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側著臉掃了幾眼,古銅色的臉上浮現出為難神色:“靖安司居然是這樣的來頭……麻煩,真麻煩!”他焦躁地把雪飲子往旁邊一扔:“聞家那麽點破事,從去年拉扯到今年!還沒完了!你說這個張閻王,痛痛快快死了不就得了嘛!為何節外生枝!”


    永王一提這名字,胃部又開始痙攣。他生平最討厭麻煩,這些賤民一個一個不肯去死,讓他心裏委屈得不得了。封大倫微微一笑道:“其實殿下倒不必擔心這個,聞家之女,已經在熊火幫的手裏,想來張閻王不敢造次。”


    “哦哦,聞染啊,那女人倒不錯……”永王用手指刮刮嘴角,露出貪色的笑意,然後眉頭微皺,“本王在菩薩前立過重誓,不再追究他們。如今這麽做,豈非欺騙菩薩?不妥,不妥。”封大倫道:“殿下您又不知情,是熊火幫出於義憤而出手的,不算違誓。”


    永王被這個道理說服了,心道這熊火幫果然善解人意,於是臉色大為緩和。封大倫見時機差不多了,開口道:“不過——放任張閻王在外頭,終究是個禍害。殿下還需早點安排,把他弄回牢裏才安心。”


    對付張小敬,得用官麵手段,封大倫不過一個九品主事,品級太低,非得借永王的勢不可。


    果然,永王的眼皮跳了一下,這句話可是說到他心裏去了:“你說怎麽安排?”


    “靖安司抽走張閻王,走的是提調手續,不是脫罪,所以他現在仍是戴罪之身。最好請幾位相熟的禦史,參劾靖安司濫任囚徒,有失體麵,逼著他們把張閻王攆出來。”


    永王猛一搖頭:“這個不成。禦史們都是屬瘋狗的。去找他們幫忙,隻怕他們先盯上我,傳到父皇耳朵裏……嘖嘖,本王可不去觸那黴頭。”


    大唐的禦史們身負監察之職,可以風聞奏事。他們沒事就盯著長安大大小小的府衙署衛。哪裏有疏漏,他們會立刻撲上去狠狠咬上一口,將事情搞得越大越好,六親不認,無論百官還是貴胄都很頭疼。


    封大倫連忙又道:“在下還有一計。可以請大理寺行一道文書,以推決未盡的名義索要囚犯。就算靖安司那邊推拒,咱們也能試探出對方用心。”


    這計乃是府衙之間正常的行文往來,不露痕跡。永王想了想道:“這個好。本王正好與大理寺裏的一個評事有舊,你去跟他說就成。”


    大理評事是從八品下,負責參議刑獄,詳正科條,做這件事再合適不過了。封大倫連忙請教姓名,永王望著天空,想了好久,才開口道:“呃……好像姓元,跟曹王妃有點關係,哦,對了,叫元載,字我忘了。”


    封大倫在袖口記下名字,匆匆告退。此時球場邊緣鳴鑼,新羅婢們連忙拿起騎袍、襆頭,要給永王換上。永王卻不耐煩地斥開,心緒不寧地在原地轉了幾圈,胃部那種不適感,卻越發明顯。他終於抑製不住,飛快地跑到一個淨桶旁邊,大口大口地吐起來。


    就在這時,遠處西南方向隱約傳來一陣鼓聲,鼓點急促,每一聲都敲在呼吸之間,格外讓人心煩意亂。永王用袖子擦擦嘴角,虛弱地一揮手:


    “不打了,回府!”


    曹破延這一驚,非同小可。


    他不過隻轉頭了一瞬,怎麽女人就消失了?井亭距離四周牆壁都有幾十步遠,就是飛鳥也沒可能這麽快就飛過牆頭。


    呆愣兩個彈指,他終於反應過來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井邊,趴在井欄邊往裏張望。果然,如曹破延預料的那樣,這女人居然跳到井裏去了。


