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經曆了喪子之痛的天子,終於開口了。他緊皺著眉頭,腰杆卻挺得筆直。旁邊一個胖胖的老宦官見狀,咕咚一聲跪倒在地,不顧蚍蜉的威脅,放聲大哭起來。這哭聲如同信號,所有賓客呼啦啦全都跪倒在地,這賊人竟把天子逼到了這地步,群臣心中無不誠惶誠恐,羞愧不已。


    蚍蜉們警惕地端平勁弩,誰敢出頭,就會受當頭一箭。


    “陛下你終於開口了。”蕭規似笑非笑。


    剛才他們突入第七層時,宴會廳裏一片混亂,四處鬼哭狼嚎,唯有這位天子仍留在禦席之上,不肯屈尊移駕。即使被蚍蜉挾持,他也未置一詞,保持著居高臨下的鄙夷,努力維護著最後一點尊嚴。


    永王的死,讓這一層矜持終於遮掩不住。


    “你們到底是誰?”天子把兩條赤黃色的寬袖垂在兩側,微微低首,像是在垂詢一位臣子。


    在火光環伺之下,蕭規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似乎很享受這一刻的美妙。他伸出指頭,點了點自己額頭:“我們是西域都護府第八團的老兵。若陛下記性無差,九年前,你還曾下旨褒獎過我們。”


    天子的眼神略有茫然,顯然根本不記得了。蕭規道:“九年前,蘇祿可汗犯境,圍攻撥換城。第八團悍守烽燧堡二十餘日,最終僅有三人幸存,今日到場的就有兩人。陛下日理萬機,這點小事自然不放在心上。”


    天子不動聲色:“你們是怪罪朕窮兵黷武?還是敘功不公?”


    “不,不。”蕭規晃了晃手指,“我們十分榮幸能夠參與到其中,為陛下盡忠。保境衛國,是我們的本分。朝廷頒下的封賞,我們也心滿意足。今日到此,不為那些陳年舊事,而是為了兵諫。”


    “兵諫?”天子的眉頭抖動了一下,幾乎想笑。天底下哪兒有這種“兵諫”。


    “陛下是真龍,我們隻是卑微的蚍蜉。可有時候,蚍蜉要比真龍更能看清楚這宮闕的虛實。”


    他隨手一指其中一隻蚍蜉:“這個人叫伍歸一,河間人,家中連年大旱而租庸不減,妻兒離散。他離營歸鄉,反被誣以逋逃。”然後又指向另外一隻蚍蜉:“他叫莫窪兒,金城雜胡,舉貸養馴駱駝良種,結果被宮使驅走大半,貸不得償,隻能以身相質,幾乎瘐死。


    “對了,還有這位索法惠,河南縣人。他和上元燈會還有點聯係哩。陛下你愛看燈會熱鬧,所以各地府縣競相重金豢養藝人,來爭拔燈紅籌之名。每一隊進京的拔燈車背後,都有幾十輛備選,花費皆落於當地縣民身上。索法惠本是個高明的車匠,為官府抽調徭役,疲於勞作,幾乎破產。”


    說到這裏,眾人不由得一起回頭,把視線集中在人群中一個姑娘身上。那是今年的拔燈紅籌,她聽到那個凶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臉色一變,朝後退去。


    好在蕭規並沒在這話題上太過糾纏。


    “在這樓上的每一隻蚍蜉,都曾是軍中老兵,他們的背後都有一個故事。故事雖小,不入諸位長官法眼,卻都是真真切切的。這樣的遭遇,放之民間,隻怕更多。這一個個蚍蜉蛀出來的小眼,在大唐的棟梁之上曆曆在目。”


    “所以你們打算複仇?”


    “曹劌那句話怎麽說來著?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陛下,咱們大唐已經病了,看起來枝繁葉茂、鮮花團簇,是盛世美景,可是根子已經爛啦,爛透了,被蛀蝕空了,眼看就要像這勤政務本樓一般,轟然坍塌下來。需要一劑烈火和鮮血的猛藥,以警醒世人。”


    天子大概許多年未曾聽過這樣刺耳的話了,他沉聲道:“你們到底想要什麽?”


