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我們很願意配合學校做一些事情,這次這個事比較別扭,我們心照不宣地都有些不想做。我對圓圓說:媽媽還這麽年輕,也很健康,為什麽要你來給洗腳呢?哪怕我老了,隻要自己能幹,洗腳這個事也不願別人代勞。人與人之間可以互相幫助,互相關愛,但隻有一個人需要幫助時,我們才有必要去提供幫助。關愛的方式得體,才能給被關愛者帶來快樂,否則的話不如不做。


    圓圓小小的心可能還是有些困惑和為難。我就跟她分析說:如果媽媽在工作或生活中需要經常翻山越嶺地去走路,雙腳的勞動具有特殊的意義,而且回家累得不想動,你給媽媽洗洗腳是有意義的;現在媽媽每天乘車去辦公室,大部分時間坐在椅子上,雙腳並不比我的雙手更辛苦,也不比我的臉經受更多風吹雨淋。這樣看來,給媽媽洗腳還不如給媽媽洗手、洗臉呢——可是,這有意義嗎?


    圓圓覺得我說得有道理,但她還是顧慮作文該怎麽寫。我於是問她:你認為學校搞這樣一個活動的用意是什麽?


    她說是讓孩子理解媽媽、體貼媽媽,通過給媽媽做事來表達對媽媽的愛。我又問她,那麽你想做一件事向媽媽表達愛嗎?她點點頭。


    我笑了,像平日裏經常做的那樣,雙手把她的臉蛋掬住,用力往中間擠,她的鼻子就陷在了兩邊凸起的臉蛋中,嘴像豬鼻子一樣拱起來。我親親她的小豬嘴說,今天晚上媽媽和爸爸都不加班了,現在我最想咱們三個人一起到外麵散步,你好長時間沒和爸爸媽媽一起散步了吧。圓圓愉快地說好,我們就一起出去了。那段時間我們三個人都很忙,這樣的悠閑還真是難得,正好可以一邊散步一邊把這段時間積攢的話聊一聊。


    回來後,我對圓圓說,如果人人都寫自己給媽媽洗腳,由此感悟出應該孝順媽媽,那就太沒有新意了。你今天晚上其實也孝順了媽媽,因為你放下作業,不害怕浪費時間,陪爸爸媽媽散步,這是讓媽媽感覺最享受的,也是我眼下最想要的,這真的比洗腳好多了。


    圓圓由此感悟出孝順媽媽的方式可以多種多樣,重要的是要有真情實意。


    我平時總告訴圓圓,寫作文時,尤其麵對一個命題作文時,要調動自己的誠意。因為題目來自老師,乍一看題目,可能自己一下找不到感覺,不知該寫什麽,那麽在動筆之前一定要問自己:就這個題目或這方麵內容,我是如何理解的,我最想說什麽,我有和別人不一樣的想法嗎,我最真實的想法到底是什麽。


    出於思維習慣,她很快找到了寫作的內容和想法。我後來看她這篇作文,她如實地寫出了自己麵對這個題目的感受,寫了媽媽和她的交談,寫了我們以散步代替洗腳以及她自己感悟到的東西,文中也表達了對媽媽的尊敬和愛。她寫得很誠實也很流暢。


    後來學校召集家長開會,教導主任談到這一次活動,很動情地談到兩個調皮的孩子通過活動出現了轉變,以說明這次活動達到了很好的效果。那兩個孩子都是寫他們給媽媽洗腳,發現媽媽的腳那麽粗糙,長滿了厚厚的繭子,他們因此很心疼媽媽,決心以後好好愛媽媽,用好好學習來報答媽媽。


    因為教導主任念的隻是這兩個孩子作文中的片段,我沒了解到孩子們作文的全貌。我想,如果兩個孩子的媽媽都是由於特別的原因,為了工作或家庭讓她們的腳受了很大的苦,長出了那樣一雙腳,那是應該感動孩子的,孩子寫出的也是真情;可如果他們的媽媽和別人的媽媽沒什麽兩樣,隻是因為她們喜歡穿高跟鞋、喜歡運動或不注意腳部護理,那麽媽媽的腳憑什麽能激起孩子那樣的感情呢?腳上的老繭和母愛有什麽關係,腳保養得好的媽媽就不是吃苦耐勞的媽媽嗎?真擔心孩子們在無病呻吟,說虛情假意的話。


