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偶爾也有點好事……”張小敬發出一陣感慨,手指摩挲著獵犬濃密的頸毛,低聲說了一句奇怪的話。獵犬對人類的語言完全不懂,隻是汪了一聲作為回應。它不知道,這句話如果讓其他人類聽去,隻怕會掀起軒然大波。


    大寧坊在朱雀大街以東第四條街,西毗皇城延喜門,北與大明宮隻有一坊之隔。所以住在此處的,以官員居多。有趣的是,雖然住戶個個身份高貴,但宅邸卻遠沒有安仁、親仁等坊那麽豪奢,多是七房三進的青脊瓦房——沒辦法,這裏距離大明宮和興慶宮太近了,隻要天子登上城牆俯瞰,就能看到誰家簡樸、誰家奢靡。


    今日上元節,天子與民同樂,臣僚也不能落後。於是坊裏也到處張燈結彩,每十戶豎起一個燈輪架子,不過總透著一股拘束味道,花燈規模隻算中平。所以觀燈的人很少,路上也不似外麵那麽擁擠。


    封大倫縱馬往自家宅邸走去,不時避讓飛馳而過的大小馬車。在暗處,他是橫行萬年縣的熊火幫老大,在這裏,他卻隻是一個小小的工部從九品主事,主管虞部事宜,該守的禮數一定得守。


    虞部主事品級雖小,執掌的卻是整個長安城的修浚繕葺,工匠要遴選,物料要采買,營式要督管,是件肥出油的差事。封大倫雖然出身寒門,眼界卻比尋常人高出許多。他利用自己職務之便,扶植起了熊火幫的勢力,許多事情明裏動不了,就讓他們從暗處動手腳。這一明一暗配合起來,幾乎壟斷了半個萬年縣的工程,獲利極豐。


    若不是因為去年那件案子,現在的封大倫隻怕早得升遷,春風得意——不過算了,事情已經過去,讓他不痛快的家夥,差不多都收拾幹淨了。


    今天他撞見了聞染,舊怨又微微翻騰上來,她是那案子裏唯一一個未受牢獄之災的人。於是封大倫派了幾個手下,決定對她略施薄懲——懲罰過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所有人知道,任何一個得罪他的人,都要付出代價,哪怕事情早已揭過。


    現在,聞染這個小婊子,應該正在痛哭流涕吧?


    想到這裏,封大倫眉宇略展,唇邊露出一絲陰森森的快意。他騎到自家門口,正要下馬,忽然旁邊樹後跳出一人來,瞪圓一對凸出的蛤蟆眼,扯住韁繩大喊:“封主事!封主事!”


    封主事低頭一看,認出是長安縣衙的死牢節級,神色大異:“怎麽是你?”節級顯然已經等候多時,急聲道:“張閻羅,他,他離開死牢了!”


    一言說出,封主事差點掉下馬來。他急忙擺正了身子,臉色陰沉地問道:“怎麽逃出去的?”


    節級一臉哭喪:“哪兒是逃的,是讓人給提調走的。”


    “提調?”封主事飛快地在腦子裏劃過有權提調犯人的官署,大理寺?刑部?禦史台?


    “不,是被靖安司給提走的,印牘齊全,卑職沒法拒絕。”


    “靖安司……”封大倫一聽這個名字,覺得略耳熟。他回憶了一下最近半年的天寶邸報,眼神突然凝成了兩根鋒利的針。


    “什麽時候?”


    “兩個多時辰前,我在這兒等您半天啦。”


    “靖安司提調他去做什麽?”