    蕭規一字一頓道:“非巨城焚火,無以驚萬眾;非真龍墜墮,無以警黎民。微臣所想,是在這長安城百萬百姓麵前,要陛下你的一條命。”


    雖然眾人對蚍蜉的做法早有預感,可他這麽堂而皇之地說出來,還是引起了一陣騷動。


    天子不動聲色,伸開雙臂:“朕的命,就在這裏。你若想要,自己來拿。若天命如此,朕絕不退縮。”


    不料蕭規忽又笑道:“陛下不必這麽著急。我們蚍蜉的計劃,是分作兩層。若是那燈樓能把陛下在眾目睽睽之下炸死,最好不過。若天不佑德,未竟全功,微臣便會親自登樓覲見,到了這時候,自然是陛下活著最好。”


    他一直在笑,可笑容中的惡意卻越發濃鬱起來。


    “希望陛下暫移龍趾,猥自枉屈,跟著微臣去看看長安之外的世界,去親眼看看蚍蜉們和螻蟻們的世界。”


    驚訝和憤怒聲從人群裏泛起來。這個賊子好大的膽子,竟要綁架天子出京,還要巡遊各地,公開羞辱。就算是隋煬帝,也沒受到過這種侮辱。倘若真的成行,大唐的臉麵可就徹底丟盡了,簡直比天子當場被殺還要可怕。


    聽到這個要求,天子臉色終於有了變化:“你可以殺了朕,卻別想朕跟你走。”


    蕭規一抬手,蚍蜉們唰地抬起短弩,對準了那群賓客:“陛下就不憐惜這些臣子賓客?”


    天子沉著臉道:“群臣死節,可陪祭於陵寢。”他的意思很明白,今天這樓裏的人都死完了,也絕不會跟著這些蚍蜉離開。


    “君憂臣勞,君辱臣死!”


    一個高亢的聲音從賓客群裏響起,這是《越語》裏的句子。這一聲呼喊,瞬間點燃了賓客們被絕望壓抑住的憤怒。他們紛紛高喊起來,人群湧動。


    二十幾個蚍蜉,連忙舉弩彈壓,可亂子卻越演越烈,賓客們似乎不再畏懼死亡的威脅。他們終於意識到,如果天子在這裏被擄走或死亡,恐怕每一個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他們呼喚著,此簇擁著,無數雙腳踩在瓷盤與錦緞上,朝著禦席的方向衝來。


    張小敬悄悄彎下膝蓋,蓄起力量,想趁局麵再亂一點,好對蕭規發起突襲。可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弩弦擊發的聲音,然後那率先喊出口號的官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腦門多了一支弩箭。


    蕭規放下弩機,一臉的不耐煩。大殿內的叫喊聲霎時安靜下來,飛濺的血花,讓他們重新認識到了死亡的可怕。那可是一位四品大員,是跺跺腳能震動京城的人物,可他就這麽死了,死得如同一條狗。


    剛才永王墜樓,大家隻是聽見慘叫,現在這人可是真真切切死在了身邊,一下子,所有人都被震懾住了。


    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一個人影猛然衝到蕭規麵前,趁著他的弩箭未能上弦之際,發起了攻擊。蕭規猝不及防,隻覺得腦袋被一根玉笛砸中。玉笛應聲而碎,可蕭規也被撞得迷糊了一刹那。那人趁機纏了上來,一拳砸中他的小腹。


    直到幾個彈指之後,大殿內的人才看清楚,那道黑影,居然是天子本人。周圍的蚍蜉都驚呆了,都不敢發箭,以防誤傷了首領,隻能看著這兩個人扭成一團。


    天子的搏擊之道頗為高明,蕭規一時之間居然被壓製到了下風。


    承平的日子太久了,大家似乎已經忘記,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年輕時也曾經是一位弓騎高手,慣於驅馬逐鷹,飛箭射兔。在唐隆、先天兩場宮廷政變之中,他曾親率精銳,上陣廝殺,才有了今日之局麵。