    當代著名學者、北大中文係教授錢理群先生認為,說與寫能力的訓練,首先還是要培育一個態度,即要真誠地表達自己真實的思想與情感。他批評當下教育中“老八股”、“黨八股”依然猖獗,並且合流,滲透到中小學語文教育中,從兒童時期毒害青少年,這會後患無窮。他認為這不隻是文風問題,更是一個人的素質和國民的精神、道德狀態問題。他憂心忡忡地指出,學生在寫作中胡編亂造,說違心話,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心靈就被扭曲了。[18]


    寫作中的虛構與虛假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它實質上是有想象力與缺乏想象力的區別。基於真情實感的虛構,是具有想象力的美的東西;虛假的文字是缺少真情實感和想象力的勉強之作,不會有美在其中。


    “當你要求兒童說出自己的思想的時候,要保持審慎而細心的態度……應當教會兒童體驗和珍藏自己的感情,而不是教他們尋找詞句去訴說並不存在的感情。”[19]


    在寫作中“說真話”開始是意識問題,到最後就變成了習慣和能力問題。如果一個人從小就被一些虛假訓練包圍,那麽他就可能喪失了說真話的習慣和能力,不是他不想說,是他已經不會說了。要恢複這種能力,也需要下很大的功夫。當代著名作家畢飛宇說,寫作“首先是勇氣方麵,然後才是技術問題”[20]。寫作中說真話的勇氣,在孩子越小的時候越容易培養,耽擱了,也許一輩子也找不回來。


    當我們苦苦尋找“寫作技巧”時,其實技巧多麽簡單——寫作時請首先記住“說真話”。給孩子灌輸這一點,它的意義超越了寫作本身。就像錢理群先生說的,“培養一個人怎樣寫作,在另一個意義上就是培養一個人怎樣做人”[21]。


    注釋:


    [1]陳琦、劉儒德主編,《當代教育心理學》,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年4月第1版,86頁。


    [2](法)盧梭,《愛彌兒》,李平漚譯,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5月第2版,134頁。


    [3](蘇)蘇霍姆林斯基,《給教師的建議》,杜殿坤編譯,教育科學出版社,1984年6月第2版,326頁。


    [4](美)杜威,《民主主義與教育》,王承旭譯,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5月第2版,169頁。


    [5](蘇)蘇霍姆林斯基,《給教師的建議》,杜殿坤編譯,教育科學出版社,1984年6月第2版,202頁。


    [6](蘇)蘇霍姆林斯基,《給教師的建議》,杜殿坤編譯,教育科學出版社,1984年6月第2版,203頁。


    [7](蘇)蘇霍姆林斯基,《給教師的建議》,杜殿坤編譯,教育科學出版社,1984年6月第2版,84頁。


    [8](蘇)蘇霍姆林斯基,《給教師的建議》,杜殿坤編譯,教育科學出版社,1984年6月第2版,391頁。


    [9]王麗編,《我們怎樣學語文》,作家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1頁。


    [10]王麗編,《我們怎樣學語文》,作家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361-388頁。


    [11]王麗編,《我們怎樣學語文》,作家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377頁。


    [12]陶行知,《陶行知教育文集》,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5月第1版,282頁。


    [13]王麗編,《我們怎樣學語文》,作家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362頁。


    [14]錢理群,《語文教育門外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77頁。


    [15]李鎮西,《民主與教育》,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2004年3月第1版,214頁。


    [16](蘇)蘇霍姆林斯基,《給教師的建議》,杜殿坤編譯,教育科學出版社,1984年6月第2版,18頁。


    [17]轉引自錢理群,《語文教育門外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79頁。


    [18]錢理群,《語文教育門外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13-14頁。


    [19](蘇)蘇霍姆林斯基,《給教師的建議》,杜殿坤編譯,教育科學出版社,1984年6月第2版,358頁。


    [20]王麗編,《我們怎樣學語文》,作家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378頁。


    [21]錢理群,《語文教育門外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7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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