    這口井的井底隻有淺淺的一層水,聞染俯臥在水中,一動不動。曹破延喊了一聲,對方沒有反應。


    這女人投井到底是因為怕受到侮辱,還是怕被利用去反對她父親?曹破延並不關心,他現在關心的是怎麽把她給弄出來。隔著這麽遠,他沒法做出判斷,她到底是真摔死了還是裝暈。


    這在平常,一根井繩便可解決。可對現在的曹破延來說,卻成了一個幾乎不可克服的大問題。


    之前在旅賁軍的突襲中,曹破延被崔器一弩射中手肘。雖然經過包紮已無大礙,但無法用力。單靠一條胳膊,不可能把她給拽上來。而他偏偏又不能去貨棧裏找人幫忙——他們都在忙著闕勒霍多的事,一個彈指都不能浪費。


    一個簡單的困境,居然把曹破延給生生難住了。


    曹破延圍著井口轉了幾圈,俯身下去仔細地觀察了一下井壁,上麵有一串淺淺的鑿坑,錯落有致,應該是修井工留下來的。若沒有特別的技巧,一般人很難徒手攀爬。曹破延轉念一想,為何一定要把她弄上來呢?


    死了就一了百了。就算那女人沒死,也別想靠自己爬上來。隻消井口蓋個蓋子,用石頭壓緊,就是一個天造地設的牢籠。


    如果右殺貴人想要的話,可以隨時來取。曹破延還有正經事要做,可不能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曹破延略覺遺憾,他難得對中原女子動了一點惻隱之心,想讓這位女兒給父親留下點什麽。可這女人寧可投井,也不肯寫下書信,看來中原女人比想象中要倔強得多。曹破延不由得想起王忠嗣,那可是草原的煞星,無情頑強,殘酷狡黠。每次他的旗幟出現在鄂爾渾河畔,都要卷走比河水還多的鮮血,讓牛羊都為之膽寒。


    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曹破延小時候聽祖輩說過,曾經的突厥狼旗是何等風光,數次逼近長安,連大唐皇帝都為之戰栗不已。而現在的他們,卻龜縮在草原一隅,在大唐兵威下苦苦支撐。他這次前來長安,其中一個理由,就是想看看這座曾見證了祖先榮光和屈辱的大城,並親手毀掉它。


    “真想堂堂正正地擊敗一次長安哪。”


    帶著淡淡的遺憾,曹破延找來一塊破布,丟到井下,把聞染的身體蓋住。破布和井底顏色相近,這樣即使有人俯瞰井口,也看不出裏麵有人。然後他把井口用幾塊石頭壓好,離開了貨棧。


    這一處坊可比北邊荒涼多了,附近幾乎沒有人煙,隻有幾排廢棄已久的破舊房屋和土地廟。不時有烏鴉飛過纏著破布的幡杆,甚至還有野狗出沒,一閃即逝。


    曹破延一邊警惕地左右望著,一邊信步朝著外街走去。走過約莫兩個街口,才看到一處坊內小市,小販們以賣湯餌、胡餅、菜羹等廉價吃食為主,周圍還有些賣針頭線腦的雜貨攤。在不遠處的土坡上,有一處懸著個青葫蘆的小院,院牆不高,門口擺著三口大青甕。此時有幾十個衣衫襤褸的乞兒散落在院子外頭的斜坡上,橫躺豎臥,一派慵懶。


    這裏應該就是龍波所說的病坊,據說此地專門收容長安城乞丐病患,還會提供診療和藥物。曹破延實在不能理解,大唐的錢難道真是沒地方花了?草原可從來不養這些廢物。


    曹破延徑直走過去,聞到陣陣酸臭。乞兒們像山猴一樣互相捉著虱子,曬著太陽,對這一個闖入者毫不關心。他微皺著眉頭,搜尋戴著花羅夾襆頭的人。這並不算難,因為大部分乞兒都是裸頭散發。


    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標:有一個人正靠著一棵鬆樹打盹,他身上裹著布袍,身下墊著脫了毛的舊氈毯,頭上歪歪戴著一頂花羅夾襆頭,在一群衣衫不整的乞兒中,顯得格外醒目。


    “我需要幾個人。”曹破延走到他麵前,單刀直入。


    那人打了個哈欠,用沾滿眼屎的斜眼懶洋洋地打量了他一下,沒說話。曹破延從腰間解下一個曲嘴小銀壺,壺兩麵各鏨刻著一匹栩栩如生的奔馬,這是他在草原騎馬時隨身攜帶的酒壺。


    “如果你能做到,這件東西就歸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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