    雖然如今天子年逾六十,可年輕時的底子還在。包括蕭規在內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一個年老體衰的老頭子。可骨子裏與生俱來的烈性,不會輕易被美酒所澆熄。


    兩個人打了幾個回合,蕭規到底是老兵,慢慢調整好節奏,開始逐漸扳回局麵。天子氣喘籲籲,很快已是強弩之末。蕭規正要發起致命一擊,忽然身子一個趔趄。


    適才的爆炸聲衝擊了整個宴會大殿,滿地皆是狼藉。蕭規的右腳恰好踩進一個半開的黑漆食盒,整個身子歪斜了一下。天子覷中了這絕無僅有的一個機會,拎起腰間蹀躞帶上的一把小巧的象牙柄折刀,狠狠捅進蕭規的右眼。


    蕭規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急速後退。天子捅得太急了,連係繩都來不及從蹀躞帶上解下來,被蕭規反拽著朝前衝去。兩個人一起撞翻禦席,沿著斜坡滾落下來,通天冠和弩機全摔在了地上。


    張小敬意識到自己的機會到了,飛身而上,想去抓住蕭規。可天子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見他靠近,格外警惕,抓起一個唾壺衝他丟去。張小敬閃過,急忙低聲說了一句:“陛下,我是來幫你的!”可天子的回答,則是再丟過來一柄割肉的叉子。反正地麵亂七八糟,什麽都能撿得著。


    這不能怪天子,張小敬先打昏陳玄禮,又殺死永王,恐怕誰都不會把他當自己人,隻當他是來幫蕭規的。


    如果張小敬是全盛時期,對付十個天子都不在話下。可他現在太衰弱了,反應速度明顯下降,隻能一邊躲閃,一邊靠近。張小敬心中一橫,實在不行,就隻能先把天子打昏。


    他正想著,旁邊那老宦官突然伸開雙臂,死死抱住了張小敬的腿腳。張小敬要抽開,卻根本掙紮不開。天子趁機衝過來,用那一把象牙柄折刀刺中了張小敬的咽喉。


    刀尖已經刺破了外麵一層薄薄的皮膚,隻要再用半分力度,便可擊斃這個襲擊宮城的巨魁。


    可天子還未及用力,便聽大殿中響起一聲女子的尖叫。天子臉色陡變,手腕一顫,這一刀竟沒有刺下去。


    蕭規站在十幾步開外,右眼鮮血淋漓,左手狠狠扼住了一個身穿坤道袍女子的纖細脖頸。


    “太真!!!”天子驚叫道。


    李泌站在徐賓的屍身麵前,久久未能言語。


    徐賓是他在戶部撿到的一個寶。他籌建靖安司之時,從各處抽調人手。諸多衙署陽奉陰違,送來的都是平時裏不受待見的文吏,無論脾性還是辦事能力,都慘不忍睹。李泌大怒,請了賀知章的牌子,毫不客氣,全部退回。


    唯一一個留下來的,正是戶部選送的徐賓。


    這個人年紀不小,可對官場一竅不通,在戶部混得很差,不然也不會被送過來。李泌發現他有一個優點,記憶力驚人,隻要讀過的東西尤其是數字,過目不忘。這樣一個人才,恰好能成為大案牘之術的核心。


    於是,在李泌的悉心培養之下,徐賓很快成為靖安司裏舉足輕重的一員。這人不善言辭,態度卻十分勤懇,整個長安的資料,都裝在他的腦袋裏,隨時調閱,比去閣架翻找要快得多。靖安司有今日之能力,與徐賓密不可分。李泌知道徐賓家裏還有老母幼兒,曾向他親口允諾,此事過後,給他釋褐轉官。


