信號,結果被製伏,現在正關在京兆府的監獄裏。”站在一旁的趙參軍恭敬地答道。他在右驍衛失寵,希望能抱到另外一條大腿。


    “他?給敵人傳遞消息?”


    “具體情形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是給一個叫張小敬的人傳消息。”趙參軍提起這個名字,麵孔微微發窘。


    李泌麵色一凜,腳下步伐加快了幾分,大聲催促左右隨從:“快帶我去,姚汝能很可能知道內奸是誰……”


    在蕭規挾持住那個女坤道的一瞬間,所有人包括張小敬,都鬆了一口氣。


    隻要天子脫離了蚍蜉的威脅,最大的危機就消失了。這個女道人雖得帝王恩寵有加,可在這種場合下,她的性命顯然不能和天子相比,死也就死了,不會有人覺得惋惜。


    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這回,又是天子。


    天子本來已經反製住了張小敬,一擊便可殺死他。可一見太真被蕭規挾持,天子的動作立刻停住了,眼神流露出極度的驚懼。


    “你不許傷她!”天子憤怒地大喝。剛才永王被推下樓去,他都不曾這樣憤怒過。


    “先把我兄弟放了!”蕭規吼道。他的眼睛受了傷,整個人的手勁控製不足,太真的脖頸被他越扼越緊,呼吸越發困難,白皙的麵頰一片漲紅,豐滿的胸部一起一伏。


    天子二話不說,把象牙柄折刀撤了回來。這位老人剛才打鬥了一場,也是氣喘籲籲,隻是雙目精光不散。


    張小敬沒料到天子居然會為一個坤道服軟,可他已經沒力氣去表示驚訝。張小敬隻覺得雙膝一軟,癱坐在地上,四肢的肌肉都開始劇烈痙攣。剛才那一番劇鬥,耗盡了他最後的力量。


    “陛下你過來!”蕭規依舊鉗製著那女人的脖子,命令道。


    “先把太真放了,我跟你走。”天子道。


    “請恕微臣不能遵旨。”蕭規的手又加大了幾分力道,太真的嬌軀此時變得更軟。


    天子沒有半分猶豫,一振袍袖,邁步走了過來。另外兩個蚍蜉撲過去,踢開試圖阻攔的老宦官,把天子再度控製在手裏。另外一個人則扶起張小敬,也朝這邊走來。


    蕭規獰笑道:“早知道陛下是個多情種子,剛才何須費那許多唇舌!”天子卻根本不看他,而是急切地注視著太真,眼神痛惜不已。


    蕭規略鬆了鬆手,太真發出一聲長長的呼吸聲,淚流滿麵。


    那些賓客呆立在原地,感覺剛才那一番“君辱臣死”的熱血呼號,變成了一個大笑話。天子因為一個女人,僅僅因為一個女人,就放棄了大好翻盤的機會,這未免太荒唐了吧?想到這裏,不少人在心裏腹誹,這女人是天子從兒子手裏搶走的,這麽荒唐的關係,再引出點別的什麽荒唐事,也不奇怪。


    勤政務本樓四周的黑煙彌漫得越發強烈,燈樓倒塌後的火勢已逐漸過渡到樓中主體。外麵隱隱可以聽見兵甲鏗鏘聲和呼喊聲,禁軍的援軍應該就在不遠處了。


    蕭規知道時辰差不多了。他打了個呼哨,蚍蜉們得到指令,立刻開始忙碌。他們先把天子和太真,還有沒什麽力氣的張小敬拽到大殿內西南角的銅鶴之下,然後像趕著一群綿羊似的把賓客們向大殿中央趕去。


    這時陳玄禮在地板上悠悠醒來,他的雙手被反綁起來,可嘴卻沒被堵上。他昂起頭高喊道:“現在宿衛禁軍正從四麵八方趕來,你們就算挾持了陛下,又能逃去哪裏?”


    蕭規瞥了陳玄禮一眼,隨手從雲壁上扯下一片薄紗,把眼眶裏洋溢出的鮮血一抹,臉上的笑意卻依然不變:“這個不勞將軍費心!蚍蜉上天下地,無孔不入。”


    蚍蜉們對自己的首領很是信服,他們絲毫不見擔憂,有條不紊地用火把和弩箭逼迫賓客,讓他們向中央集結。賓客們意識到,這恐怕是為了方便一次把他們燒完,可是燃油在身,弓弩在外,誰也不敢反抗。


    突然,有一個不知哪國的使節不堪忍受這種恐怖,發出一聲尖叫,不管不顧地發足向外狂奔。那個叫索法惠的蚍蜉,麵無表情地舉起一具燃燒燭台,丟了過去。一團燭火在半空畫過一道精準的曲線,正好砸中那個使節,瞬間把他變成一個火人。火人淒厲高呼,腳步不停,一直衝到樓層邊緣,撞破扶闌,跌下樓去……


    這個慘烈的小插曲,給其他賓客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隻得繼續順從地朝殿中移去。他們唯一能做出的反抗舉動,就是把腳步挪動得更慢一些。