    節級搖搖頭:“公文上隻說應司務所需。但他一出獄,就把枷鎖給卸了,走的時候也沒用檻車,和靖安司的使者一人一馬,並轡而行。”


    封大倫忽然雙手一抖,把馬頭掉轉過來,揚鞭欲走。節級急忙閃在一旁喊道:“您……這是去哪裏?”封大倫卻不理睬,朝來時的路飛馳而去。


    節級待在原地,他這才想起來,這位長安暗麵的大人物,剛才握住韁繩的手指居然在微微發顫。


    封大倫縱馬狂奔,一路向南,直趨靖恭坊。


    靖恭坊在長安城最東邊,緊靠城牆。此坊在長安頗負盛名,因為裏麵有一處騎馬擊鞠場,喚作油灑地,乃是當年長寧公主的駙馬楊慎交所建。除去宮中不算,長安要數這個擊鞠場最大,王公貴族,多愛來此打馬球。


    他一進馬球場,先聽見遠處一陣陣歡聲傳來。穿過一片刻意修剪過的灌木林坡之後,便可以看到坡下有一個寬闊的擊鞠土場。土黃色的場地寬約一百五十步,長約四百步,四周圍欄皆纏彩綢。場邊有十餘處厚絨帷幕,依柳樹而圍,寫著家族名號的宣籍旗錯落排開,每一麵旗都代表了京城裏一個赫赫有名的家族。


    在土場正中,十幾名頭戴襆頭的騎士在馬上糾纏正緊。人影交錯,馬蹄紛亂,那小小的鞠丸在塵土中若隱若現,來回彈跳。忽然一名錦衣騎士殺出重圍,高擎月杆狠狠一掄,鞠丸在半空劃過一道流金弧線,直穿龍門,重重砸在雲版之上。四周帷幕裏發出女眷的歡呼,那騎士縱馬揚杖,環場跑了一圈,姿態傲人。


    這是上元節當日例辦的球賽,喚作開春賽。龍門後要立起錦雲版,鞠丸也要換成繡金福丸。誰能先馳得點,便是金龍登雲,乃是個大大的好兆頭,這一年定然平順吉祥。


    這時場角傳來鐺鐺幾聲鳴金,上半場時間到了。騎士們紛紛勒馬,互相施禮,然後各自回到場邊的帷幕裏去。


    長安擊鞠有個禁忌。中宗之時,當今聖上曾縱馬過急,一頭撞在場邊燕台之上,結果愛馬脖頸折斷,還傷及幾位子弟。從那之後,擊鞠場邊不設看台,亦不立雨棚,都是臨時拉設帷幕,供女眷旁觀,以及騎手更衣休憩。


    那錦衣騎士騎回到自己幕圍,躍下馬背。旁邊小廝迎上來低聲說了幾句。騎士先是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然後眼皮一翻,說我這馬剛跑完一身汗,可不能等——讓他候著吧!


    封大倫知道這位殿下嗜馬如命,哪敢催促,隻得垂手等在場邊。騎士給坐騎解開馬尾、緊了蹄鐵、洗刷脊背,一套保養功夫親手做完,這才慢悠悠地邁著方步過來。幾名新羅婢過來,替他換下騎袍,摘走襆頭。封大倫連忙躬身為禮,口稱“永王殿下”——這騎士正是天子的第十六個兒子,永王李璘。


    他做下偌大的事業,自然得有後台靠山,永王便是最粗的大腿之一。去年那案子,便是由這位十六皇子而起,所以他才匆忙跑來請示意見。


    永王歪著身子斜靠在寬榻上,端起雪飲子啜了一口,懶洋洋地說:“趕緊說吧,我還有下半場呢。”他生有隱疾,脖頸有問題,看人永遠是偏著臉,讓對方捉摸不定。


    封大倫看看左右,俯身過去低聲道:“啟稟殿下,張閻王他,出獄了……”一聽這名字,永王手腕一哆嗦,差點把飲子摔在黃土地上,臉色難看,好似要嘔吐出來。旁邊婢女趕緊給揉了好一陣子,他才勉強把嘔吐感壓下去。


    “怎麽回事?他不是下的死牢嗎?”


    封大倫把靖安司提調的事說了一下。永王聽完,拿手指揉揉太陽穴:“這個靖安司,又是個什麽情況?”


    封大倫知道這位殿下對朝廷之事不甚關心,便解釋道:“這是個才立數月的新行署,主管西都賊事策防。正印是賀知章,司丞是待詔翰林李泌。”然後遞過去一卷手本。裏麵寫著一些隱晦的提示,為的是能讓這位殿下看明白這人事安排背後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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