    可現在,這一切都成了浮雲。


    此時徐賓躺在榻上,頭折成奇怪的角度,雙目微閉。他太怯懦了,即使死得如此冤屈,都不願瞪向別人,而是選擇了垂頭閉目。


    李泌閉上眼睛,鼻翼抽動了一下,把本來湧向眼眶的液體吸入鼻腔,發出呼嚕嚕的聲音,有一種輕微溺水的痛感。他和徐賓隻是上下級,連朋友都不算是,可他卻感到格外悲傷。這不隻是為了徐賓,而是為了所有在今天付出犧牲的人。


    李泌強忍著內心的翻騰,伸出手去,把徐賓的頭扳正,然後將他的雙手交叉擱於小腹,讓他看起來好似熟睡一樣。“對不起……”李泌在心裏默念著。


    他輕輕將被子拽起來,想要蓋住徐賓的麵孔,可蓋到一半,胳膊忽然僵住了。李泌睜大了眼睛,發現徐賓的手指有些古怪,他再湊近了仔細看,發現徐賓指甲裏全是淡灰色的牆泥。


    京兆府掌京城機要,所以牆壁尚白,隻是塗灰的年頭一長,便會轉成淡淡灰泥。李泌急忙繞到床榻的另外一側,借著燭光,看到在貼牆的一側,有些許指甲刮成的抓痕。


    李泌之前問過,徐賓神誌未完全清醒,身體動不了,但可以做簡單對話。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凶手進入屏風,與徐賓交談。徐賓在談話期間覺察到了不妥,可無法示警或逃離,隻得悄悄用指甲在牆上留下痕跡,然後被滅口。


    無論是突厥狼衛還是蚍蜉,都沒有殺徐賓的理由。看來凶手是徐賓的熟人,搞不好。正是那個一直沒捉到的內奸。


    李泌蹲下身子,把燭台貼近牆壁。設廳的牆壁很厚實,抓痕太淺,而且筆畫潦草。李泌看了半天,隻能勉強分辨出是兩個字,第一個是“四”字,第二個似乎沒寫完,隻勉強能看清是“日”字。


    四日?元月四日?還是去年某一個月份的四日?那一天,莫非發生了什麽事,能聯想到凶手?可為何他不直接寫凶手名字,豈非更方便?


    無數疑問在腦中盤旋,李泌霍地站起身來,把燭台輕輕擱在旁邊。


    他退出屏風,立刻召集相關人等,發出了兩道命令:“拘押在此看守的士兵,同時封閉所有大小門口,禁止任何人出入京兆府。”他停了一下,發覺第二個命令不太合理,於是修改成了“禁止原屬靖安司身份的官吏出入京兆府”。


    那個內奸,一定原來就是靖安司的人,那麽其他人便不必有嫌疑了。


    這兩個命令得到了迅速執行。看守屏風的兩名士兵,被自己的同袍死死按住,押去了僻靜的房間等待審訊。同時有更多士兵前往京兆府內外出入口,取代了原來的守衛。


    這是絕對必要的措施,那個內奸的破壞力實在太大,李泌可不希望做事的時候還被人拿刀子頂在背心。現在的京兆府已經成了一個滴水不漏的大甕,至於如何從水裏撈起鱉來,就看他的手段了。


    審訊看守士兵的進展很快。兩個倒黴的大兵一聽說徐賓被殺,臉都嚇綠了,忙不迭把所知道的事都抖摟出來。據他們交代,這段時間,進入屏風的人有很多,有醫師,有小廝,也有各種各樣的官吏,並沒有留下記錄。


    李泌又問,究竟是誰給他們下的命令,要看守徐賓?


    士兵們回答,是從元載那裏得到的命令,要把徐賓當作重要的疑犯來對待。


    “元載是誰?他為何有權力這麽做?”李泌厲聲問道。一個吉溫就夠了,怎麽又冒出一個元載?一個主事低聲把元載的來曆解釋了一下。


    “他在哪兒?”


    “幾個時辰前帶著一批旅賁軍士兵外出,還沒回來。”


    李泌冷哼一聲,雖然元載的行為讓他十分不悅,但至少排除了內奸的嫌疑。


    “為什麽元載會認定徐賓是疑犯?理由是什麽?”李泌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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