    蕭規沒再理睬這些事,他施施然走到西南角的銅鶴之下,天子、太真和張小敬等人都在那裏站著。


    蕭規把那片沾滿血的薄紗在手裏一纏,然後套在頭上,擋住了眼前的血腥。包紮妥當後,他對張小敬笑了笑:“大頭,這回咱倆一樣了。”張小敬背靠銅鶴,渾身無力,隻得勉強點了一下頭。


    在他旁邊,天子環抱著太真,一臉絕望和肅然——張小敬甚至有種錯覺,這位皇帝似乎被自己的選擇所感動,完全沉醉在了這一折決絕淒美的悲劇裏。傳聞他癡迷於在梨園賞戲,這種虛實不分的情緒,大概就源出於此。


    張小敬可沒有天子那麽神經。他的身體雖然虛弱無比,可腦子裏卻在不斷盤算,接下來怎麽辦。


    壞消息是,他始終找不到機會製住蕭規或救出天子,接下來的機會更加渺茫;好消息是,至今蕭規還當他是自己人,立場還未暴露。


    而今之計,隻能利用蕭規的這種信任,繼續跟隨他們,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他很好奇,蕭規打算怎麽撤退?這裏是第七層摘星殿,距離地麵太高,不可能跳下去。而樓內兩條樓梯俱不能用,就算能用,也必須麵對無數禁軍,根本死路一條。


    蕭規似乎讀出了張小敬的擔憂,伸出指頭晃了晃:“還記得甘校尉在西域怎麽教咱們的嗎?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預甲之外,永遠還得有個預乙。他的教誨,可是須臾不能忘。”


    說到這裏,蕭規轉過頭去,對大殿中喊道:“再快點,敵人馬上就到了!”


    蚍蜉們聽到催促,都紛紛加快了速度,把那些故意拖延的賓客連踢帶打,朝著殿中趕去。身上沾滿了油漬的諸人跌跌撞撞,哭聲和罵聲連成了一片。他們在殿中的聚集地點,正是從底層一路通上來的通天梯入口,也是援軍的必經之路。


    此時旁邊已經有人把火把準備好了,一俟聚集完成,就立刻點火。這一百多具身份高貴的人形火炬,足以把援軍的步伐拖緩,蚍蜉便可從容撤退——如果真的有那麽一條撤退通道的話。


    賓客們終於被全數趕到了通天梯附近,圍成一個絕望的圓圈。每一個在附近的蚍蜉,都浮現出興奮的笑意。他們都受過折辱和欺壓,今天終得償還,而且是以最痛快的方式。


    蚍蜉們不約而同地站開一段很遠的距離,舉起火把或蠟燭,打算同時扔過去,共襄盛舉。要知道,不是每一個平民都能有機會,一下燒死這麽多高官名王。


    就在這時,整個樓層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這聲音細切而低沉,不知從何處發出來,卻又似乎無處不在。手持火種的蚍蜉們麵麵相覷,不知這聲音是從哪裏傳來的。


    在銅鶴旁邊的蕭規和天子、太真,也露出驚奇的神情,四下去尋找聲音的來源。隻有張小敬閉著眼睛,一縷氣息緩緩從鬆懈的肺部吐出來,身子朝著蕭規的方向悄悄挪了幾步。


    聲音持續了片刻,開始從下方向上方蔓延。有細微的灰塵,從天花板上飄落,落在人們的鼻尖上。每個人都感覺到,似乎腳下華貴的柏木貼皮地板在微微顫動,好似地震一般。


    過不多時,七層的四邊地板牆角,同時發出嘎巴嘎巴的清晰的聲音,就像是在箜篌奏樂中猛然加入了一段高亢笛聲。隨後各種噪聲相繼加入,變成一場雜亂不堪的大合奏。


    還沒等眾人做出反應,劇變發生了。


    七層大殿的地板先是一震,然後與四麵牆體猛然分離,先是一邊,然後又扯開了兩邊,讓整個地板一頭傾斜,朝著下方狠狠下挫,一口氣砸沉入第六層。這個大動作扯碎了主體結構,頃刻之間,牆傾柱摧,煙塵四起,站在殿中的無論賓客、蚍蜉還是宴會器物盡皆亂成一團,紛紛傾落到第六層去。整個摘星殿為之一空,連帶著屋頂都搖搖欲墜。


    唯一幸免的,是摘星殿四周的一圈步道,它們承接四角主柱,與地板不屬於同一部分。那隻銅鶴,恰好就在西南步道一角。站在銅鶴的角度看去,第七層的中央突然坍塌成一個大坑,地板下沉,留下一個觸目驚心的漆黑大洞口。


    隨著那一聲震動,銅鶴附近的人也都東倒西歪。張小敬在搖擺中突然調整了一下方向,肩膀似是被震動所牽引,不經意地撞到了蕭規的後背。蕭規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朝著洞口邊緣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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